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元狩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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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六年冬
这个冬天，本该是除旧迎新的如意年。
刘彻端坐在案前，冠冕玄袍。抬头望去，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帷帐幔，檐下铜铃轻轻撞击发出细碎声响，平日里听来颇为轻巧的音乐此刻却显得突兀又苍白。刘彻觉得自己明明刚到壮年，正是身强体健耳聪目明之时，怎地，偏偏就听不懂这座下人张口说的话呢？
地下跪着的人不敢抬头，他本就一贯小心谨慎。即使在此时，亦能做到如此，如此俯仰有序。
皇帝略略改变了一下坐姿。他直起腰板，再端坐回去。
你敢欺君？刘彻一掌拍击在案台上。他不该突然这样地激动。皇帝平复了一下呼吸缓缓说道，去病可是你外甥，亲外甥呐。
你这个做舅舅的竟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你当朕、真不敢杀你吗？！竹简重重砸在卫青身侧，皮线崩裂，飞散的竹片里有一两块擦过大将军脸颊，留下一抹红痕，映着满室沉郁竟奇异的有了一丝明丽。
臣…臣不敢。趴跪在地的人涩然道。
皇帝双手扶案，猛地撑起身来。不可能！他高声叫嚷道，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马踏匈奴、封狼居胥，功过千秋！如此少年英雄，怎会早逝？怎可夭亡？！刘彻疾步走到卫青面前，他先是抬脚欲踹对方，但不知怎地却停顿了一下。朕不信！高昂尖利的男声倏地刺过耳畔，激地廊前铜铃也跟着鸣声阵阵，平地里突起的寒风呼啸着穿廊而过，卷起帷帐重叠，凄厉惨淡如同冤死的鬼魂般悲泣哀嚎。
陛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刘彻坐回原位，步履却变得有些踉跄。他抬手抹了把脸，手掌心沾了些许透明液体。刘彻有点讷讷地低头尝了口，微咸。
卫青。你可是在怨朕，重用去病，将你弃而旁据。刘彻叹了口气，朕也是没办法呐。你也不想，步那窦婴、田蚡之流后尘吧？声音蓦地压低，这看似平和的话语结尾却透出森然杀意，古怪又似乎理所应当。他是皇帝，堂堂天子、万民之主，生杀予夺本该如此，岂有容他人置喙的余地？！声音复又变得柔和平稳，你看，前不久，那孩子还上疏要立三子为王。
长俯阶下的人微颤了一下。
刘彻心情突然变得极好，想来朕也是圣明天子，宸星俯照，自有神灵庇佑，当享千秋万世。不然怎地连那人一个细小动作也能看的清清楚楚。皇帝有点儿暗暗心喜。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变好了几分。
好了，仲卿先起。待朕选个空闲时日与你一道去朔方瞧上一瞧，尔莫要推辞。
臣…陛下…去病的……已经快到长安城了。断断续续从口中挤出的话硬是将几个字吞回腹中。
什么？那小子不乖乖守在朔方跑回京干什么？！他还不嫌给朕丢下的烂摊子麻烦么？！刘彻大怒，一挥衣袖，玄黑长袂将案上物件尽数扫落在地，隐隐约约似乎瞧见有一样尖锐物体扎到卫青额角某处。刘彻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人前愣是要拉人起身。卫青微怔，抬头看了眼皇帝蓦又像是唯恐惊了驾似的把头颅深深埋下。
满脸水光。你哭什么。刘彻的手僵在半空，朕问你哭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刚才惊鸿一瞥见的惨白面色中水痕纵延。
陛下……卫青双肩微耸，像是不能承受此刻重负似的。去病……去病他已经去了…陛下。
砰——皇帝重重跌落一旁，半晌无语。
他看着卫青，恍惚回想起元光六年，龙城大捷的时候。他一如此刻端坐案前，等待四万铁骑带回出征匈奴的胜报。元光与元狩，竟也是六年啊。
他恍惚地继续想着，去病死了，他居然死了。那个桀骜不驯，嚣张跋扈的少年竟这么死了。瘟疫。谁信？小小疫病竟能夺走朕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性命吗？开什么玩笑。
刘彻眼角微跳，他突然想起太医曾说过大将军积劳已久，寒疾深重。指尖突地变得冰凉，血液全数涌进左胸腔内，有如刻意引导般，激烈的震动搅乎得太阳穴突突刺痛，连带着鼓膜也一涨一缩，难受之极。
卫青……皇帝嗫嚅着开口。
臣…在…。仔细听来，那人声音喑哑，想是嚎哭已久。
你…节哀，去病不在了，朕可不能没有你啊。
……底下那人沉默半晌却迟迟无语。
刘彻忽然又暴躁起来，你当你是谁？！朕待你还不够好吗？怎地如此不知好歹！
卫青狠狠颤动一下，重重地叩首在地，哽咽着回道，臣…遵旨。
遵旨、遵旨！就会遵旨！你除了遵旨还会说什么？！皇帝像是发了疯似的狂暴着狠击台案，恨不能将它碎尸万段一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有点儿慌张的想，自从他益封万户侯功无可封后，那人愈发谨小慎微，平日里恨不得从众人眼里消失般，问他几句都是臣惶恐、臣不敢、臣知罪、臣罪当诛……放屁！一派胡言！刘彻蓦地有些意难平，觉着像是被委屈了似的心窝里直泛酸。你这样刻意拉开和朕的距离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莫开玩笑了。刘彻气愤难平地狠喘了几口粗气。
卫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抬眼仔细看去，那人鬓角似乎白霜又变得更多。
这反应落在皇帝眼里愈发惹人烦闷。滚——！他毫不客气发狠道。
时间静默了半晌。对方颤微着起身，半躬身形缓步向后倒退着挪去。
快滚——！！刘彻一脚踹翻案台，任由一地狼藉，像极了命运的辛辣嘲讽。自古皇权和情爱都是不可两全，你枉为天子、自命不凡，如此简单的道理竟也不懂么？
落日余晖，斜斜的照进深殿，徒留满室萧瑟。这冬日里阳光真是极冷啊，照的人心寒。刘彻默默地想着，像是淋漓发泄完一通变得倦怠失意，微阖了眼卧在榻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元狩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