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离山 ...
-
薛易的马队就停在钻星峰门前。
他们是骑马来的,唯一一辆马车留给了江福宁她们,而一旦隔离出这小小的空间来,楼香雪就立刻抓紧了她的袖子,担忧道,“师姐你没事吧,她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打伤了你,我怎么都不知道!”
江福宁瞧着她这副反应,心中十分宽慰,低声道,“是我自己打伤了自己,没什么大碍,你不要担心了。”
还好她活过一世,对魏星子一脉的武学十分了解,哪怕如今身体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心法口诀依然谙熟于心。是以,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打伤自己再嫁祸他人,竟无一人会去怀疑。
如今她们总算离开钻星峰了。
上一世香雪不到十二岁就被何灵翘等人折磨致死,如今命运已有所改写,是不是说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们的日子都会从此好起来?
江福宁反握住楼香雪的手,好似当真把小师妹的性命抓在手里,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而楼香雪虽不知她心中所想,可见她无事,也就跟着放松下来,掀起马车挂帘好奇地往朝望去,“师姐,你为什么想让咱们去万物峰呢,还有这本曲谱,我要什么时候才交给薛师——”
话未说完就被江福宁一把捂住了嘴,楼香雪睁大眼睛,见江福宁一脸肃穆,立刻转为小声道,“怎么了师姐,我说错什么了?”
江福宁这才松开手,郑重叮嘱道,“师父并未留下什么曲谱,这两本都是我凭记忆默写而成,之前用水淋湿的那本,就是怕被薛师叔看出并非师父字迹,你一定要记住,是因为何灵翘她们日日来找麻烦,你生怕师父的曲谱有什么闪失,这才自作主张抄了副本,至于什么时候交给薛师叔……”忆起往事,她不由有些心酸道,“若他主动提起,你便拿出来给他,可若他忘了,你就自己好好收着吧。”
上一世江福宁离开东都后,曾在塞外荒原偶遇吴子坤。
那时她形单影只,每日与酒做伴,很有些大漠孤侠的豪情,却在一个风沙天里,瞧见个背影佝偻的老妇枯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那老妇两鬓斑白,容颜枯黄,一对凹陷双目早没了半点水光灵动,就那么定定瞧着她,一时二人都有些发愣。
此人便是故地重游,却在这大漠深处里迷了路的吴子坤。
师徒俩面面相觑,只觉得彼此混得都有点凄惨,吴子坤问她,“你右臂拿去换酒喝了?”
江福宁便答,“师父你老得有点快啊。”
往日里被舍弃的怨恨倒是很快就被黄沙吹走了。
任谁都能看出那时的吴子坤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太久了,她自己也很清楚,压根就没打算再从这大漠走出去。只每日捏着一把旧笛子,吹些古怪又俏皮的小曲,她说那曲子是她二十三岁那年春心大动,为一个俊俏公子所作,只可惜,那公子还未听她完整吹上一次就走了。
这个“走”江福宁原本理解为死了,直到有天听吴子坤梦呓一般道,“你便是宁肯忘了我也要去做那虚无的天下第一,薛易,如今你可曾后悔……”
至此江福宁终于知道,原来那人不仅没死,还是她很熟悉的一位师叔。而这位薛师叔,只因为服下一剂忘忧散,就忘了和师父的对月明誓永不相负,专心做他独孤求败的薛大侠去了。
她很想告诉师父,就在两年多前,薛师叔终于变成那虚无的天下第一了,只可惜之后没多久,就被人一剑削了脑袋,变成了虽死犹荣的天下第二。
而吴子坤到底也没给她这个机会。就在一个风不大没有雨的早晨,她抱着那把寒酸的破笛子,死在了附近的长安酒庄里。
那地方鱼龙混杂,总有人爱讲些江湖轶事,吴子坤兴许是听到什么不能听的,一时受了刺激,就这么去了。江福宁把她埋在驿站附近,一片孤零零的光棍树下,只希望风能把她带到想去的地方,再也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这世上真有那么一种药,能让彼此深爱的人变成陌路吗?她只知道,那个为了武学甘愿服药的男人,本就没有真的深爱过……说到底,也只是在赌薛师叔从未失忆,想要利用他对师父的一点愧疚之心罢了。
时光悠悠而过,转眼已是半月有余。
万物峰不似钻星峰那样富庶,然而一众师兄弟却都很和善,待福宁香雪两个后来者如同自家师妹一般,而她的伤也因为有薛师叔悉心照料,很快就完全康复了。
至此,江福宁已可放心将香雪安置在此处,当下整理行装,向薛易辞行。
伏兽山位于北燕国西南,与南越国的落月山遥遥相望,共同组成了两大帝国间的天然屏障。而在伏兽山最西边,穿过一条蜿蜒的长清河,河对岸的西楚国才是江福宁的家乡。上一世她至死都身不由己,始终没能回老家看上一眼,如今重活一世,自然希望可以自在快活地活一次,再也不要为了他人浑浑噩噩一辈子。
伏兽派的规矩,弟子一旦入门除非师父准允不得离山,所幸薛易并非那般老派固执之人,见江福宁坚持亦不强求,反而给了她几块银子,叫师兄将她安然送到山下镇上。
这日天朗气清,暖阳照耀绿谷,万物峰门前薛易覆手而立,只叮嘱道,“待你见了山下情景,若后悔了就跟着枕儿回来。”
楼香雪在一旁早就哭成了泪人。
此情此景,让江福宁心中生出些久违的温情,却只淡然道,“谢薛师叔好意,福宁绝不后悔。”
薛易便不再都说,扬手示意他们上路。
而她犹豫再三,终还是忍不住道,“薛师叔,我师父的那本曲谱,香雪曾抄过一份副本,若师叔想看,叫她取来便是……福宁曾听师父吹过那曲子,并非哀戚之曲,反而十分快活,当得起‘忘忧’二字,师叔或许会喜欢。”
薛易起初讶异,听罢却微低了头,面上再看不出喜怒来。
江福宁心知多说无益,接过师姐递来的包袱,朝薛易与诸位长辈挨个行过了礼,最后长长望了香雪一眼,便转身往山下走去。未走出两步,只觉身上一轻,包袱已被苏枕提到了自己肩上,他由后至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丝毫没有与她这位即将诀别的师妹寒暄几句的打算。
江福宁哑然,联想到前世苏师兄温然知礼的模样,竟不知他少年时却是如此不好说话。几步赶了上去,到底还是厚脸皮道,“苏师兄是在气我之前算计薛师叔的事?”
苏枕目光笔直地看向前方大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江福宁只得自顾自地解释,“我是骗了师叔不假,可若一个谎话就能救两条性命,师兄觉得是值还是不值呢?何况《忘忧》确是我师父所作,这点福宁绝不敢欺瞒师叔,也绝不会拿我师父的名声说笑。”
掷地有声的保证也未能让苏枕的表情松动半分,十六岁的少年身姿已经十分挺拔,比她整整高出一个脑袋,长腿一伸,几步就把她远远抛在身后。
江福宁却是忽然想到什么,忙追了上去,“苏师兄,你以后可是要去东都闯荡?”
这回苏枕终于有了反应,他微侧过头,朝江福宁纳闷地瞧了一眼,道,“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只是这几日福宁观察师兄,觉得师兄的脾气,好听了说是性情高远,难听一点就叫冥顽不灵,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对人心毫无钻研,既如此,就做个坦荡荡的游侠有何不好?为何偏要去东都,每日与人勾心斗角媚上欺下,那便是师兄想要的生活?”
这番话说得着实不客气,饶是苏枕这样的闷葫芦也来了三分脾气,朝她冷哼道,“你当人人是你,就会动些歪脑筋。”
江福宁听了却笑道,“师兄若觉得我这点歪脑筋都是十恶不赦,那便更要好好待在万物峰上,最好哪儿都不要去,不然这普天之下尽是如我这般无耻之人,像师兄这样的老实人实在前途堪忧啊。”
“……”
苏枕干脆不想搭理她了,所幸没把她的包袱直接扔在地上,只是脚步越发急促,居然赶在晌午前就到了山脚下。而一路上江福宁嘴巴都未闲着,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若她是个男人,恐怕早就被苏枕按在地上揍上好几个来回了。
是以,一旦看到远处驿站前高昂的牌幡,苏枕立刻深深呼出一口瘀气,把包袱丢给她,接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回走,江福宁却是忍俊不禁,朝那怒火勃发的背影高声道,“福宁说话没个分寸,可字字都是真心,万望师兄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回应她的只有驿站前马车呼啸而来带起的一阵黄烟。
此地名为苏莱镇,虽然地处北燕南越两国交界,可由于三面高山环抱,往来交通不便,并不是十分繁华。江福宁在镇上转了一圈,越发觉得此处民风凋敝,虽名为镇,实际却比许多偏僻村庄还不如。
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上路,却见不远处走来几道极熟悉的身影,她忙躲到暗处。所幸何灵翘等人向来眼高于顶,断不会多看她这样粗衣草鞋的普通百姓一眼。
眼见着几个钻星峰弟子大摇大摆地进了街边一家酒楼,只留下一个小师弟守在门口,江福宁却是忽然心头一跳,举步跟了上去。
那被留下的小师弟十分瘦小,穿着一件旧袍子,也不太合身,随意往门前台阶上一坐,局促裤摆下两条干瘦的小腿就立刻露出来了,只是他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一手撑在下巴上,居然无聊打起了瞌睡。
可就是这副自在模样,让往来路人无一不被吓破了胆。
只怪他全身上下竟没几块好皮,显然是刚生了场重病,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如今毒疮结了痂,斑斑点点黏在身上,就连他本来的面目都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