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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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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那是小孩儿的哭声,凄凄惨惨,声音细得像一根就要断掉的线,割裂着我的耳膜。
我一下子睁开眼,烦躁地冲声音来源吼:“哭什么哭!吵死了。”
那小男孩穿着病号服,大概七八岁年纪,下意识地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我。
这小家伙皮肤白嫩,一双眼睛尤其地大,幽黑的眼珠有些湿润,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心里蓦然升起一股烦躁之感,不再躺在长椅上,快步穿过走廊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房间不大,我“碰”地关上房门,整个人躺倒在床上,低低地喘气。
我的室友坐在椅子上,被关门声惊动了,厌恶地转头看了我一眼:“你能文明点么?”
“老子愿意,怎么了?” 我嗤笑。
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屑与我再说话。
这家伙的病号服被他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一颗,一头短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戴着副镶边眼镜,看上去简直是个大好社会精英——简单点说,就是我的反义词,所以我们俩互相看不惯简直太正常了。我们俩同在一间房简直是对彼此的折磨。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门外居然又响起了那凄惨可怜的哭声,我听得莫名心火直冒,强自按耐才忍住冲出去揍一顿那哭哭啼啼的小子的冲动。没曾想左则——也就是我的室友,他当然是有名字的,只是我更喜欢叫他那家伙——转过来问我:“谁在哭?”
我心情本就不好,又被提起这个话茬,说话自然就没好气,“一个毛都没长奇的小崽子,莫名其妙就知道哭。”
“听着挺可怜的。” 左则微微皱眉,“小孩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冷笑,“哎呀,你倒是挺好心,怎么不出去做慈善啊,在这儿唧唧歪歪算什么事儿。”
他被气得脸色发红,重重地哼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斯文君子被气得狠了也说不出一句粗话,骂人都得用点深奥的词汇,我乐了:“我说你还是个好人,社会成功人士,还不是和我混到一样的地步?你女儿眼见着一个月没来看你了吧?后悔养那么个白眼狼么?”
他拧眉怒视我,“不要侮辱宁宁。”
我嘿笑着收了声,宁宁就是这家伙二十四岁的女儿,迫不及待地把四十六岁的父亲扔进了疗养院,许久不见着来一次。我说这家伙进来前也是个社会精英,落到这地步,当真是凄凉。啧啧,不过这家伙还真轮不到我来怜悯,我和他同岁,他看上去却比我年轻了几乎十岁,他女儿还意思意思来看看他,我女儿恨不得吃了我,我怎么看都比他可怜,虽然这世上基本没人怜悯我。
外面哭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小孩的叫喊声,像是在模糊不清地叫“妈妈”。因为我女儿那个缺德的妈,我对这个词有特别不好的印象,所以这简直是在我旺盛的心火上添了一把油,我立时坐不住了,决定冲出去撕烂那个小崽子的嘴,不料左则也站起来了,他说:“我出去看看,那小孩感觉怪可怜的。”
我们俩截然相反的人生观引发了我们之间的争执,最终我一巴掌把这个文化人拍了回去,“好好坐着吧你,我出去收拾那小崽子。”
我冲出房门,恰好看见走廊上那小崽子死死地抓住一个女人的手,带着哭腔喊:“妈妈!”
女人甩掉他的手走了出去,我一腔怒火登时被扑灭了大半,愣在那里。小男孩无力地蹲在地上,眼睛湿润,活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
我知道我这时候应该说“哭什么哭,滚边去”,我都准备好了,只是走上去这句话到了嗓子眼莫名其妙就是说不出来,最后闷声说:“小孩儿,你叫什么?”
“许若。” 小孩抬头看我。
“你有爸吗?” 我蹲下身。
“我爸死了,我妈刚走。” 小家伙思维竟出奇地清晰。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珠,这是个出奇漂亮的小崽子,小小年纪也知长大必然是个帅哥,就是运势衰了点,命途注定多舛。我皱皱眉,这小孩年纪轻轻,思维灵敏,看着也不像脑筋有问题的,怎么就落到了这里了?我虽然是个聪明人,可实在不是个仔细人,也懒得琢磨这么深奥的问题,最后摸了摸小崽子的头:“以后叔罩着你,有人敢欺负你就找我,知道了么?”
许若点点头,吸了吸鼻子,脆生生说:“谢谢叔叔。”
我和小孩说话的当口,走廊上走过的护工人员紧张地看着我,这白净的丫头脸上表情特别惶恐,好似害怕我下一刻就能掏出刀来把这小崽子结果了,我啐了一口,老子还真长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啊。未免那小丫头受刺激过度,我站起身打道回府,走到房门前,才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跟我身后的家伙不就是左则么?我诧异:“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推了推眼镜,“不放心那小孩,出来看看。”
“啧,多事。” 我觉得自己有点憋屈,明明是想揍那小子一顿,结果末了一句狠话都没忍心放,简直是荒唐。
无论如何,这个大名许若,谐音虚弱,身上毛还没长齐,拢共没有五十斤重的瘦弱小孩就此在这鬼地方正式落户了。后来我才发现,小孩住的是高等病房,什么东西都不缺,就是家人几乎不会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有时候我去逗他,真觉得这小孩如果上学,起码也得是一连跳几级的神童,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劳什子原因陷在了这里,也真是怪可怜的——呸呸,我怎么跟左则那家伙一样惺惺作态了,老子才没那闲心管闲事。
疗养院的日子特别缺少波澜,可活动范围少,能做的事情就那么几样,几乎是一呼啦日历就翻篇了。我最痛恨的是所谓药和治疗——我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研究出了一个规则,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人们,有这样、那样、或者这样症状的人都是精神病患者,脑子有问题,智商和精神状态堪忧,不能用常理揣度……常理常理,我最恨这个词。谁赋予了人类划分同族评价优劣的权利?
当然,我是来住院的,不是来思考哲学问题的,常常思考这些的后果大约就是我一辈子也出不去这里了。
不过我生活中也有乐趣,也不多,就两样——和左则吵架,以及逗那个迎风就长一天一个样的小崽子。
前者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基本上拿一天不和他拌嘴我心里就不舒服。后者嘛,一来那个小崽子挺有趣,二来他是唯一一个敢来我这里的人。
我才进这里的时候其实还算一个危险角色,曾经整整半年被锁着没出过房门一步,后来医生过来看,觉得这老小子好像正常一点了,于是解了我的锁链,但我基本已经臭名远扬了,这里的小护士平时见了我都得心惊肉跳就差脸上写“瘟神退让”四字。这让我忧郁又暴躁,所以我不大爱出门,小崽子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人。
这小子转眼就长到了十二三岁,脸拉长了,身板也拉长了,有了点俊俏少年郎的意思。这些年哪怕他一天一个样,衣服裤子穿俩月就得淘汰,我也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不合身的衣服。我私下里猜他家人肯定是钱多得没处花恨不得打水漂的那种,否则怎么会付这么多钱任这个小崽子在这里自生自灭?
这小子年纪渐长,智慧也见长,聪明得过头了就开始琢磨些不着调的问题,琢磨琢磨着就魔怔了。他上一次来找我的时候,神情特忧郁地呆望窗外,最后说:“叔,你觉得我还有未来么?”
这还真是个哲学命题,我作为一个标准的粗鄙文盲,哑口无言了。左则在一旁安静地答:“你还年轻,有大把的光阴,今后的人生必定大有可为。”
听听这话说的——说得比唱得好听,简直是放屁!我啐了一口,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孩好像也不需要我的答案,他这两年个子攒得太快,身体跟不上,整个人就跟个竹竿似的,高是高,身上没二两肉,脸庞也削瘦了,就是那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眼瞳漆黑无光,看着有些渗人。他凝望窗外许久,最后郑重地说:“我没有未来,完全没有。”
这小子神神叨叨地说完,就打道回府去了,留下我稀奇地看向窗外,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反而把自己眼睛看累了,于是闭眼睡觉。
许是被那古怪的小子影响了,我这一觉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开始梦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好像梦到了个女人,穿着一身艳丽的大红色旗袍,千娇百媚地看着我。我一看见她心头就涌起说不出的烦躁,那女人在我看来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这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在我面前闪过,我似乎和她争吵了起来……后来,怎么着了?
后来……后来……
后来一切景象就模糊了,她旗袍上的红色染料渐渐晕开,最终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
这纯正的红色大大刺激了我,我从梦中惊醒,满身的冷汗。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那缺德的婆娘,我女儿缺德的妈。我这辈子最恨她。
梦境里那鲜艳的红色似乎还在我眼前留驻不去,我使劲拍了拍脑门,发现已经是早上了,我这一觉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左则居然不在房里——我刚觉稀奇,这家伙就打开房门走进来了,终结了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他脸色有些沉,垂着头,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下子想起他今天有女儿来探视,立时乐滋滋地问:“你女儿来了?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好话?”
左则闷着声不言语。我更乐了,凑过去问他,“你也是曾经的成功人士,来,给我讲讲你的女儿和老婆。也让我听听。”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话,神色柔和了些许:“我老婆……是个特别温柔特别美艳的女人,漂亮得不可方物。她人很好。”
我最爱做的事就是赏左则耳光,于是我乐呵呵地接茬:“你老婆后来呢?”
他茫然地皱了皱眉,“她和我分了,走远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这家伙五十岁高龄,这时候表情竟委屈茫然得像个小孩,我于是心满意足,又问:“那你女儿又怎么样?”
“宁宁是个好孩子,特别聪明。长相随她妈,也特别漂亮。” 左则说。
我尖刻地说:“可惜那是个白眼狼,直接把你扔这了。”
宁宁是左则的死穴,他又想冲上来揍我,我们俩开始例行的纠缠,这一次,还没等分出胜负,外面传来的骚动让我们俩收了手。外面似乎有人在尖叫,我冲出去,拉住一个神色慌乱的小护士询问,对方口齿不清地说:“有个病人……那个,许若,自杀了!”
这一下如同晴天霹雳,我和左则都懵了。我冲出去一路狂奔,最后只看到了一滩血迹,以及一具还没来得及抬走的尸体。
这小崽子昨天还在我面前跟我念叨深沉的哲学问题,结果今天就以一具尸体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头破血流,那张再过几年必定会引得小姑娘媚眼不断的脸也失了生气,被血污覆盖。
那鲜红的血色刺痛了我的眼,我一把捂住头,只觉全身都在抽痛,喉间发出痛苦的低嚎。
慌乱中,似乎有人把我架了起来,我简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头痛欲裂,任由自己被人当货物一样驮着。
我耳边一直充斥着一个声音,一个属于女人的,凄惨绝伦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属于女孩儿的,绝望凄厉的哭喊声……那个孩子在叫……妈妈!妈妈!
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像是发了一场大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
左则也在房内,他脸色特别的憔悴,我哑着嗓子问他:“许若死了?”
他无声点头,神情沉痛。
我平时是最爱看他这个表情的,一见这情状就想冷嘲热讽,不知为何我今天没了这个兴致。我的心特别乱,那小崽子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还有就是……那一片红色,那一声尖叫。
这个症状过了一个星期都没好转,我几乎每天都睡不好,经常在梦中惊醒。
夜半无人的时候,我开始纳闷,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做了许多缺德事么?我已经困在这鬼地方出不去了,现在我还要夜夜发噩梦?
我没想明白,只是我的噩梦越来越频繁,那血色也越来越真实。
不过我虽然没琢磨明白这事,却基本琢磨清楚了许若那小崽子的死因。据说,那天他到我屋里念叨他是否有未来之前,他妈妈来看过他。
见完那女人的第二天,他就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女人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女人不配做一个母亲,如果那天我不是情绪失控,在那女人来接许若尸体的时候我会冲上去抽她一巴掌,给那小崽子报仇。
在这小崽子的事情上,我还真上心得不像我。我应该是个恶霸兼流氓啊。
因为我的病情,医生开始来看我,然后给我开了更多的乱七八糟的药,我一股脑全吞了,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我怀疑这药会把我变成正儿八经的神经病,但是我最近脑筋太乱了,懒得计较这些东西,心想吃就吃吧应该吃不死。
就在这当口,竟然还是没一个人来探视我,我混到这地步,也真算是凄凉了。
我这里境况凄凉,左则也没好到哪儿去。自从上次他女儿来探视后,他的情况就不太对,我旁敲侧击问了许久,才知道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他女儿放了狠话,说不会再来了。
你说左则这个人,我骂一句他女儿他就要跟我急,何必呢?他把自己女儿说得多好啊,结果对方来看一眼老父亲都觉得欠奉。
我们俩就这么各自消沉着,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噩梦的情况好些了,也不经常在半夜惊醒,我觉得我好转了。
医生给我检查后,认为我的情况又好了些,于是我停药了。
不用吞那么些乱七八糟的药片让我心情特别好,只是药没了,医生开始给我进行特殊治疗。
我对“治疗”这两个字一点好感也没有,何止是没好感,简直是深恶痛绝,但是我没办法。面对医生,我空有一身流氓技巧不能用,心里特别憋屈。
一个春季的早晨,我刚醒来吃过早饭,就有护士过来叫我。
她说:“左则先生,今天有治疗。”
我心中骂娘,怀着苦大仇深的心情跟了上去,小护士一路领我去了五楼。这里的走廊没封闭,空气挺好,小护士驻足与在路上碰见的人说话,我就把手搭在走廊上看天。
今天的天特别蓝,我觉得我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如此漂亮的天空了——当然,以前我看到的时候估计心里正在圈圈叉叉地骂人,要不就是在嘀咕这嘀咕那的,天再蓝我也看不到。
有飞鸟在天际飞过,鸟儿几乎是通身的白色,唯有尾羽殷红,漂亮得很。
我现在看到红色心情就不太对,那一抹红简直是我心底的朱砂痣,我几乎看得入了神,莫名的,心中有一种疯狂的想要将那红色捕获的感觉。
恍惚间,我似乎真的抬手去抓那抹红色了,我觉得我的身体在飞翔,上升了又坠落,但这感觉都不太真切,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看着那抹红色,不移动半分。
我试图去抓取它,但似乎终于没抓取到,又或者我曾抓取到了,但又亲手毁灭了它。
最后时刻,我脑中浮现起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还是穿着那身大红旗袍,美艳不可方物,可是她身体里插着一把刀,刀柄握在我的手里。
滴答,滴答,是血声。
还有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