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晚晴

18、告白

　　一天夜里芷若练完舞回到院子里，看见书房内灯火通明，采晴正站在屋外踮着脚尖紧张地张望，看见她来了忙上前用口型对她说“十三阿哥回来了”，那神情惊慌得像是做了错事一般。芷若奇怪地看她一眼，没能理会她指手画脚的含义，心里却道，十三阿哥待下人一向最宽厚，怎么你却是见了鬼一般。一边想着，一边跨过了门槛。
　　屋里的气氛有些怪，芷若一进屋子就明白了采晴害怕的原因，眼前的十三阿哥像一头愤怒的豹子，两眼放火，眉心拧在了一起，眼看着就要怒发冲冠了。数月的军营生涯磨去了他少年的清涩，一张圆脸儿起了棱角，看上去一下子成熟了不少。此刻胤祥坐在书桌后边，手中一枝狼毫让他捏得青筋暴起，关节发白，脚下一团团得到处是废纸。芷若不知这位阿哥在发什么脾气，当下愣在那里居然忘了请安。
　　胤祥想着自己在古北口那当儿，一得空闲就提笔给芷若写信。她倒是好，先头还回了两三封，后来竟没了音讯。每每看到回来的传讯兵在那儿摇头，就让他心里一阵撮火，于是便更加勤快地写信儿，谁料对方居然是执意不回。自己的满腔思念没有回报，一念及此，不禁“啪”地将毛笔扔在案头，墨汁儿四溅，污了一大片桌子。十三起身走到芷若身前，伸手捏上她的下巴，看到她眼里的不明所以，心里更气，恨得咬着牙根咯咯响：“想来你这些日子在宫里住得快活吧！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幽深的眼睛里有一丝受伤，从小没人关爱的他其实怕的就是被人忽视。
　　芷若听他提到写信，略略回过神来，感到下颚微痛，却有些委屈：“奴婢有回信啊！可是后来爷没再写来，奴婢以为爷军务繁忙，也就没写了！”
　　“你胡说！爷每旬都让人带回至少一封，你居然敢说没收到？”盛怒下的胤祥满眼阴骘，没有思索这其中可能的蹊跷，返身抓起桌上一张宣纸塞进芷若手中，低哑地问道，“你怕是忙着这个吧？”
　　芷若低头一看，正是上回胤禟所书的那张“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一直小心留着，没想到今天居然被胤祥翻了出来。“我没有撒谎，奴婢真得没收到您的信儿……”芷若脸色发白，双手捧着纸头，有些头痛胤祥的反应，不知该如何安抚。想起胤祯大婚那晚，胤禟在九贝子府邸外头说的话语，芷若脸上一红，却听得屋外传来胤禟的声音：“十三弟刚从外头回来，众兄弟遍寻你不着，原来是滞留在这芷兰轩里。”胤禟漫步而入，踱到芷若身前，用身子护着她，两眼直视胤祥。看见芷若悄悄挨到九哥身后，胤祥狠狠瞪向胤禟。胤禟却不屑接招似地反而回身柔声问芷若：“弄痛了没有？”
　　“我没事！”虽然鄂下有些疼，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起上回莹玉给的告诫，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胤祥见这情景，胸口像被人剜了似的，又痛又酸，别过脸去，仓惶夺门离去。
　　胤禟见到胤祥走了，转身却见芷若垂手立着，两手绞着帕子，满脸的不安，对着他小声说道：“十三阿哥他……他……好像挺生气的。”
　　“十三弟年纪还小，一向倔强脾气，你别理他的混话就是。喝了燕窝，早些休息。要下匙了，我该回府了。”胤禟在门外已多时，早听到俩人的争执，知道芷若被胤祥一通脾气发得心思乱了，不想再难为她，悄悄地退出门外。
　　“九爷！”芷若却是叫住了他，胤禟回身一看，芷若冲到门边，咬了半天嘴唇，为难似地问他，“那个……曹……曹家姐姐没事吧？”
　　“曹……你说莹玉？”胤禟有些惊讶地上前，“你认得她？哦，是了，那日十四弟喝喜酒，我看你和她交谈过。那你中午也……”见芷若点点头，胤禟四下里一看，低声对她说，“这事儿别跟其他人说，你放心，有我们兄弟几个在，莹玉断不会有事的。”
　　胤禟说完就走后，芷若在门边立了半晌，回身进了屋子，坐在桌子前发呆。采晴一进来，看着自家小姐一副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姐，九爷对你……可真是好！天天给这儿送燕窝的……”芷若闻言，脸上一红，装做发怒：“死丫头，胡说什么？”拿起调羹慢慢喝着，吩咐采晴：“把书桌收拾收拾，地上的纸儿全都扔了！”
　　采晴在地上捡起了胤祥扔下的一大堆纸团，好奇心起，一张张打开来看了看，却又不认字，只得问自家主子：“小姐，你看这十三阿哥写着什么，一模一样得那么多遍，好好得却又都扔了？”芷若伸手拿过一张看了，心上一震，还给采晴，没再说话，心里却绕不开中午看到的事儿。

　　“奴婢给大福晋请安！”芷若急匆匆地要穿过林子，却听得假山后有人说话，只好先猫下身子，偷眼看去，原是莹玉跪在地上。“这位便是御前时候的曹姑娘吧？”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暗藏着些许恨意。一个三十一二的贵妇人走到莹玉身边慢慢绕了一圈，抬手撩高了莹玉的脸，食指在她丰润的双唇上荡悠着，又伸出右手摸上了她的脸颊，莹玉面无表情，任那女人摆弄。“好精致的脸儿，难怪那么会勾人！”那女人咬着牙齿，原本还端正的面容因嫉妒而扭曲，右手小指的指套狠狠滑过莹玉的侧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顿时染红了半边秀脸。
　　“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十阿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一会人也急急地跑了过来，拉起莹玉先冲跟着的太监喊，“快叫太医！”莹玉却是自己后退了两步：“不劳十爷费心！”
　　“哼，果然是狐媚子！”贵妇弹了下衣袖，满脸轻蔑。
　　“大嫂！大哥人虽然还在西宁，想来过些日子也就要回京了。他脾气一向比较暴躁，您应该比我们兄弟都了解吧？”老八上前，云淡风清地说了两句，那女人的脸已涨得猪肝似的，转身离去。
　　芷若窝在乱石后，左手紧紧揪着前襟，心里狂跳着，却只能默不作声地等待着所有人的离开。

　　皇上大寿的日子也看着就要近了，为了不出纰漏，最近芷若练起舞来更是没日没夜的。匆匆地行走在石径上，眼看着就要误了练舞的时辰，芷若心里焦急，却没想在路过永和宫外时竟然碰上了许久不见的十四阿哥。胤祯带着自己的福晋前来给额娘请安，见了芷若立在前方，眼里闪了下火花，继而又暗淡下去，别过脸伸手为妻子理了理云鬓。那福晋大约是不曾习惯他这般的温柔，吃了一惊，似是突然又明白了什么，不甚友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芷若。芷若立在边上，手足无措地让十四福晋瞧了个透，等着他夫妇恩爱完了进入宫去，才得以过去。这么一耽搁，时间更是紧迫，芷若只得穿过御花园抄小路赶去，可巧对面又过来了两个人，让她想转身已来不及了。
　　芷若与四阿哥胤禛不熟，但素闻他刻薄寡恩，是个冷面王爷，见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不带半分颜色扫来，身子一抖，忙蹲下身子请安：“四爷吉祥！十三爷吉安！”胤祥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儿出现在眼前，突然哑巴似地说不出话来，倒闹了个脸腾红。看着胤祥无声地注视着前面的女子，胤禛也没有发话。两个主子都不说话，芷若自然不能起来，只好硬挺着蹲在那里，难受地咬住下唇，两手死死地扣在一起。良久，还是胤祥不忍她再累着，让她直起身来。芷若谢过恩典慢慢立起身子，小腿已开始发酸发麻，可是触到四阿哥冰冷的目光又不敢乱动，只好僵在那里。
　　“四哥……”胤祥平和了下心境，“我有些话儿想和芷若说……”
　　“我先去娘娘那儿。”胤禛头也不回，甩了下袍子走开了去。
　　“芷若……”胤祥讪讪地开口，“那晚对你发脾气，是我的不对。”没想到胤祥一上来竟先向她道歉，倒给了她个不备，忙回道：“十三爷说哪儿的话，您是主子，怎么跟奴婢赔起不是来了，可折杀奴婢了。”胤祥见她说话客套，不像原先一起玩时那么熟络，怕她还在生气，心里慌了，立刻上前拉着她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九哥？”
　　“我……我……九爷对我很好！”芷若挣不开胤祥的收，后退半步，脚下踩了石头，身子一歪，被胤祥接在怀里。“他对你好，我对你难道不好？”胤祥心中酸酸的，双手压着芷若的肩膀带她来到一颗大樟树下，“我们在这儿第一次见面的还记得么？那时……”那时她在玩雪人，他就在后头看着，后来两个人拉扯之间还来了八阿哥和九阿哥，这事儿她怎么忘得了？听着胤祥不住地诉说着两人每次相遇的点点滴滴，每回他心中的悸动激荡，芷若脑中却不断闪现着另一张俊美的面孔。可是，不同于向来任性专断的胤祯，对于自幼丧母，又从小得不到父爱的胤祥，芷若心里一直抱着一种特殊的情意。这里面掺杂着同情、怜惜、还有关爱，让她不忍开口伤害这个心思敏感的阿哥。
　　“每回遇上你，都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候。不是被众人作践嘲弄，便是与人打了架。可你不会看不起我，会对我微笑，会和我好好儿说话。芷若，我喜欢你，我是真得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堪堪的八个字，就是那夜胤祥写在纸头上的。芷若心下惊慌，无法回答，只得继续沉默着。“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好么？”低低的声音，带着些请求，芷若发现胤祥的心上有个大大的漩涡，不停地揉搓着他不堪重负的脆弱，看得让人好生心疼，可她真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才不是错。“你，你别这样逼我，好吗？”怯怯地哀求着，眼珠儿自动从眼角滚出，倒把胤祥唬得手忙脚乱。“我不逼你，我不逼你，你别哭，别哭。”胤祥接过芷若手中的帕子为她抹干眼泪，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呆呆地想了半天，只蹦出一句：“时候不早了，我，我先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去。”瞧着芷若没留意上，胤祥将丝帕攥进了手心里，转身匆忙离去。
　　芷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是觉得浑身发软，一手扶上边上的树干，身子缓缓地滑落，颓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想着什么，心上却是沉重得很。她该拿胤祥怎么办，下次再见到他该怎么办？天晓得她现在谁也不想见，她好想回家！

　　“你那回一哭，让我好害怕！”胤祥搂着怀中的人儿，轻轻低语，“只怕自己真得心太急，只怕你以后不再理我了！幸好没有，幸好没有！”
　　“要是我真得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你怎么办？”芷若一时兴起，歪着脑袋淘气地询问。胤祥却是满脸得紧张：“你不能对我那么残忍，芷若，不可以！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的，这不没有吗？”芷若在胤祥嘴角上亲了一下，“开玩笑也不行！”
　　“当然不行！如果当年没有四哥帮我……”胤祥一顿，又吻上了她的脸，“你在就好！”芷若闭上眼睛，顺从地回应着胤祥的吻，一颗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