《天仙烬》皇甫蓝

85、（85）万民所拥

　　雪下了一夜。
　　将要天明。

　　沈微行坐在朱雀殿的主位之上，一身浮锦白衣，系着竹青色腰带。
　　她长发散在肩头，手中持酒，一杯一杯地喝。
　　丁闲侍立在侧，为她倒酒。

　　铁雄已在地上跪了将近一整夜。
　　苏芳被他拉着跪在旁边，早已膝腿不耐，只好盘坐在地上，不敢出声。

　　“大小姐。”丁闲晃了晃酒壶，“朱雀殿的备酒已经空了。我叫人去御膳房取？”
　　沈微行摇摇头。
　　她半眯起眼睛，终于看向跪得满脸苦相的铁雄。

　　“铁大人。”
　　“大小姐。”铁雄拱手，“大小姐要臣死，臣现在就死。但求大小姐一句话。”
　　“什么话？”
　　“皇上是臣的亲表哥。”铁雄磕了个头，“铁家发迹，不过源于娶了前朝皇后的小妹，外戚姻亲，不足一提。是在本朝本堂，臣得皇上慧眼重用，三个弟弟都站高位。皇上对臣的恩德，臣不敢忘。”
　　“你是想说，你先天下，而后私利？”沈微行的眼睛很亮，口吻中却带了一丝醉意。
　　铁雄又磕了个头。“臣做得到，却不明白大小姐为何做不到。”
　　“从嘉乃是人君。君臣之道，难道便是互相猜疑？”
　　“人君失德在先，臣子缘何要任其鱼肉？人君要以酷虐治天下，臣子却望天心体仁、治下柔和，不可调和之下，与其逐鹿中原、民不聊生，不如变起宫闱，取而代之！”
　　铁雄之语，铿锵有力。
　　连苏芳也跟着点头。

　　沈微行看向她。
　　苏芳发觉那眼神，垂下头更低，但肩膊婉转，那体态神情中，却不无委屈。
　　“你过来。”沈微行向她招招手。

　　苏芳按着小膝跌跌撞撞爬起来。
　　丁闲看沈微行一眼，按捺下去扶她的心思。
　　苏芳一路艰难地走到沈微行身前，站了片刻，知趣地跪下来，仰起头。

　　沈微行伸手捏住她下巴。
　　苏芳高挑，白皙，唇厚而眼媚。
　　被沈微行捏疼了，双眼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如扇子一样扑簌动人。

　　“你不是仙，也不是魔。——你只是个普通人。”
　　苏芳不明所以地看住沈微行。
　　“……是人间自己的选择。”

　　苏芳听不懂，铁雄却听懂了。
　　他第三度叩首，“仙魔之乱，臣亦听闻。攘外必先安内，需有明主率领，方可以抵挡外侮，众志成城。臣罪大恶极，还请大小姐惩治。但，如今三品以上重臣七十九人人，羽林卫一百六十人，后宫侍臣数百人俱在殿外跪候，求大小姐赐一句话。”
　　“这句话我可以给你。”沈微行反手放下玉杯。

　　她伸手去拿案上的黑底金纹的荷包。
　　传国玉玺，沉眠欲动。
　　沈微行抓起它。

　　群玉宫暖阁中，乔初雪被肖娓如逗得格格在笑。
　　她长得很好看，承继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白雪雪如个小包子，眉目清秀，却比朝晖念兰要更像乔从嘉的骨架。
　　方烬生靠在床上眯眼看着。喻青莓用水为她擦洗下身。
　　肖娓如回头看看她。
　　方烬生冷笑了笑，“我是真心想要随皇上于地下……后面发生的事情，非我所能料及。”
　　“真的嘛。”肖娓如娇滴滴地道，“你可是敏公主的女儿，又能看透人心。我真怀疑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是靠着你，咱们才扎扎实实赢下这一把，终引得沈微行入觳。”
　　方烬生疲倦地闭上眼，“我没有这样的能耐。”

　　孰是孰非，唯有她自己得知。
　　毕竟世上只有她看透人，人看不透她。
　　“两位娘娘，”喻青莓适时出声，“那边已经一宿了，还是没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肖娓如正色，“沈微行一日未掌君权，便一日不可放松。你派人去打探消息吧——我要先去请示东君。嗳，也不知巴蜀那边怎么样了，绍嘉木可干掉葛风华没有？”
　　“绍嘉木？她又是何时与我们结盟的？”
　　“她是有情有义之人。她妹妹生下魔子，生机已绝。东君告知她如今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救得绍嘉荫，绍嘉木又怎会不从？”
　　“东君为了我外婆。我娘为了我爹。绍嘉木为了她妹妹。肖娓如，你呢？你奔奔忙忙，又是为了谁？”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肖娓如骄傲地昂起头。

　　——我可没骗你啊，魔女。
　　肖娓如看着窗外明媚的雪。
　　是为了那个叫“肖娓如”的人。
　　她在幽冥长眠。
　　只有星辰重整，三界重分，幽冥重隔，她才有与她重逢的一日。
　　……于少姬必不辜负肖娓如。

　　“你呢，你为了什么，魔女？”肖娓如回头问。
　　“我不过是听我娘的指示行事。”方烬生疲惫地垂下眼睛。

　　喻青莓没有仰仗其他手下。
　　她亲自去。
　　身着宫女服色之人，端着酒，施施然从数百群臣当中穿行过去，没人怀疑什么。

　　她走近朱雀殿。
　　大殿高处两只巨大的朱雀上积满白雪，姿态巍峨。

　　大殿里很暖和。
　　沈微行姿态狂放地坐在那里。
　　丁闲贤惠地侍立在她身后。
　　苏芳情怯怯地蜷在沈微行脚下。
　　铁雄一脸的慷慨激昂。

　　传国玉玺在沈微行的手中。
　　她拈着那个荷包。
　　仿佛就要撕开来，取那玉玺，占为己有——

　　沈微行拿住那荷包，略停一停。
　　喻青莓只觉得自己心跳也要停掉一拍。
　　然后沈微行将那荷包随随便便地递给了丁闲。

　　丁闲哇了一声，“大小姐，给我干甚？”
　　“替我保管几日。”
　　“这……”
　　“铁雄，草诏。”
　　“臣遵旨——草大行皇帝传位之诏书？”
　　“随你怎么写。”沈微行拂袖起身，“总而言之，给我七七四十九日功夫。这四十九日之中，你与丁闲监国。”

　　“我？”丁闲指着自己鼻子，啼笑皆非。
　　“铁雄胆大心细，你聪慧敏捷，有什么事你们商量着便罢。朝堂用印先启从嘉的私章；羽林卫我会吩咐他们听丁闲调遣。”
　　“但……”
　　“首要之事乃是为大行皇帝操办国葬；之后丁闲整饬内宫，铁雄安抚群臣。对了，告诉众人，国师已往巴蜀，不日天下将宁。”
　　“是！”

　　铁雄既然接旨，丁闲也只好莫名其妙应一个是。
　　“那，之后呢？”她忍不住问。“大小姐你会回来？”
　　“我会。”沈微行给她承诺。
　　“回来登基？”铁雄追问。
　　“国不可无君。我终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沈微行走下王座。
　　她欺向喻青莓。
　　喻青莓浑身绷紧——沈微行却只是拿起她手中端着的酒。

　　沈微行仰尽那杯酒。
　　然后如影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