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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明日之缘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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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明日,该吃饭了。”
几日前,欧阳明日中了暑气。
好在一场及时雨让暑热收敛许多,头一日是大雨倾盆,第二天开始转为小雨。
雨季潮湿,出门的百姓少了,看病的也少了。欧阳明日索性挂出歇业牌子,也懒得吃药,只每日懒懒地躺着。
或许是前些日子忙得太累,欧阳飞鹰对他的懒散深表理解,除了送饭的时候聊几句家常,几乎对他从不打扰。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弄权者,而更像一位谦逊的老仆。
“爹,孩儿觉得您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明日说。
“从前?”欧阳飞鹰自嘲地笑笑,“明日啊,爹从前是不是很坏?”
“哪有,”明日蹙眉,“您这是听谁说的?”
“我第一次进宫时,玉竹和盈盈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害怕。”
“您想多了……”
“我虽老,但并不糊涂,”欧阳飞鹰接着说,“在山里的时候,我对你给我编织的过去深信不疑。然而回到这里,单凭他们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从前不是个好人。”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爹。”明日安慰道。
“嗯,过去了。”欧阳飞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要离开皇宫。我走了,她们才会觉得安全,毕竟我已忘了过去,而她们没有。”
父亲说的确有道理。
明日点点头,坚定地说:“孩儿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哦?”欧阳飞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病,应该是好了吧?”
明日点头。
“你躲避相亲这么久,不去找小仙女,是要当和尚么?”
“我……”明日语塞,脸“刷”地一下红了。
“哈哈哈哈!”欧阳飞鹰使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地走了。
明日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父亲。父亲的记忆没了,但智慧仍在。
然而有缘无分,又当如何?
他与她身处两个世界,这段记忆对他们来说皆是负担。她的伤病,他看在眼里;她抱持着过去不放,他又何尝不是?
忘了彼此,或许会更幸福吧。
于是,他收起床头的相册,睡眠眼罩也塞回包袱里,用绳子捆了个严实。
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封存起来吧。
毕竟,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三十七)
翌日,欧阳明日起得很早。
梳洗更衣之后,他推开房门,看到父亲正在院子里扫地。
“起来了啊,”欧阳飞鹰笑着说,“你装扮整洁,这是要出门?”
“医馆歇业好几天了,我去开门。”明日答道。
“开业?”欧阳飞鹰皱眉,“我还以为你要动身去找心上人了。”
“心上人?”明日一愣,“孩儿何曾说过要去找心上人?”
“为父昨夜的话,你没听进去?”欧阳飞鹰摇头说道,“你不去找小仙女,莫非真的要出家么?”
“小仙女?”
欧阳飞鹰放下扫把,用手背贴了贴明日的额头:“明日,你该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
“我……”明日将手指按在脉上,片刻,认真地说,“爹,孩儿一切正常,没有失心疯。”
“那你可曾记得昨天吃了什么?”
“记得。”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欧阳盈盈。”
“妹夫呢?”
“皇甫仁和。”
“这就怪了,”欧阳飞鹰摸了摸胡子,狐疑地说,“说你失忆不是,不失忆也不是。依我看,你莫要出诊,还是回去休息吧。”
明日皱眉,对父亲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房间,毕竟行医这件事,半点差池也要不得——分神不行,健忘更不行。
他极其认真地梳理了一遍过往。他是个凡人,不曾见过什么仙女。除了上官燕,他更不认为自己还会爱上其他姑娘。
可是看父亲的神色,又不像在骗他,更像是他真的遗忘了什么。
明日翻箱倒柜,寻找和女儿家有关的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他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个捆好的包袱。鼓鼓的包袱外面,系着结实的绳扣,想来几年不碰也不会松掉。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缓缓解开绳扣。
包袱里有两件衣服,两张动物造型的面具,一本奇怪的硬皮书册,一张画像,几件类似刺绣的小物品,还有一个奇怪的小盒子。
东西并不多,他却毫无印象,可那些绳结又分明出自他手。
……他究竟遗忘了什么?
明日拎起衣服,一件男装一件女装,上面绣着他和一个叫“陈小布”的名字。
他打开硬皮书册,里面全是画像,逼真得像是真人走进了画里。画中有他和一位姑娘,是一名小圆脸大眼睛的女子,笑起来的样子很俏皮,不笑的时候却很庄重,甚至严肃。
还有一张手绘的画像,是他画的,上面的题字也是他的手笔。
他打开那只奇怪的小盒,里面躺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信里并没有什么情话,读起来却是情真意切。
明日使劲敲了几下脑袋。
这是一个充满了甜蜜感觉的包袱,这么重要的人和事,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这一生鲜有温情。他自幼孤苦,爱而不得。在父亲失忆之前,他过的什么日子,那种绝望他再也不想忆起。
父亲一夜之间失去记忆,心性也由暴躁变得仁慈,本就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更何况,在这奇怪的包袱里,有好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稀奇玩意儿,他在画像中笑得那样开怀,仿佛那段日子里没有烦恼,每天都很快乐,即使……即使那封信告诉他,那样的日子只有十天。
可他为什么连一天都想不起来了呢?!
(三十八)
“心上人?”
上官燕和司马长风面面相觑。
“我不曾对你们提起过吗?”欧阳明日一脸茫然。
“不曾,”上官燕摇头说道,“莫非是荆桦?你对她有些特别。”
“荆姑娘?”明日愣了一下,摇头说道,“不,不是。”
“我们一直觉得你对荆姑娘有些不同,现在看来,是我们理解错了,”
司马长风说,“你若真有心上人,易山必定知晓。只可惜……”
明日告别风燕,径自去了十里坡高家老宅。
在这里,他失去了唯一的兄弟。
他记得自己亲手埋葬了他,一连几天消沉不已。
他还记得他离开高宅的时候,带走了一只猫。
但那只猫是怎么来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说过一句:“不,你尽力了。”
谁尽力了?他这是对谁说的?
“易山,我究竟遗忘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回到家已是三更时分。
父亲备好夜宵等在房间,还温了一壶老酒。
“去哪了?”欧阳飞鹰问。
欧阳明日苦笑,低声说:“爹,我毫无头绪。”
“想不起来就算了,”欧阳飞鹰倒了酒径自品着,给明日也倒了一杯,“或许是你俩没有缘分吧。”
明日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爹,您是知情的,对吗?”
“爹的记忆没了,不晓得你们如何相识,”欧阳飞鹰说,“然而见过几面,模样倒与你十分相配。”
“您称呼她为……小仙女?”
“她每每夜间来访,你的手下以为她是鬼怪,便弄了法器和灵符要收她。这姑娘只好现出本尊,竟是位白衣仙子。”
“竟有这种事?”明日蹙眉,“后来呢?”
“她与你相处几日便消失了。她走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四方城。这些,你都忘了?”
明日摇了摇头,他真的毫无印象。
他只记得在无名山的日子很不好过。那时候,父亲与他整日发了疯似的怄气,甚至动手。可就在某一日,父亲突然变了性情,过往记忆尽数丢失,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他担心父亲使诈,观察多日确定他再无杀心,这才带着父亲回到了四方城。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抹去了一部分,除了有关小仙女的一切,其余全都记得。
欧阳飞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或许是人仙有别,忘了也好。你俩分别已有数月,而你从未动身寻找过她,想来她走你是知道的。今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了。”
“爹,如果……我是说如果,”明日犹疑地说,“如果您的记忆可以恢复,您是会选择记起,还是遗忘?”
“倘若是作恶的记忆,我宁愿想不起来,”欧阳飞鹰叹了口气,“不过再坏的记忆也是自己的记忆,我也并非全不想要。总之,记得是福气,遗忘是天意吧。”
父亲离开之后,明日又打开包袱,用他细长的手指轻抚着每一件物品。
若她真是仙女,抹去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易如反掌吧。
然而,没有了那短暂的幸福,记忆中便只剩下苦楚。
他自幼不良于行,学艺学武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下山寻父,父亲却伤他,骗他,一次一次令他失望。他钟情于上官燕,却求而不得。他失去了唯一的知己弄月公子,又失去了唯一的兄弟易山。大家各自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却唯有他,仍与父亲闹得水深火热,甚至背井离乡,隐于深山峡谷之中。父亲失去记忆,使得他们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回到四方城,然而母亲又催着他成婚,急着为欧阳家开枝散叶。
他这半生,从未真正开心过,唯一能令他感到快乐的记忆,还被无情地抹掉了。
只要他能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只要过去的快乐时光,能让他会心一笑,哪怕无缘也好啊!
陈小布,你也会这样忘了我么?
(三十九)
明日知道自己做梦了。
因为他来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正对着他的,是一堵透明的墙。
他用手轻触墙面,墙上赫然出现了一行字:“是否彻底删除记忆?”
“不。”明日坚定地说。
墙上的字缓缓消失,又出现了另一行字:“请说明理由。”
为何不肯删除记忆呢?既然两人无缘,为何还要抓住过去不放?
因为这是属于他的记忆。无论快乐或是痛苦,总比麻木地安然度日要强出许多。
明日定了定神,缓缓说道:“片刻温暖,已然足够。”
墙上的字迹又换了一行:“你会终身不娶吗?”
“我不知道。”
“是否恢复记忆?”
“是。”
“确定?”
“确定。”明日坚定地点头。
许久,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字:“好。”
于是,消失的记忆一幕幕出现在他的眼前。
“荆桦殉情了,快去救她…”
“在下青丘白浅,今年十四万岁…”
“我也是个大夫…”
“对不起,我来晚了…”
“猫不会游泳啊,大哥…”
“我们只要美好,不要遗憾…”
……
明日睁开眼睛,重新把玩了包袱里的所有东西。他想起来了,所有一切,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小怪物……”明日将包裹紧紧地拥在怀里。
即使无缘,也该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
回忆是甜蜜的负担。
经历过失去,才恍然懂得,除了负担之外,还有甜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