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章四四：一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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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垣在望，而天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都有大雨将至。意琦行心中大略估算了一下距离远近，只怕当真还需赶路一程，当下也只好将绮罗生怪异的情况押后，继续催马前行。而绮罗生更是巴不得能有什么籍口岔开眼前尴尬，立刻二话没有，似乎腿上的疼痛也不觉了，比意琦行还要积极迫切些，循着那片城池影子而去。
秋风愈紧，半山林木都被吹得哗哗作响，一片杂声。更有许多落叶飞尘没有章法的被搅上半空飞舞，无孔不入的扑面吹来，若是稍不留意，就要迷了眼睛。眼看这种天气，空气中饱满的雨气已经浓郁得随时就会砸落，意琦行一边策马，一边又半眯起眼，隔着模糊不清的光影向极远处隐约的影子望去。
这一程路上，他一直走在前面，习武之人天性使然，时时刻刻都并未放松了对周遭景物动静的观察，更在心觉大雨将至之后，愈发有些急切的专注在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这般情况之下，连绮罗生都能够发觉到的城镇断然不该被自己轻易忽略，可脑海中却当真没有分毫印象留下。他心中微有嘀咕，但城池的影子太过真切并无作假，一时反倒让他有些难以决断究竟是否当真失误在己，这样一路琢磨，两匹马已是一路飞奔，又闯出了十数里之遥。
蓦的，一颗水珠不偏不倚砸在眼角，很快化作水线蜿蜒下了鼻洼。意琦行猛一抬头，蔽天乌云浓如泼墨，酝酿许久的雨势再难被禁锢在云层之中，宛如开闸之水，瓢泼淋下。
“走！”大雨来得终究还是比预计中快了许多，或者说，该是那座遥望中的城镇似乎比看起来更为遥远。到了这个时候，再去琢磨什么细节反而已经没了必要，意琦行甩头冲着绮罗生丢下这一个字，猛一提缰，冲破雨幕再提三分马速，当先窜了出去。这片刻间，绮罗生的脸上也已被吹上许多雨水，连着湿漉漉的发丝一并有些狼狈的糊成一片，几乎连眼都难张。但意琦行的声音仍是听得清楚，他匆忙用手背胡乱在眼前一抹，一边用力磕了下马腹，紧咬着意琦行的背影追了上去。这一番雨中疾驰，腿上的伤痛倒是不觉中被忽略了不少，绮罗生甚至觉得，身上都随着马匹急速在路上穿行，变得隐隐发热。
一口气足足又跑出一炷香的时间，天边雨势连如白线，虽比不上夏日里声势骇人来去无常的雷雨，但也足够将人淋得从头到脚湿透。意琦行有玄功为障，阻碍了大半雨水沾身，看来还算从容，但绮罗生早已经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连衣带靴底恨不得都在滴滴答答的淌着水珠，脸色也被雨水冲刷得出奇的惨白。
意琦行不需回头观看，对他的惨状也是了如指掌，想来江湖行旅之人，风雨雪雾天气，也算寻常，更有少年人身体底子强健，就算淋透了大雨，待到城中，寻到客栈洗上一回热水驱驱寒气，料也就无事了，因此并不曾停下赶路的步伐，只是又顶着雨帘放眼前望，再次预测起还需多久，才能赶到前方的城镇。
但也正是这一眼，却叫他忽的愣了一下。雨幕并不曾遮盖去了深色的屋舍建筑的轮廓，但自发现到现在，两人明明一口气已经催马快跑了小半个时辰，那片山岚中半隐半现的城垣，却依然好似仍在视野的最边缘，没有一分接近。
心下登时觉得有些蹊跷，意琦行一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口中也同时喝出声音。但回应他的，却是有些狼狈的“阿嚏”，甚至还不止一声，而是一串，足有三四个之多。
这几声喷嚏此刻倒是更让意琦行在意一些，忙扭过了头，就见绮罗生一手扯着缰绳控马缓速，另一手胡乱捂着口鼻。本就有些尖削的脸上，五官都几乎皱成了一团，还要勉强抖擞起来精神看向自己，扮做无事：“意琦行，怎么了？”
意琦行并未直接给他答复，拨转马头走回几步，待到了两马并立的位置，忽然舒开臂膀，宛如提小鸡一般，在绮罗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他轻轻巧巧从鞍上提起，搁到了自己的身前。湿淋淋的身子一下子整个坐入了自己怀中，除去雨水的湿冷冰凉之外，更有一股热得不太正常的体温，透过几层衣衫也足够清晰。
“意琦行……”绮罗生犹在为他这突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有点发愣的吃力抬头看向身后怀抱的主人，意琦行却索性顺势一把扳住了送上门来的下巴颏，一边声音中带了明显的不悦道：“你发烧了？”一边运功吹开隔在二人身前的雨水，正看得清楚，少年虽说整张脸都被秋水的寒气淋得泛白，但两边颧骨已染上了淡淡潮红颜色，带着点浑然不自觉的楚楚可怜。
“没……吧……”绮罗生虽也觉得自己的头被大雨浇得有些发晕，但还是下意识的想抵赖一下意琦行的断言。可惜只说出了一两个字，就在注视着自己的严肃目光和略微加大了些的手劲中败下了阵。小幅度在许可的范围内晃了晃头，干脆闭上嘴巴，像是没了力气，更像是耍赖一般，一头靠进了意琦行的怀里，不肯说话了。
意琦行倒也并非抱着指责的意味，口吻不自觉的严肃起来，三分为着绮罗生硬撑不适有些恼火，更有七分是因自己的疏忽。只是眼下见着带着病态的少年闭紧了嘴巴，老老实实窝在自己怀中，这些太过细腻的念头也就都顺手搁开了，一手将人又往怀中圈紧了些，一手控缰，继续前行。毕竟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秋雨之中，即便有自身功体护持，也终需寻得落脚之地好好打理才是，荒郊野外，放眼四望唯一可见的，仍只有远处那片似乎难以接近的城池。
马蹄声再次催开雨幕，向着既定的方向疾驰。但越是前行，意琦行越是几乎肯定适才并非自己错觉，那座遥遥可望的城镇，好似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牢牢固定在了视线的最终处，无论快马如何奔跑，仍不见距离缩短。
这般诡异情况，几乎叫人有些有心无力的难堪。再行一程，僵局仍不见破，意琦行皱着眉头再次勒停坐骑，抱着绮罗生翻身下马，打起了索性将马匹暂留在此，自己催使剑行之功带着绮罗生离开的念头。
绮罗生倒也还醒着，只是半身冷雨之后，被拥在温暖可靠的怀抱之中，撑了半日的不适都化作昏沉沉的感觉，勉强晃了晃头站稳了身子：“怎么了？”
“无事。”意琦行安抚似的在他背上拍了拍，“雨势太大，骑马赶路不知还要多久，我先带你赶去城中安置，再回头来牵马。”
绮罗生一路昏昏沉沉，倒是还不曾发觉怪异之处，听这样说反而先摇起了头：“再远也还能多远，反正我都已经是落汤鸡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马匹丢在路上，不是等着跑丢了或让别人顺手牵了去嘛！不妥不妥！”一边就又挣扎着要攀回马背上去。
正在这两人各持一见的时候，一阵若隐若现的铜铃声在身后沿着来路传来。雨声虽响，但仍是越来越近，渐渐连车轮轧地的沉重声音也清晰可闻。
意琦行登时警觉，一手按住绮罗生，一边侧身看向车马来处。不消太久，果然一辆篷车摇摇晃晃的在路那一头转了出来，赶车的人全身捂在蓑衣斗笠下面，又有雨隔，看不清楚面貌，但意琦行的神识早已在瞬间扩散了一个来回，敏锐的探查到了来人非但没有什么武艺在身，甚至气息之中，还隐隐可察一股老疲之态。这一瞬间，他心中已是下定了“无威胁”的定论，眼看着马车冒着大雨一点一点接近，忽然倒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马车行来的速度并不算快，辚辚而近。就在将要擦身而过之际，意琦行一步跨出，带起一股柔和却难以撼动的气障，阻住了马车的去路。赶车之人前路受阻，这才恍如刚刚察觉到了意绮二人的存在，一手将斗笠掀起几分，慢吞吞道：“为何拦路？”
那声音入耳有些喑哑，但却明显是女人的口音。意琦行不曾想这冒着大雨独自赶车之人乃是一名老妪，顿了一下，但还是拱手开口：“抱歉，我的同伴感染了寒症，冒雨行路艰难。不知夫人驾车欲往何处，可否搭借一程？”
赶车人听他这样说，并未马上应声，将斗笠又掀了掀，目光只在看起来十分狼狈凄惨的绮罗生身上停留一瞬，反而盯着意琦行深深看了几眼，看似毫无异样的眼神，却不知为何，让意琦行觉出几分微妙的违和。
这一点违和，登时又将他心中谨慎之意挑起，但半倚着自己的绮罗生身上的热度，似乎又开始攀升。还未待他再决取舍，那妇人忽然将身向一旁车辕上挪了挪，让出了车厢入口，哑声道：“我要去南山城，就在前方。你们若也要入城，就上来吧。”
“……多谢。”得了应允，意琦行终究还是更为挂心绮罗生的病情，再有自持实力为仗，那一点违和中的犹疑便暂时挪开，用手一托绮罗生的后腰，示意他先爬上车去，边又问道：“夫人如何称呼？”
那妇人“呵呵”一笑，重新覆下斗笠：“叫我谬夫人吧。”
片刻之后，马车再次启程，意绮二人的坐骑拴在车后，也随着一同迈步。雨幕仍浓，一行车马在水汽茫茫的天地之间，几乎变得有些朦胧不清，但前行的速度却好似丝毫不受这般糟糕天气阻碍，仍是从容而行。雨骤风急，将车辕下拴着的黄色布条吹得纷飞不停，湿透了的布料上，卍字花纹已是模糊难辨。
那马车车厢之中却是空空荡荡，除了木榻之外再无他物。虽说一天风雨都被隔在了车外，四壁也钉有一指厚的毛毡，但仍是满溢着一股冷清气息。绮罗生一边绞着湿淋淋的衣裳，一边这时才觉出身上忽冷忽热的难过，果然非但病了，只怕这病况来得还颇严重，登时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的不中用。意琦行却从容许多，车内本就狭小，坐在一处不免挨擦，他索性将绮罗生又向怀中扯了扯，默运起玄功。片刻之后，丝丝水雾自绮罗生衣上发中腾腾蒸起，淋透了一身的雨水，竟都开始化作水汽，慢慢离散而去。
绮罗生这时倒有些不敢妄动，生怕扰了意琦行的行功，只低低道了句：“我身上好过多啦，你……你别担心……”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只是含在了舌尖，变作了一个小小的吞咽口水的动作。意琦行并未回答，但手下行功未竭，强可崩山开石的强大修为，此刻化作最温柔的阵阵暖流，徐徐冲刷着绮罗生的全身，将几乎冻入了骨子中的秋雨寒气点点滴滴驱赶出去。虽说风寒之症仍在，但这般温暖，对此刻的绮罗生来说，足以慰藉身心，渐渐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合目睡去。
意琦行直到驱尽了两人身上最后一丝潮气，才罢了手。怀中少年大半的重量几乎都偎依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仍带烧红的面颊紧贴在胸口，因着车内空间有限，蜷缩得好似一个小孩子，叫他愈发不自觉的将怀抱紧了紧，又把绮罗生的头扶到一个更舒适些的位置，这才也缓缓垂下眼帘，又似假寐、又似静坐、又似萦怀、又似无思。
车声雨声在车中的一片静谧之中愈发清晰，谬夫人虽是女流，驱车的手段却十分老辣，车行甚稳，仿佛不是冒雨走在野外，而是在平坦大道之上畅行。虽说时辰才不过午后，但阴雨晦色，车门与车窗的毡帘又严严实实的放下了，车内暗得倒好似夜中，甚至连时间也随着这昏暗的氛围凝固了。
似过许久，又如片刻，忽然车身一震，蹄声轮声戛然而止，同时叫不知为何也似昏茫于这股阴晦气氛中的意琦行猛的醒了神。他一瞬间心中少有的生出几分失了警惕的懊恼，但随即，车门一开，一缕几乎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入了车中。
谬夫人站在车边，一手解下戴了一路的斗笠，其下露出的，竟是一张眉眼依稀带着些外族轮廓的青年女子容貌，向着二人轻轻一翘唇角，声音清脆如珠：“南山城到了。”
下了一路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秋阳灿烂明媚，将整座城都照得通透干净，只是此刻绮罗生的精神愈发有些昏沉，意琦行倒也没有心思再去打量周边，辞谢了谬夫人，立刻带着绮罗生先去寻落脚之处。
好在这座南山城比想象中还要繁华许多，两人下车之处不远，就有客栈可以安身。门脸堂皇，内中陈设更是整洁漂亮。几个拾掇得干净利索的年轻伙计一路热情的迎人进内，将马匹牵到后院安置，看着绮罗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又十分勤快的帮手上来扶着，简直是前呼后拥将二人送入了客房。
意琦行几乎有些吃不消这般的热情，但绮罗生的病情更叫他悬心，一边请伙计去准备姜汤热水之类，一边又问起城中何处有药铺大夫，麻烦请一位来出诊。
不想伙计前面满口应了，问到医药之事，却有几分犹疑，支吾片刻，只道城中药肆这几日有事关了门，要寻大夫有些为难。但再要细问，却又摇头一问三不知起来。
意琦行这时也无法，只好先叫伙计将汤水快些送来，好歹替绮罗生拔拔寒气暖暖经络。或许少年人终归身强体壮，不药自愈也是可能。
热水倒是送来得极快，硕大的浴桶很快热气腾腾摆进客房。绮罗生虽说病得有些昏沉，但也不至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有点萎靡的靠在床边，看着意琦行试了试水温，又直起腰看向自己，呆了一下，忽然就福至心灵的反应了过来，猛的弹身坐起，手忙脚乱去解腰带：“我……我自己脱……自己洗……”不过话虽说得满口，手脚却还虚软，动作一大，连眼前都几乎迸出一片金星，“哎呦”一声又跌了回去。好在身后倚着厚厚的两个软枕，才没一头撞上床栏，病上加伤。
这一来，意琦行更当他只是小孩子别扭，口气几乎严厉起来，说了声“别闹”就一步跨到床边，动手替他脱衣。依两人这几个月来的相处，这般亲昵之举倒也不算什么，但绮罗生心中却不免暗暗叫起了苦，直道早知今时，不如昨晚就老老实实交代了腿伤之事，总比现在因着一个隐瞒，还要难上加难的遮掩好过。
只是他心中纵然叫苦不迭，手上却推拒不开意琦行的强势，越是闪避，越叫意琦行心生不悦，动作更是麻利，只三两下就将腰带抽去外袍解开。绮罗生还有些不死心的在挣动，拉锯中忽然“啪”的一声，一个小手绢包从衣袋中掉了出来，落在床上登时散开。
绮罗生“啊”的叫出声，登时连挣扎也顾不得了，匆忙伸手一把抓住手绢包，就要往怀里塞。只是这般下意识的举动，作用反是欲盖拟彰，意琦行眼尾余光一扫，出手似电，绮罗生手腕一麻，已被牢牢扣在了床上，手指抓握的动作也失了力气，手绢包自掌心滑落，重新散开。
意琦行的目光带着审视意味扫过手绢中的药瓶布片等物，又慢慢挪回绮罗生脸上：“这是何物？”
“……我要说是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你也不会信吧！”绮罗生到了这时，也只好认命，心想左右也不会还有什么更糟糕的演变，索性不要意琦行再多盘问，一口气乖乖招了。末了有点忐忑更有点窘迫的垂下眼睛：“我只是怕你担心……”
房中片刻安静，静到只闻两人呼吸之声，这般情况，绮罗生反倒觉得更为难过，还不如听到两句斥责来的舒坦。他心知错在己身，犹豫了下，慢慢扯住意琦行已经松开了禁锢自己的手掌，啜啜唤了声：“意琦行……”
声音里有几分小心翼翼更有几分连绮罗生自己都未觉出的委屈，意琦行绷着的面孔登时又软了，还未来得及懊恼为何总是在少年面前轻易失了严口冷面的性子，嘴巴已是更快一步，沉声道：“日后若再有伤痛，不可相瞒。”
“啊？”绮罗生一呆，有点意外竟然就这样简单过了关，但一抬眼对上意琦行认真在意的视线，一肚子疑问便都化作连连点头保证的动作：“我记得了，再不会了！”
他有点撒娇的又抓紧些意琦行的手指，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出刹那转为晴朗的心情。虽说也对心中模糊产生的愉悦感觉有些陌生，但却有一点毋庸置疑，便是这般被人有些纵容着关爱的感觉，美好的让自己不忍放开片刻。
作者有话说第45章 章四四：一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