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马非马 ...
-
一贯畏水的狄大人竟然学会游泳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怪的事。
就连尉迟真金也没法不信。因为是他亲自将狄仁杰一脚踹下的池塘，又亲眼看着本该吐着泡泡沉下去的人如鱼得水般在水里划来划去，还挥挥手笑着招呼他“尉迟卿今夜这水温很不错要不要你也下来试试”云云。
那时他正端着茶盏往嘴边送，冷不防手腕一僵，被溅出的茶渍烫了嘴角。
……啧，小人得志。
冷眼瞥见水塘里几株淡粉荷花晃了晃，荷叶下的阴影里悄悄钻出个扎着两条小辫的脑袋，伸出手冲狄仁杰比了个成功的手势。
他尉迟真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面绝对有鬼。
后来大理寺上上下下被闹出的动静吸引过来时，只来得及看见这样一幕景象——湿漉漉的寺卿大人轻抚着湿漉漉的鲲神驹，湿漉漉的狄大人和湿漉漉的沙陀忠则咸鱼一样躺成一排，眼神凄凉。
“骑着神驹游泳……好你个狄仁杰。”
尉迟真金说这话时一字一顿，就连离得最远的千张都觉得自己像是能听见自家大人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
“罚光三个月的俸禄！还有，这三个月呆在马厩里照顾马匹，不得插手任何案件！”
大理寺全体人员表示喜大普奔。
狄仁杰抚着胸口咳水的动作一顿，像是一口气没缓过来，翻了个白眼晕倒在沙陀身旁。
沙陀背着药箱从狄仁杰房里出来时，立马被一群黑衣官帽的人团团围住，大有他不交代就刑讯逼供的架势。
“尉迟大人托我们来问问，狄大人他怎么样？”最先开口的是邝照，“尉迟大人抹不开面自己来……总之你懂的。”
“情况很糟……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狄仁杰前几天的表现并无异常，那问题就出在今天去马厩报道的时候。”沙陀凝重地道，“马厩里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么？”
“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尉迟大人特别交代要好好照看鲲神驹，要定时给神驹喂草料。”
“哪种草料？”
“神驹的口味比较特别，它最爱吃猫爪草。”
“……”
沙陀悠长又悠长地叹了口气，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悲伤逆流成河——
“狄仁杰他，对猫爪草过敏。”
沙陀当时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卖队友的事实，故而下午看见大理寺的屋顶伴随着一声豪放的“哈哈哈哈”被撞破时，也只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摇了摇头。
倒是在某个达官贵人的府上听说，那天面圣时，一贯面色冷厉的大理寺卿尉迟真金笑得格外灿烂，连聆听圣言时都是面带笑容，好似身边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
大约是天后逼得太紧，精神崩溃了吧。沙陀这样想着，再次叹了口气。
幸运的是狄仁杰终于撑过了这个多事之秋。
三个月里的最后一天，洛阳城开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白马寺九脊飞檐下冰棱悬挂，簌簌的一层白色铺在重重风廊顶的流云走兽上，在冬日的微光中泛着冰冷寒意。
尉迟真金半倚在干枯的古树下，身后站着撑伞的狄仁杰。
“佛门圣地，竟也会发生凶案。”尉迟真金叹气。
“不过手法倒是拙劣得很。”狄仁杰道，“凶手……”
“闭嘴。”凶神恶煞的一瞥，“本座自己会查出来。还有，三个月的期限未到，狄仁杰，你是想再喂三个月的猫爪草么？”
随着狄仁杰一起跟来的鲲神驹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大人明鉴。”
难得逮住狄仁杰痛处的大理寺卿心情明显由阴转晴，再充分利用阶级优势好好打压了对方一番，终于懒洋洋地重新靠回树干上。
“雪好像停了。”
尉迟真金捻了捻手指上的水汽，若有所思。
“我知道。”狄仁杰另一只手牵着鲲神驹，微笑，“所以我撑着伞。”
话刚落音，树上某根枯枝因为经不起积雪的重量，啪地断掉了。一蓬积雪正正砸在刚欲冷唇相机的尉迟真金头上。
尉迟真金铁青着脸摘下官帽拍打雪渍，一边咬牙念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狄仁杰你等着本座猫爪草伺候”，一边拿眼刀狠狠剐着笑得毫无形象可言的狄仁杰。
狄仁杰用指节擦着眼角的水汽，看见尉迟真金一头红发在白色里格外耀眼。刚入冬的雪还没有那么冰冷坚硬，无数细小的雪粒滚落进尉迟真金的发间，就像碰到了烧得火红的炽焰，很快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狄仁杰觉得尉迟真金的发色和他的性格还是蛮配的，比如现在。
都是一样的炽烈骄傲，一样的锋利灼人。
想了想狄仁杰还是觉得为了自己安全起见，尽快转移话题比较好。
“嗯……既然案子尉迟兄已经有头绪，咱们不妨就趁这个空闲来给鲲神驹起个名字吧。”狄仁杰笑眯眯地摸着神驹的鬃毛，后者蹭了蹭前者的掌心，看上去很是享受。
“名字？”尉迟真金浅色的蓝眼扫过一人一马，“本座即已将马送你，名字要如何定，都随你。”
“洛阳白马……”狄仁杰手指划过神驹雪白鬃毛，微微一笑，“白马落蹄白马寺。就叫‘白马’好了。”
“‘白马’？”尉迟真金有点意外。他以为再怎么也得是“追风”、“踏月”之类的，于是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简陋，毫无特点。”
“没有特点就是最大的特点。”狄仁杰摊了摊双手，笑道，“尉迟兄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名字？哦，对了，我记得一年前在燕子楼里捡到张诗作，看笔迹……不会是尉迟兄的吧？观其水准，简直……啧啧啧……”
“闭嘴。”尉迟真金额角青筋暴跳，“狄仁杰！你以下犯上，再扣三个月的俸禄！除此之外，负责马厩的工作到明年开春！”
狄仁杰幸灾乐祸的笑容僵在脸上。
白马歪着头不明所以的喷出两鼻热气，前蹄刨起几抔白雪，飞溅的雪沫溅在两人漆黑沉郁的披风上，很快又融化开去。
很多年后，刑满释放的狄钦差披着官服纨绔似提着鸟笼重新回到大理寺溜达，身边少了一个红发暴脾气的尉迟真金，多了一个白发冷冰冰的裴东来。
大理寺里旧马厩因为翻修早便改了位置，只剩下一匹据说能游泳的神驹还赖在原来的地方不肯走。
狄钦差拍拍白马长满灰斑的脖颈，轻笑：“伙计，你老啦。”
白马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用颈上的鬃毛去蹭他的掌心。
狄钦差笑了笑，轻声道：“……我也老了。”
四周寂静无声。
“关上……风雪很大……受不得……”
人的交谈声轻而嘈杂。
垂垂老矣的人卷着被子缩在榻上，眼前是雾一般浓重的模糊。明明连呼吸都艰难无比，却不得不回答那些听起来破碎的句子。
……遗命？大概没有。
……坟葬？自然是要认祖归宗的。
现在的自己看上去像什么？一条缺水濒死的鱼？
啊，啊，好像还有人在说话，听起来像是……？
石碑？
榻上的人努力睁了睁眼睛，雾一般的视野里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素色清冷。
好大的雪。
莫名便想起了很多年前铺着雪的白马寺。
白的雪，红色燃烧着的发。
还有一匹爱吃猫爪草的白马。
静了很久，榻上的人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便留在白马寺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马非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