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当年,他看他负约】
“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难再许卿。”
扈正雅这么对绿沛说的时候,栾自明就站在扈正雅身后待命。
扈正雅出自名门望族,如果不是外夷来袭、国破家亡,按照家里面给他安排的路走下去,就算不能够官拜将相,至少也可是说是仕途一片光明平坦。
可人道世事无情。
巨炮轰开清门,火铳了结帝命。天下万姓何其无辜!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不说,遭外夷欺辱、为同胞压榨。
扈正雅不负其名,正统君子,雅质彬彬,从小饱读圣贤书的他立志为国效劳,外攘除敌夷,内安襄四方,而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暂且放下儿女私情,跟红颜知己绿沛忍痛相别。
被扈正雅推崇为红颜知己的绿沛也是个奇女子,闻此,羽睫轻颤,眸中清涟水光点点,半晌只吐一字,道:“好。”
就此,扈正雅转身离开,想着:“今生有缘再见,若她未嫁我未娶,国泰民安,我们便是鹤发鸡皮也要应当年执手偕老之约;可若再见之时……那便是从此陌路,也罢。”
扈正雅离开,身为他副官的栾自明也赶紧跟上。
跟出生名门望族的扈正雅不同,栾自明生于稼穑之家,代代农耕目不识丁,“自明”这名字还是村里唯一私塾的老先生起的,取自“自知之明”。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栾自明全靠自己滴血滴汗拼出来的。
所以,扈正雅那感天动地、感人肺腑的对绿沛的告白,栾自明听得是半懂不懂的,幸而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他无需懂的。
又人道世事无常。
谁晓得,多年后他也需闻得那文绉绉的话了。
【那月,他看他负伤】
睁眸,扈正雅发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防空洞里,于是他想起来,他因为一时迷惑不懂所抵挡的到底是敌是友竟节节败退全军覆没,他本是想为同袍搏命为国家殉身,不想一直以来勇猛忠诚的副官栾自明居然不听命令,执意打昏他带他离开战场。
扈正雅闭眸,脑海中一一浮现出自己的部下们平时虽嘻嘻闹闹、训练和上战场时却无比认真严肃的模样,心下不禁悲痛不已。
不多时,扈正雅听到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熟悉无比。几年来,扈正雅的副官栾自明一直以如此沉稳坚定的步伐来去他的身边,向他报告大小事务,很多时候连扈正雅都奇怪,栾自明一介莽夫,如何会有如此大将风范?
扈正雅正胡思乱想着,栾自明已走近,将手中碗稳稳搁在旁边的地面上,然后将扈正雅扶起来,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再端起碗凑到扈正雅嘴边。
碗破破烂烂的,缺了两三个小口子,还好还算干净。
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汤水,不用说,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精华之一的中药。扈正雅即使对中医药稍有涉猎,却无法单凭这样子就看出这里面盛的药是哪几味。
干燥起皮微微泛白的唇稍抿了抿,扈正雅既不喝药,也不说话,只静静瞄了一眼碗中的汤药,随即便转换视线,端详着栾自明坚毅的面孔,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不得不说,栾自明虽不是长得十分英俊帅气,却很有男人味,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厚厚的嘴唇周围长着极硬的胡渣,在乡下,这长相讨一房俊俏持家的媳妇儿是足够了。
栾自明不傻,但栾自明也不怕,他不晓得什么“君子坦荡荡”的道理,却知道既然无错,便无须心虚,于是道:“大帅,这是乡下的土方子,不是毒药。”终是脑子不灵光,想了半天才又说,“大帅发烧了,必须得喝药。”
扈正雅脑中千回百转,想到相处多日的弟兄们,想到莫名其妙惨败的战役,嘴角抽抽,逼迫自己挤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道:“自明说笑了,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会怀疑你拿给我的是毒药?”说罢,伸头就着栾自明的手仰头一口气吞咽下所有药水。
栾自明伸手用袖子为扈正雅揩净嘴角,动作并不似女子那般轻柔,却也没弄疼扈正雅。
“你若不想相信,不信就是了,不用这样子。”栾自明说着,又扶扈正雅躺好,布满伤口的大掌虚覆在扈正雅眼上。
扈正雅随之闭眸,刚想着“若这次赌错,跟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栾自明都背叛自己,那也没什么活头了”,就听栾自明低沉的声音道:“睡一觉罢!睡一觉病就好全了。”
“跟安慰小娃娃似的。”扈正雅在心中嘟囔着,累了,便真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天,他看他负情】
人生豪赌,扈正雅自那次赌赢后便再没有怀疑过栾自明,而且把他当做心腹,一心一意栽培他。
而那次惨败并没有让扈正雅失去全部,他能走到今天不全靠家族荫庇,他本人就有几分手段,东山再起于他也不是奢望。
扈正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批复文件接见下属,偶尔转头,就看见栾自明高大坚实的身影,心中无限平和安定,深觉有此人在畔,不说没性命之忧,但绝无背叛之虞。
属下们见了,也知晓如今坐拥一方势力的雅帅扈正雅极信他的副官栾自明,于是不少人开始打栾自明的主意。
谁知栾自明脑袋蠢笨,别人送美女送财宝抓把柄抓错处,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栾自明岿然不动。
后来扈正雅问起此事,栾自明才恍然大悟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扈正雅于是笑着问:“悔不悔?要不然我再让他们把美女啊财宝啊都给你送过来?”
栾自明摇头,“我又不是为这才来这里的。”
“哦?”扈正雅随口笑问道:“不为升官发财,那是为何?为苍生疾苦万民福祉,还是民族尊严国家荣耀?”
正说着,门外站着的传令官通报,“大帅!有个自称‘绿沛’的女子求见!”
扈正雅的笑容与轻松心情同时凝固,半晌才道,“叫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绿沛袅袅婷婷走了进来,距扈正雅办公桌三步处即站定,一身素雅的蓝格子布旗袍,头上簪着一只乌木簪,却挡不住明眸皓齿、粉颊樱唇的美。
一坐一站,几步之遥,四目相对,流光隔远。
“兴德……”绿沛丰腴红润的唇颤了颤,才念出这个名字,“你可……还记得我?”
“嗯。”扈正雅目光沉沉,“绿沛。”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栾自明站在那里,又仿佛跟着两人不在一个地方,神游天外,“听说有钱人总爱起名字,字啊号啊,这个人只能叫他的字,那个人只能叫他的号,忒麻烦了,谁知道兴德就是雅帅!”
最后是扈正雅打破沉默,道:“我们……相识一场,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归宿的。”
闻此,绿沛心中一恸,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扬起益发瘦削的下巴,傲然决然道,“好!”
绿沛走后,扈正雅再无了跟栾自明说笑的心情,心乱如麻,“她未嫁我未娶,为何又称陌路?她情谊依旧,而我却行尽了‘负’之一字!”
【此间,他看他负债】
流光落魄,迷却归年。
那个意气风发的雅帅随时势变换早已不在,追随雅帅的栾自明也无法再穿着干净笔挺的军装了,如今只剩两个逼近中年的开书店的老板跟伙计。
时势是变换了,赤土却仍不安定,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百姓哪有心思读书?
因此,“明雅书坊”生意惨淡。
对于这一点老板却不怎么在意,他只天天坐在书店里的摇椅上,冬天抱手炉夏天摇蒲扇,嘴里翻来覆去念念叨叨只有两句话:“时势造英雄啊,英雄造时势……”
伙计呢,也不急,扫完书上的灰尘后,就到后院去,那里还种了一院子菜需要他侍候着。
一日,老板叫住伙计,道:“你走罢!你不比我,你还可以建功立业的。”
伙计瞄一眼老板的腿——多年前一场败仗给扈正雅留下了无可痊愈的腿疾。
扈正雅见此,拿扇子拍伙计栾自明,佯怒道:“小看我?!你老板我还没落魄到需要你同情的地步!”
那一扇子能有多痛?除了刚出生的婴孩,寻常人家稍微皮实点的的小子都是不惧这样的打的,何况上过战场的栾自明?
“兴德……”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的铁汉子此时此刻在扈正雅面前嗫嗫道。
“什么?!”扈正雅愣住。
“我陪了你那么多年了,兴德。我看着你离开你女人,看着你上战场指挥战役,看着你受伤,看着你痊愈,看着你一步步走上去,又一步步跌下来,我一直看着你。当初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当时我也是个傻小子,第一次偶然间见到你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人物!按你的那些成语来讲……是‘丰神俊朗’还是‘风流倜傥’?”
微阖湿润的双眸,尔后又睁开,扈正雅眸中含笑,道:“傻小子!跟谁学着叫我‘兴德’的?”
栾自明嘴巴紧闭,坚决不愿提及绿沛,但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叫得不对?”
“对,对,对。你现在本事了!不仅知道我的字了,还知道‘丰神俊朗’和‘风流倜傥’了。”扈正雅又用扇子一拍栾自明,道:“来,把我抱回厢房去。”
“是!”
“我得合计合计,规划一下了。我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总不能虚度日子啊。”
“兴德说得都有理。”
“哈哈,说你本事你还喘上了,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没有……”
“不是说‘兴德说得都对’么?怎么又不对了……唔……”
“……”
若情是债,他早已负债累累。
【七尺之躯,已许罢国,却许与君】
-END-
注:
文首“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难再许卿。”出自蔡锷对小凤仙说的话。本文纯属虚构,与蔡锷小凤仙绝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