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晚晴

31、山寺

　　“格格……时辰差不多了，十三爷已经在外头等很久了……咱们也该出发了！”语画为她梳好把子头，开始催促道。能够出宫了，但是芷若却情绪不高，木木地随语画来到宫门口。胤祥着一件白衣已立了多时，右手牵了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向着她出来的地方张望。周围几个小宫女都偷偷拿眼神打量着这位神采奕奕的十三阿哥。胤祥见芷若来了，上前一步，将白马也一同牵过来，颇有兴致地问道：“你可愿骑我的马？”
　　芷若抬眼见那马高出她整整一个头，腿肚子早软得发抖，脑袋摇得连旗头上的流苏儿也跟着乱颤：“十三爷可说笑了，奴婢不会骑马，可拂了您的意了！”
　　“不会？”胤祥眼睛一眨，立时想出个好主意，“那我带你同骑可好？”
　　“奴婢不敢！奴婢还是坐车好了！”芷若岂会让他如愿，后退一步，侧身向远处一辆马车走去。“那我陪你一同……”胤祥还不死心，跟在边上继续锲而不舍。“十三爷说笑了，奴婢也是个姑娘家，让语画陪我就是了。爷七尺男儿，该当纵马驰骋，畅快淋漓，岂能委屈在这小小的马车里？”芷若拉了语画这根救命稻草，不待下人侍侯，已径自跨步上了马车。厚重的帘子被放下，隔绝了姣好的身影。胤祥收回目光，悻悻地跨上小顺子牵过的马，跟在车边慢慢地向外驾去。
　　车厢里的空间小得可怜，两个人坐在里面虽不至于拥挤却已有些伸展不开手脚。芷若与语画本就不甚熟络，在这样一个局促不安的环境里更是找不出话题沟通。语画又自认是下人的身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敢随意动弹。芷若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只好闭上眼睛假寐。身子底下车轮子轱辘辘地撵过略有不平的路面，一颠一跛地令她迷迷糊糊地起了睡意。
　　再清醒过来时，车子还在继续行进着。芷若一时无聊，牵起帘子一角偷偷向往张去。胤祥端坐在马上，腰板笔直，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骑在车前。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猛然回身望向车窗，芷若连忙松开手将身子向里闪去。视线扫过，突然觉得外头的景致很是熟悉，尤其是路边那家挑着“酒”旗的小铺子。“停车！”芷若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边上语画诧异地看着她的行为，不明所以。
　　“怎么了？”胤祥听到她的声音，急急地回马来到跟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看到胤祥有些焦急的面容，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双眼不停地瞟着那家酒铺道，“不过有些渴了，正看见这里有个喝茶的地儿……”
　　“我让人买碗茶来，你且等一等。”胤祥回头打量了那铺子给了她一个回复。
　　“哎……”芷若探出身子一把拉住胤祥的袖子，扯住胤祥离去的步子。胤祥回头看她，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彩。芷若心觉不妥，连忙松开，不自在地笑了笑：“我……我是说……车里坐得久了，腰背酸得厉害，想下来走动走动，顺便讨杯水……”
　　胤祥沉吟片刻，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伸手便来扶她。芷若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在他手上借了下力，下了马车，忙快步往里走去。胤祥只好跟在后头一同进了去。
　　“客官里面请！”出来迎客的老婆婆显然已经认出了芷若，笑着向她躬背致敬，只是见到了她身后的胤祥微微有些疑惑。“不知客官想要……”
　　“我们就喝点茶……拿最好的茶叶出来!”胤祥手一挥，示意那婆子快些准备，“喝完就走！”他打量着店里寒碜的摆设，不信会有什么好东西藏着，可是芷若要喝自己也只得勉强陪着。
　　“是，客官！”老婆婆正要离开，却被芷若喊住了。“给我一碗酸梅汤就好了！”那婆婆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点着头下去准备了。
　　盛夏已过，鲜少有人再喝酸梅汤了，也难为这店家顷刻间变戏法子似地端上了一大碗。胤祥喝了一口送上来的茶，觉得味道一般，眉头微蹙，放下杯子便不再用了。芷若却是捧起大碗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掉了半碗。不知是不是天气转凉，总觉得那味儿与上次来时差别甚大。看看身边的人儿，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欢喜和焦虑，怎么看怎么不像她思念中的温柔宠溺。心里怅然，勉强喝到见底，便推开碗开始呆坐。胤祥看她没有再要的意思，偷偷吩咐小顺子结了账，催促着芷若该上路了。
　　重新上了马车，心里沉甸甸得只觉得更加难受了。自己现在这样子到底算个啥？好端端地住在南京的家里，只不过随哥哥进了一趟宫，那原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终身大事，突然荣幸地上升到了由圣上钦点的程度，真当让她至今都觉得迷迷糊糊地想不明白。平白得了一个格格的身份，却被拘束在了紫禁城里整日磕头叩首，行礼问安的。但是人生却因为这一次改变，加入了多位同行的旅人。兰薇、彤姝、燕婉、八爷、十爷、胤祯，还有……胤禟！一念到这个名字，芷若的心里滑过一丝又甜又酸的感觉……
　　幸而剩下的路程已不算太长，很快打断了芷若的胡思乱想。为了表示对佛祖的尊敬，马车停在了大觉寺正门外一里远的平地上。芷若随着胤祥一同拾阶而上。寺里早得了消息宫里要来人，早早地打扫了干净派人守在门口等候。方丈亲自率人迎了十三阿哥一行到正殿里替德妃娘娘捐了香火还了愿。诸僧唯唯诺诺地陪着胤祥，生恐这位皇阿哥有丝毫不满。胤祥厌烦了旁人对他这般的必恭必敬，挥挥手让众人退开。那方丈虽是化外之人，却也通晓人情事故，一见便知胤祥是个不拘俗礼的主儿，又看他对芷若百般呵护的样子，心下了然，便垂首道：“老僧知晓了。请两位施主在寺中随意参光一下，待午餐准备妥当，老僧再派人来请十三阿哥。”
　　胤祥点点头，没有在意方丈众人是何时退出大殿的，只是一双眼睛盯在依旧跪在菩萨面前虔诚祈祷的芷若身上。他慢慢地走过去，学着芷若的样子在她身边跪下，低头闭眼合掌，嘴唇轻轻地动着，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芷若听到了他的声响，眨开纤长的睫毛扭头看向他。两个人肩比着肩，并排跪在一起，互相在对方的黑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胤祥先笑了笑，问她：“刚刚可许了什么心愿？”
　　芷若别开头，从软垫上起身，浅浅地笑着摇头：“不可说，说了就不灵了。”难得在胤祥面前显出的羞怯一时乱了他的心弦，他马上跟着起身将头凑了过去：“告诉我吧，下次可以陪你一起还愿的。”
　　芷若脸色一紧，现出一丝莫名的红晕，退后半步，仍旧坚持不说。胤祥怕她会恼，不敢逼问，只得随了她一道跨出大殿。天气已渐渐转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让人不自觉地有些陶醉其中。她慢慢走向远处几株浓郁的桂花树，摊开手掌，秋日的阳光夹着几朵顽皮的花瓣从指缝中泻过，余香留手，经久不散。
　　“芷若……前儿个皇阿玛跟我说……”胤祥立在后头，犹疑地开口，“说我到了年纪，也该分府成家了……大婚的事儿……”胤祥顿了顿，想到刚才自个儿许的愿望，许是脸皮还不算太厚，一时没好意思说下去。
　　“十三爷要大婚了，那该恭喜了！”芷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将身子转了过来，背对着别人说话可是不太礼貌的。“不……不是……”胤祥慌慌张张地否认，看到芷若狐疑地抬起脸，心里更是一阵乱，“我……我想向皇阿玛求旨，要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自信。芷若连忙打断他：“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宫去才是。”语毕，连忙转身逃似地向寺门口奔去。
　　“别走……”胤祥大手一伸，利索地擒住芷若的右手，将她带回自己面前，“我……你……快中午了，吃了饭再回去吧，没的要在路上饿肚子，你不怕挨饿，那些奴才们等会可还是要干活的。”胤祥克制了一下，没有再逼迫她。芷若想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便没有辩驳，只是轻轻挣脱了他的束缚，退在了边上。
　　胤祥被这动作给蛰了一下，颓然地垂下手臂，自嘲地说道：“刚刚那老和尚，一个劲儿地跟我讲什么佛法、佛理的，听得我满头雾水，也真难为他了，对牛弹琴了那么久，要是四哥在，他可就碰上知己了。”
　　芷若一边听他说着，眼睛却一直看向寺门口。不知怎么的，像是心里有了某种感应，似乎有什么人就要出现了。“芷若……”胤祥看向远山上那一片绯红，“后山的枫叶红了，我们……”胤祥发觉眼前的人儿似乎丢了心思，便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去，突然神色一变，整颗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最不愿让芷若见到的那个男人此刻正飞身跨过高高的门槛向他们走来，一双黑靴带起了轻风，令紫色的长褂随风摆起。就算胤祥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九哥丰玉俊秀、飘飘若举的神采，确是兄弟里最出色的，难怪女人们一个个为他着迷。
　　“胤禟……”这厢里胤祥还在暗自感叹，一不留神，站在身边的芷若已拎高旗袍小跑地向对面扑过去。胤禟嘴角微挑，双眼盯着胤祥，一副自信满满地样子张开双臂接住了主动头怀送抱的玉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芷若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胤禟胸口上。胤禟胸前一块兰田古玉正搁着她头上，她有些不爽地挪了挪脑袋，寻了个舒适的地儿靠着。胤禟的身上有股清郁的云香，淡淡地围绕着她。多么熟悉的味道，十几日来的不安和相思霎时烟消云散，她满足地勾起嘴角轻笑起来。
　　胤祥见了这场景眼睛直抽筋，恼怒地正要上前拉开缠绵的两人，冷不防一个身影拦了他的道儿。胤祯跟在他九哥后头冲进庙里，此刻正一个箭步上前立在了胤祥跟前：“老十三，难得呀！今儿咱们兄弟竟然在这儿遇上了。”胤祥瞪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两个人一般儿高的身量，自幼一同长大，师从同一个师傅，文采武功骑射可以说都是不相上下，可一个是皇阿玛手中的宝，而他却难得父皇的欣赏。胤祯对他向来没大没小，总是跟着那些哥哥们“老十三”“老十三”地唤个不停，胤祥没法子跟他计较，他向来被人作践，也不想再去计较，只今日似吃了炸药般冲他冷哼：“十四弟，确实难得啊！今日怎么想着上这儿来了？”
　　“嘿，哥哥是来给额娘还愿的吧？今日可巧了，我正拉着九哥八嫂十嫂，一起来给我们家燕婉祈福呢！前日儿太医诊出她已经有了身孕！”胤祯想到自己的妻子，脸上柔和了许多，往日的是非种种，早已淡去。燕婉怀孕不假，但也只是他们今日前来的借口。早上胤禟得报知道芷若随胤祥去了大觉寺，登时便吩咐备了马，连朝也不上了。还是胤禩帮衬着替他在圣前扯了谎，一边着人通知彤姝胤祯几个，怕胤禟会惹出乱子。
　　“那倒是要恭喜十四弟了。”胤祥地说道，心里起了一丝波澜。那边十四弟已经快要做爹了，而他却还是决然一身，皇阿玛待他兄弟俩谁疏谁厚，明眼人自是一望就知。两人正在僵持中，一个小沙弥怯怯地走近向胤祥一拜：“十三爷，午饭已备好了！”他小心地看了胤祯一眼，便觑见他身上的黄色腰带，后头还立着两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贵妇人，心知这些人的身份定与与十三阿哥一般尊贵，遂轻声地问道，“不知这位爷与两位夫人是不是也一同……”
　　胤祥越过胤祯的肩膀朝后看去，眉头忽然皱紧，芷若与他九哥不知何时已消失在他视线中。不待答话，便欲闪过胤祯的阻拦出去追寻。彤姝施施然走上前笑着说道：“今儿你们兄弟几个难得聚上了，怎么就不一同吃个饭呢？你们哥俩先聊聊，我和兰薇去把芷若叫出来，她八成是被十四弟给吓着了。”这话堵上了胤祥的嘴儿，他不能说出啥来，只得依旧冷冷地盯着老十四。胤祯不晓得八嫂怎么又拿他开涮，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嘴巴翘了翘以示抗议。彤姝只做不见，拉着兰薇的手转身离去，只留下哥俩个大眼瞪小眼。那小沙弥见两方似乎达成了协议，早悄没声息地溜下去准备了，突然之间又来了那么多贵客，让人措手不及哪！
　　胤禟趁着胤祯拦住胤祥的时候，早搂着芷若闪到后山诉起相思来了。“可有想我？”深深的一吻贴上芷若娇柔的樱唇，舌尖儿轻轻描摹着，撬开贝齿，缠住另一条丁香难舍难分起来。芷若被他吻得晕眩起来，只觉得两腿发虚，身子开始轻飘飘起来，双手不知何时已缠上了胤禟的脖颈。就在芷若以为自己一口气顺不上来就要昏厥的时候，胤禟终于松开了她的双唇，让一串串细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心眼角鼻梁各处。芷若无力地靠在一颗挂花树上，“呼哧呼哧”激励地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不定。一层细小的挂花因着两人的动静落下，飘洒在头顶和肩背上。
　　“我想你！”芷若轻轻地在胤禟耳边说道，一份撒娇，一份相思，还有一份委屈。
　　“我知道！”拦在纤腰上的手紧了又紧，胤禟的嘴也丝毫没有空闲下来。芷若被他湿热的舌头挑弄得发痒，咯咯笑着闪躲，口中不忘问道：“那你想我吗？”
　　“想，如何不想，白日里想，深夜里也想！”胤禟再次吻上她的柔唇，含糊不清地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分开了这十七日，可已有整整五十一年没见了。爷念得都起了白发了。喏……你瞧！”胤禟涎着脸又将头凑上去。芷若伸手轻轻在他肩头捶了一下，啐道：“没正经！”
　　胤禟轻轻一笑，舒展眉眼，模样颇为神俊。他将芷若慢慢背转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将自己尖锐的下巴搁在她的右肩上。芷若“哎哟”一声，皱着脸佯装喊痛。胤禟看穿了她的把戏，手上紧了紧，将人儿更加拴紧在自己怀里。“前天你生辰，没能给你祝贺，真是委屈你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海蓝色的凹凸瓶身，雕着花纹，似是玻璃材质，一见便知是西洋货。胤禟将那东西放入芷若的掌心，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吻了一下道：“这是法兰西的香水，送你当生日礼物可喜欢？我闻过了，这味儿比咱们的檀香更好。”
　　芷若“嗯”了一声，忙不迭地旋开瓶盖，一种悠淡的香味顷时窜入鼻中，混着兰花的味道，清清爽爽的。胤禟见她欢喜，嘴角噙上一抹微笑：“赶明儿带你出宫来，上醉白楼里摆上一桌，再给你补办寿筵。”芷若抬首正要道谢，忽然忆起上回胤祥告诉她的事儿，脸上顿时没了光彩，缓缓地推着胤禟的手，就要挣扎开去。
　　“怎么了？”感觉到怀中的人儿突如其来的抗拒，胤禟有些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芷若的语气淡了不少，沉默了稍许，才说道，“日子都过了，还补办它做什么?您前些儿可不是刚替府上的办过生日了吗？”在她之前，胤禟到底有过多少个女人，只怕他自个儿也数不清楚。胤禟从来没有和她提过府上的事儿，别人也没告诉过她，却不代表她不能自行猜测。只不过往日里她总是很主动地将那些不属于她的忽略掉，剩下来的那些——胤禟的俊雅、胤禟的微笑、胤禟的温柔还有胤禟的宠溺就是她所有的全部。可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像是搁了什么似的，就是堵得慌。芷若打量的手中那小瓶子，莫不是其他哪个女人不希罕的，才轮到她的吧？
　　胤禟感到她话中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以为小妮子是在吃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在她面前从不曾提过其他的女人，始终是那么深情地、真切地、专一地爱护她、关照她，自从恋上她以后，他甚至已经鲜少去府里各屋了。他哪里知道芷若已在自己的小脑袋瓜里将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礼物给贬值得一塌糊涂了，只是他心里确实还没弄明白状况，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生日？我府上最近没人过生日呀！”
　　“骗人！还装！”仗着胤禟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芷若倒使起小性子来，对那位还没搞清楚是谁的“她”吃起味来了。“你府里有的是人让你宠、让你爱，还来缠着我做什么？给人家办生日的时候，可曾有想到我？”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谁告诉你我府上有办过寿宴的？”胤禟将她转到自己面前，拧着眉头说道，“这些日子里，我拉着十四弟亲自去了多少趟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想借机看看你。她倒是好，来个因病闭门谢客。好几个晚上，夜不能寐，想着怎么样把你早些弄出那地方。岂知你，一见面竟就编排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给我！”
　　芷若听胤禟说到后来，似有些恼了，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两人这话里的真伪，呆了片刻，只说道：“是……是十三爷亲口告诉我的。在……就在……白云观里……”
　　“那你是信他不信我了？”胤禟沉下脸来，早已猜到了几分，心里有些恨起眼前这个天真的笨丫头来。“他这样说了，你便信了？然后来跟我吵闹，接着就对我疏远，那他岂不是才能有机可乘，趁虚而入？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真笨！”
　　芷若听他字字句句都是在暗示自己愚昧，心里也不大痛快，只嘟着嘴巴回了一句：“十三爷行事一向光明正大的，怎么会骗我！”
　　“那便是说我骗你了？哼！”胤禟一甩马蹄袖，真个儿恼了。“莫不是跟着他处了这些日子，开始倾心于那小子了吧？”
　　“你胡说！”芷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胡话来。
　　“胡说？我且问你！若是没有瓜葛，你的帕子怎么会在他手上？”亏自己眼巴巴地跑来，小丫头居然先给他弄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出来。既然是要算帐，那就一起算算清楚。这事儿闷在他心头难受死了，本来还想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番，现在一时气恼竟直接给捅了开来。
　　“我……没有……没这回事！”芷若连连摇头，她哪里还记得自己那时在御花园里擦泪的手绢儿竟会被胤祥给偷偷拿走了。
　　“我亲眼所见。”
　　“那……想是什么时候掉的，被他捡了去的。”芷若想了半晌，毫无印象，只能坚决予以否认。
　　“这可是巧了，刚刚被他给捡去了。若不是存了心思，他捡那帕子做什么？还藏得跟宝贝似的。”胤禟脸上已笼了层乌云，眼看就要下雷雨了。
　　“我……”
　　“哎呦呦，这可唱的是哪一出啊？”彤姝和兰薇从远处携手走来，原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感天动地抵死缠绵的恩爱画面，哪晓得两个人俱是放下面孔不知道在争论什么，那场面怎么看怎么让她们觉得别扭，一时停下脚步不知道该不该在继续走近。芷若看到两个人，心绪平和一些，忙上前给两人请安，拉起八福晋的手叙话，亲热地跟见了自家人一样。胤禟缓了缓脸色，也跟着慢慢踱上来。彤姝和兰薇都看出了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得，只摆着笑与芷若扯些个多日不见还安好否的闲话。彤姝觑了话缝儿道：“前头方丈已备好了素斋，咱们先过去用了午饭吧！”兰薇笑着接口道：“是呀，你们两个有话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儿说。老十三这会子怕是要暴跳如雷了，现在要是再不过去，只怕十四也未必拦得住他了……”
　　胤禟一听这话脸刷地立马又黑了下来，彤姝一看不好，明白他在气什么，遂拉住兰薇，连声解围：“还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先吃了午饭，再好好商讨妹子的事哦表哥！”胤禟哼道：“吃什么饭？直接走人算了……”说着上前扯过芷若，不待她回神便往外走。兰薇在后头直唤：“哎，表哥，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回府上！”胤禟头也不回，自顾自向前走去。其余人听他这话皆是一惊，芷若抓着他的手指，想要将自己的胳膊从他的禁锢中拯救出来，嘴上还直嚷着“这怎么行”。彤姝踩着小碎步奔上前拦住胤禟，两眼圆睁，柳眉倒竖：“你疯啦！要这样这事儿还不闹大？老十三肯遂你的愿吗就这么着让你把人带走？人可是他从永和宫里带出来的，再怎么着也得先交还到德妃手上才是。若是闹到皇阿玛那里，有你什么好处？”她拿右手食指在胤禟脑门上气鼓鼓地一戳，上前拽开他正抓着芷若的手。胤禟也没吭声，只是沉着脸看向芷若。芷若揉着胳臂上被他抓疼的地方也不言语。关于那府里的人和事，一直是他和她回避的话题。胤禟潜意识里始终是不想她知道的，好几次带着她出宫转悠也总是过家门而不入。今日他是气糊涂了才说出这样的法子，但就芷若来说，她此时此刻既不愿也不能跟着他回家去见府里那些个他的女人。
　　“九哥你这说的什么瞎话，芷若又不是你在外头那些随便个什么莺莺燕燕，想带回家就带回家的。”兰薇这些个做正室的，自然最恨丈夫从府外随便带些个女人进门，此刻一时嘴快，不禁抱怨了几句，可收到胤禟杀人的目光，吓得连忙闭嘴。
　　“好了，咱们先不说这话了。”还是彤姝出来打圆场，“先把午饭用了。芷若你今儿先跟着十三弟回宫里头，明儿一早去拜见德妃娘娘。咱们和燕婉已经说好了，到时你定要想法子陪了她一同去见太后。咱们一起到慈宁宫请皇太后做主。表哥你看可好？”胤禟冷静下来，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再着这法子原也是他们在路上就商量妥的，本来是一见面就要知会芷若的，哪知两人一争论竟然给忘在了九霄云外，当下点点头，上前牵住芷若的手，便朝寺内折返回去。芷若当着其他人的面不想拂他的脸，自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便放下心头，任他牵着一同去了。兰薇和彤姝两人轻轻在后头长舒了口气，急忙跟上。

　　胤祥阴着脸坐在凳上，抬起头正看到他九哥牵着芷若跨进斋房，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十指上，心里那个难受啊，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一口水哽在喉咙里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去，想发作又怕丢了面子，只好一个人闷着生气。胤祯坐得离胤祥远远的，侧身对着大门，要不注意两人的情形也难。他发现芷若的双唇有些红肿，鲜艳欲滴，像极了一朵盛开的娇花，突然觉得嘴巴里有些苦涩。虽然他已对额娘、对燕婉许诺了要完全丢开对芷若的心思，只这疙瘩却非一时半刻能解得了的。偏头瞥向老十三那喷薄欲发的双眼，胤祯心里有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畅快，故意伸起手高声招呼着：“九哥你可出现了啊！怎么刚刚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芷若，来，坐这儿……”伸手拍拍左手边的空位，胤祯略带暧昧地说道：“我可不是说了么，咱们马上可以再见面的！”自己也不清楚，这股子不明不白的酸意，究竟是冲着九哥还是老十三。
　　胤禟自然不会让胤祯如愿，他迈步向前自己先贴着老十四坐下了，才让芷若坐在他的另一边。“开始上吧！”胤禟淡淡地吩咐道。那方丈连忙令几个僧人开始将一份份斋饭端上桌子。兄弟几个属胤禟最年长，彤姝虽然是八福晋也毕竟是个女人，是以众人皆等到胤禟开吃了，才相继拾起了筷子。
　　胤禟看到一个小沙弥悄悄进来，附在方丈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方丈似乎很苦恼地皱着眉，慢慢挪到胤祥身后向他请示着，胤祥很随意地说了句“端上来”，那方丈便更加苦恼地吩咐了那小沙弥出去了。一柱香功夫，那小沙弥再次出现，手上端了个黄木盘子，挨着边儿走到胤祥后头。方丈亲手端起上边的青瓷梨花碗摆到胤祥面前，小心地躬着身子退后。
　　胤祥“腾”地立起身子，伸长手臂隔着桌子直接将碗放到芷若面前，那木凳被他的力道一带，发出“咯”的一声往后移开了一些。胤祥拉回凳子，慢慢坐下说道：“芷若，这可是这寺里顶级的斋品雪莲燕窝羹。当年先皇顺治帝多次携董鄂妃来寺中上香都点了这道羹享用，董鄂妃每每盛赞此物香凝顺滑，入口即融，性甘味平，易于养颜。此羹用料极为讲究，非要生长七年的天山雪莲和未满周年的初生血燕才行，然后配以京城脆芝斋出品的冰糖和清明当日太阳升起前收集的山泉，先用山泉净泡十二个时辰，待泡得软了，用旺火煮上半个时辰，将冰糖加入后用文火再炖一个时辰，最后取下火放在密封的瓷器中闷上两个时辰才算结。昨儿我特意差人来吩咐了，才做得这一小盅，你且尝尝。”
　　胤祥将右手摆在桌上，食指无意识地轻击着桌面，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自己做这事儿到底已经得罪了眼前的几位。他每说一句，那方丈便低低地点着头称是，一边更加愁眉苦脸地向两位福晋告罪。兰薇一向大度，自然不会计较，只一笑了事。彤姝心里有些不受用，却也懒得理会，只淡淡地说道：“那感情好，赶明儿我也陪八爷一同来试试。”那方丈立时唯唯诺诺地应下。
　　芷若看着坐上神情各异的诸人，又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眼前被多方赞誉的养颜极品，一时拿不定注意。不吃吧，就是不给十三阿哥面子；若吃了，胤禟定是会生气的，只怕彤姝兰薇心里也会闹腾。偷偷地拿眼角瞄一下胤禟，胤禟神色依旧，侧面看去眉骨微微凸起，显得有些清冷的样子。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胤禟放下筷子，将脸朝向芷若，伸手在她嘴角边轻轻抹了一下。芷若没留神，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有颗饭粒！”胤禟浅浅一笑，指尖扫过丰润的红唇，然后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胤禟收回指头，直接放进了嘴里，然后再神色自若地抽了回来。
　　胤禟久经风月，自然是调情高手，远非胤祥那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能比。他只一个低笑，一个动作，便不露声色地将胤祥比了下去。胤祥要跟他叫板那可还差得远着呢！芷若小脸儿一红，已经淹没在了他面似平静的狂潮中，如一个漩涡，急急地将她吸了进去，一下子沉溺到底，没有退路。
　　“多吃些！这几日看来似乎清减了不少！”胤禟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在芷若碗里，抬头问彤姝，“八嫂你说可是？”彤姝还没答话，兰薇就已经抿着嘴巴在边上吃吃低笑。胤祯看了也起了贼心，眼珠子咕噜一转，伸出筷子也想捣乱。偏彤姝眼尖，已抬腿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抬眼暗暗警告他别掺和。胤祯夹了菜的筷子这才僵硬地从半空中折转放进自己碗里，闷头吃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始终有些怪异。芷若感受到两方的暗中角力，心下不安，随意地戳了几下筷子，也推开碗说饱了。那碗燕窝羹毕竟还是没有动。这东西原本是胤祥特意吩咐了拿出来讨好芷若，现在却成了一根深札在他心头的刺儿。胤祥板着脸扒尽碗里的东西，便不再要了。
　　方丈立在后头老久，觑着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遂上到胤禟边上小心地问是否要去厢房休息。胤禟尚在思索，胤祯已道：“今儿天不错，秋高气爽，难得芷若也能出宫，不若咱们下去游什刹海如何？晚上拉上八哥十哥一同去醉白楼里搓一顿。” 那边兰薇立即拍手称好。“偏你俩贪玩！”彤姝哂他一眼，问胤禟的意思。胤禟刚刚在和胤祥的对弈中又胜出一局，现在心情也算还不错，细想了一下，觉得胤祯的建议可行，便颔首答应了。芷若的手在桌下让他捏在掌心里，柔柔的，热热的，交错的掌纹传递着彼此的情意，不用言语，不用眼神。
　　这边胤祯抬头看向胤祥，见胤祥沉着面孔纹丝不动地坐着如老僧入定，心道这老十三定是气得糊涂了，怎么竟不见跳出来棒打鸳鸯。果然胤祥冷笑着开口：“那可扫了九哥的兴了。我和芷若奉了德妃娘娘的懿旨来寺里上香。这不愿也还了，合该回宫复命去了。”
　　胤禟冰冷地注视着胤祥不甘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摆在眼里的样子，同时胸口又渐渐聚起了火气。“哎，十三弟，难得出宫一趟，先逛逛再回去吧！要不，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的秋意？”兰薇看到胤禟冰封的神色，怕他情绪失控，只好借着邀请胤祥的话儿想把芷若留下。“谢十嫂盛情了，但是胤祥受了娘娘的意思，不敢在宫外多加逗留……”胤祥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哪那么容易哄骗，只坚持着要尽快回宫拜见德妃。胤禟听他只管拿德妃的话来搪塞，也不能随便驳斥，只眯着眼，眸子里闪着微怒的冷光，手上却是抓得更紧了。芷若感觉了手上的疼痛，也察觉到胤禟心中的不安，便悄悄地将另外一只手伸过去，轻轻覆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胤禟的身子猛地一震，待会过意来，便敛去了怒意，将自己的另外一只大掌也罩了上去。两个人在台面上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底下的浓情蜜意却是静静地、不为人知地流淌着。
　　“既然是德妃娘娘的吩咐，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也不好违逆不是。”彤姝细细地看了在座的诸位，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我们都还是早些回去好了，在外头瞎逛悠着，若是惹了什么事儿可不是丢了皇家的体面。”胤祯在那儿手上把玩着一小酒杯，一个人小声地嘟哝着：“拿着鸡毛当令箭呗！”胤祥听了没动，彤姝也装着没听见，只问胤禟：“表哥我们还是下山去吧！”
　　胤禟到了这份上也只能颔首同意了，遂侧脸与芷若对视了一下，慢慢将手松开。众人皆跟着他起身，缓步出了房间直走到寺门外。寺里那些人必恭必敬地走在后头，心里却是欢天喜地的，从昨儿一直忙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好容易能送走了这未及爆炸的火药桶，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哦！
　　胤祥走在后头，刻意与其余人保持着距离，一边让小顺子将自个儿的马小心地牵来。兰薇挨在芷若身边，嘻笑着与她说些趣事儿，和胤禟一道陪着她走向来时的马车。“明儿慈宁宫里见了！”趁着胤祥上马的隙儿，兰薇附在她耳边小声叮咛着。言毕“呵呵”笑着，道：“我们几个可都是骑马来的，偏你还坐车，得空还要九哥好好教你骑马，要不然下月去了草原可要瞧着你出丑了。”芷若被她说得脸上微红，翘着嘴巴轻打了她一下，便要向众人告别。胤禟又深切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继续念叨了一些嘱咐的话才算完。
　　那边胤祥已策马跑到了边上，朝着胤禟彤姝几人拱了拱手，说道：“兄弟要先行回宫了，八嫂九哥十嫂十四弟你们且慢行，改日再见！”说完不再理睬众人，拉着缰绳把马头侧向外边，俯下身子，倏地朝下伸长了手臂。下一秒钟，芷若连惊呼都尚不及，人已经被胤祥一把拉上了马背，跌落在他怀中。胤祥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子，那马便撒开四蹄飞奔开去，扬起一片风尘。
　　“老十三！”胤祯吃了些尘土，一边咳嗽一边咆哮。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白马只远远的剩下一小黑点了。小顺子、语画等一帮子下人傻着眼，早蒙了，谁能想得到十三阿哥竟扔下他们自己走掉了。瞧着眼前几个主子面色不善，扑拉拉一片全都跪了下来。胤禟的脸早已拉下来，铁青铁青的，但是德妃的人他又不便处置，只怒道：“怎么办事的，没用的奴才！”
　　胤祯却管不了那么多，就算是他额娘的人又怎样，他十四爷生气的时候永和宫里哪个奴才没有挨训过？于是上前几步，“啪”一个耳光已经打在伏在前头一小太监颊上，“这当的什么差，那么不长眼？掌嘴！”“啪啪……”一片巴掌声响起，一帮子奴才各个支起双手开始惩戒自个儿，唯恐落后了又惹怒了十四爷。众人身后，山寺大门早悄没声息地关上，方丈双手合一，默念“阿弥陀佛”，为了却一桩大事而暗自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