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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我不是一时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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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的桅杆边,一个气势超凡的男子立于行行风中,略微宽松的镶金边黑丝锦袍飘扬,一股凌人的霸气震慑人心。他寒星般的眸子里,射出的光芒,仿佛延越了世界上最为寒冷的极端。
“谢谢你,”粉衣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昨晚若不是你及时赶来,那一掌劈下,我和圣曜就都没命了。”
“尘缘,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吗?”曦皇低头看着尘缘,尘缘比他矮了一个头,“你不是说过,我们是朋友吗?既然是朋友,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而且圣曜曾经救过我一命,我还他一命也不过分。”
“虽然是这样,还是要道这个谢的。”尘缘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小小的坚持。
曦皇不愿再纠结这个话题,他不愿看到尘缘眼里对他的这种感情——感激之情,淡淡说道:“自从把你们带回船后,你已经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三天了。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否则他还没醒来,你就先倒下了。”
尘缘因身体虚弱受凉而咳嗽了几声,“不要紧,我放不下他。”
这话听起来……可真是刺耳啊。“有我和平原懿公主照顾他,你有什么好放不下的?他可是圣曜啊,命硬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曦皇的语气也不由得尖锐起来。
尘缘脸色有点苍白,是累的,“你不知道他为了救我受了多么大的伤。我……我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发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圣曜这个人了,我怕圣曜只是我的一个梦……”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曦皇打断尘缘的话,语气略显急躁,“我已经飞鸽传书给璎珞了,他马上就会赶来。”
“璎珞也会来?”尘缘的大眼睛中充满期盼,“大家都会来吗?”
“嗯,大家都会来。”曦皇对尘缘的反应,夹杂了一丝无奈,一丝宠爱。
尘缘的脸上终于绽放出淡淡的笑容。
一直目送着尘缘离开,直到她进入帷帐,曦皇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早就听璎珞说过,尘缘的怪病很可能会让她把雪景忘记。今天据他对尘缘的观察,尘缘似乎真的已不再记得雪景了。
曦皇面朝着波澜微起的海面,晨曦的阳光,温柔透明。
尘缘走过去,是佑依然守在床边,照顾着圣曜。
“是佑……”尘缘低着头,轻轻唤了一声。这两天是佑一直不大理她,因为她认为是尘缘把圣曜害成这样的,所以一直对她抱有很大的怨气。
其实是佑真正对尘缘抱有怎样的感情,估计只有是佑自己才清楚。
尘缘站在床边,凝视着仍处于昏迷状态中的圣曜。此时的圣曜除了脸色苍白以外,就像没受过伤一样。但是尘缘知道,在厚厚的锦被之下,是怎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他只着一件白色单衣,单衣上面尽是血渍,黏黏的一层。尘缘要给他换洗衣服,包扎伤口,可是圣曜即使在昏迷中,潜意识也仍然清醒地不让任何人动他的衣服,连曦皇都无法在不伤他的情况下替他更衣。
于是,只得由着他了。包扎伤口也只是在单衣外面包裹了一层。
唉,这个洁癖狂,为了干净连命都不要了。
曦皇听到尘缘的话,目光深沉,未发一言。
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就算那些严重得不能再严重的内伤不会要了圣曜的命,只怕伤口感染也会让圣曜立马没命。
是佑出去了,到厨房替圣曜煎药。药是璎珞给曦皇的,在危难之时延命的药,但是只是试验品而已,是璎珞第一次制作,也不知道药效,会不会有副作用什么的。所以璎珞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服用。
此时,算是万不得已了吧。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尘缘觉得再这样下去,圣曜一定会没命的。这衣服,是必须得脱的了;伤口,是必须得包扎的了。
万一……他醒来以后神志不清杀了我解恨怎么办?
不会不会,尘缘立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圣曜昏迷了都知道“生人勿近”,怎么可能会神志不清呢?
那万一他神志清醒依然要灭了她呢?
尘缘顿时觉得习习秋风迎面吹过,身子如落叶般“簌簌”地抖。
当然这种无谓的想像,也只是想想而已。尘缘的动作还是很麻利的。她拿起桌上的剪刀,掀开被子,把圣曜的上衣剪破了,剪得极其破,都成无数条状了。
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替圣曜擦了上身,白面巾投到水里,立时氤氲出一片浅红。
尘缘一个人替昏迷的圣曜包扎,是比较吃力的一件事。好在到底还是弄好了。虽然包扎得像蚕茧似的,最后的这个结也打得很……像个艺术作品,但好歹实质作用还是一样的。
至于单衣嘛,圣曜多的是,一件只穿一天,穿完就扔,非常地洁癖。
从柜子里翻腾出新的单衣,给圣曜换上,盖上被子,是佑刚好端着药进来。
见到尘缘正两腿跪坐在床上,是佑秀眉紧皱。
尘缘看出是佑不开心,忙跳下床,让地给是佑。
曦皇依然站在船尾,迎着海风,说不出的坚毅凌人。
昨夜,他赶到时,离坎神教正有杀手攻向圣曜和尘缘,看起来他接下了那一掌,但实际上……他只是挡了那一掌。那一掌,他根本接不下来,反而被对方的掌力狠狠地逼退了几步。
那不是对方的武功,那是圣曜的武功。圣曜的武功,到底已经达到什么境界了呢?
可怕的是,他的武功如今还未达到顶峰,就有如此实力,若是更进一步……不知天下会有怎样的局面。曦皇心念道:如今这个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圣曜,很可能会成为江湖上前所未有的圣曜。
楼船拐了个方向,日光阴滞的瞬间,曦皇又想到了一种情况。离坎神教的这批“蛊婴”尚不成熟,复制的圣曜的武功不一定完全。也就是说,圣曜目前的武功,很有可能比他昨夜见识的还要厉害。
他记得师傅曾跟他说过,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别看他年纪不大,他现在的修为,实是达到了“江湖难逢敌手”的地步。可他竟然连圣曜的一掌都承接不了……
放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迸现。
登陆。
没有按圣曜的原定计划进行,曦皇说要回大荒朝,虽然危险了点儿,可是大部队在那里,既有璎珞可以给圣曜治伤,又有韩孤过和万俟山庄这两层势力可以保护尘缘,比到哪里都安全。而对于是佑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米拉风鹄在短时间内一定不会找来。
清华城。千禧楼。
按曦皇的意思,是要先回到万俟山庄的。
不过璎珞和韩孤过都不赞同。他们二人认为万俟山庄对于圣曜来说,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是江湖问题了。尘缘当然不懂。对她来讲,人到了,什么地方有什么关系。
一间豪华包厢,挤满了人。
圣曜躺在床上。
大家理该参拜是佑公主,但她说从她决定逃婚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大荒朝的公主了,大家唤他是佑便是。
众人目目相视,应了。
接下来是相当隆重的认亲场面。
首先是大了一圈的小白兴冲冲地跳到尘缘怀里。尘缘哪里还支撑得住,一下子就被扑到地上,小白两只肉感十足的白爪子压在尘缘腹上,粉红粉红的舌头亲热地舔着尘缘的脸。
看着尘缘无奈无力的表情,大家哄堂大笑。
小白调戏完尘缘,就急不可耐地要奔到床上亲近圣曜,忙被众人牵了下去。
接下来是尘缘和圭小默的深情相拥。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姐妹涕泪交织,一时感慨万千,有说不尽的话。
韩孤过依旧是那么丰神俊朗,气质出众,看着尘缘的脸上挂着笑,也不多言,只把时间让给两个小姐妹。
只是尘缘能感觉出,韩孤过和圭小默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诡异,是不好的那种感觉。他们俩出事了吗?得找个时间问问才行啊。
璎珞和尘缘打了声招呼,就坐在床边给圣曜看病。
“怎么样?”尘缘上前问道。
璎珞只说:“看来我给曦皇带的药还有点用。”
呃?这算回答吗?尘缘一愣,“意思是不是圣曜没什么大问题了?”
璎珞回过头看着尘缘,“让你中圣曜几掌,看看你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尘缘看璎珞整张脸上似乎都写着:你白痴啊。
“圣曜的情况不算好,伤得很重,治疗得也不够及时……若是常人,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可以直接火化了。”
听璎珞这么说,尘缘一脸“幸好幸好”的样子,拍着胸脯,“那也就是说,圣曜不会死?”
“嗯。他内力深厚,体内又有羲皇老人的神农舍利,我用师傅传下来的医术救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璎珞说道,“本来我最担心的是圣曜此人孤高别扭,不会让你们碰他,那样的话,伤口容易感染恶化,就会出现大问题。好在……你们谁替圣曜换的衣服?”
是佑望着尘缘,眼中看不出什么意思。
看尘缘“嗯嗯……”的样子,璎珞一脸的了然。
暗地里,璎珞又替曦皇熬了几贴药,治内伤的。
是佑虽说自己已不是公主了,但到底还是个公主的性子。除了尘缘能和她说上话,平日里高贵自矜,也不与众人亲近,只坐在床边照顾圣曜。
是佑看着圣曜此时依然苍白如雪,不见好转的面容,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又想到那日小筏上圣曜对尘缘的态度,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烦躁不已。
尘缘端着热气蒸腾的药碗,走到是佑身边。“是佑,是佑?”
轻轻唤了两声,是佑正出着神,一时没回应。尘缘看是佑低着脑袋的样子,以为她睡着了。她想,是佑这几日照顾圣曜那么辛苦,她一个公主,肯定受不了的,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别吵醒她了。
于是尘缘走到床头,汤匙刚触到圣曜的发白的嘴唇,就被一只手飞快地弹掉。
“啪”地一声,碗碎了,汤匙也碎了,黑色的药汁洒了一地,热滚滚的飞溅到尘缘的脸颊上。
等到附近屋的人听到声音跑进来时,正看到是佑不留情面地斥责尘缘,而尘缘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的有错吗?要不是为了救你,圣曜会进纳什王宫吗?要不是你跟圣曜说那个破簪子,圣曜会冒险吗?要不是为了救你,圣曜会受伤吗?现在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靠近他,非得害死他你才甘心吗?”是佑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圭小默走上前,揽着尘缘,正要骂回去,就被尘缘拦住了。尘缘小声道:“小默,算了,是佑说得有理。圣曜这样子,确实是我害的。”
圭小默看尘缘温婉,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抵抵尘缘的脑门儿,“什么有理?我看你脑子发闷才是真的。圣曜什么武功,你什么武功?圣曜什么脑子,你什么脑子?他要不是甘愿为你,就你出手不过七两重的样子,还能害得了圣曜?”
璎珞也走到尘缘身边,看着是佑,眼睛也不眨一下,“公主也不必针对尘缘。若是心里果真不舒坦,不如等圣曜醒了,自己去跟圣曜谈明白,把问题弄清楚,责怪别人,才有理。”
璎珞把“有理”二字咬得极重,赤裸裸地暗示是佑是无理取闹。
是佑看了看尘缘、璎珞、圭小默以及他们身后的人,鲜妍的眉目变冷,嘴里轻轻一哼,露出她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留给余人一派轻蔑的嘲讽。“尘缘,好本事啊。看你傻傻的,倒是挺会收买人心的。看这一个个的,我都不知道,人贱原来还分类的。”
尘缘不能忍受是佑夹枪带棒地数落她的朋友,连忙走上前一步,“是佑,你别……”
清脆的响声,巴掌声。
是佑力道很大,尘缘被扇得跌到一边,若不是有床隔着,怕是早跌到地上去了。
打了尘缘一巴掌,是佑仍觉不解气。想当初她在宫中的时候,看着哪个宫女不顺眼,那是怎样处置都不为过的。
眼看着第二个巴掌就要下来,尘缘忙把脸往旁边一闪。良久,都没有巴掌落下来,尘缘只听到周围一阵抽气声,温度瞬间冷了一二分。
尘缘缓缓抬起脑袋,不由得一怔,众多的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万般复杂。
白衣少年抓着是佑扬起的手臂,将她甩到一边。
尚在病中,力道不大,却足以将是佑扔到地上。
尚在病中,少年显得略清瘦,下巴越发尖了,青丝不怎么顺,散在背后,颈边,胸前,几乎盖住了他整个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半开的窗户中透过风,少年虚弱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卷进风中。
尘缘低头看看自己这种半倒下去的造型,不禁尴尬,脸上微微有点发烧。她赶忙站起来,两只大眼直直地看着圣曜。
后来有一天,不知怎么地就聊到这件事上来。
圭小默拉着尘缘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尘缘,她当时看圣曜的眼神,就像老猫看见小老鼠一般。
一旁的韩孤过善良,连忙过来安抚尘缘脆弱的心灵。别听小默瞎说,哪里像是老猫看见小老鼠,简直是饿虎偏遇牛崽子。
那时候,尘缘终于知道为什么韩孤过和圭小默是一对了,而且还是无论怎么分都分不开的那种。
话说回来,是佑见到心上人为了别的女子如此对她,又气又伤,哭着跑出去了。
尘缘回过神来,连忙像圣曜解释,说了半天别怪是佑,她照顾了你很久这类的话,说得口水都干了,才换回来圣曜凉凉的一句:你也滚,还有你们。
说完,回到床上继续休息。
众人吃了瘪,敢怒不敢言,默默地走出去。
关上门的一刹那,尘缘赶紧弯腰鞠躬,替圣曜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圣曜身体不好,需要休养。”
韩孤过不顾身份地白了尘缘一眼,接着又说了一句非常有失身份的话,“就这修养,还休养个屁。”
众人吃着晚饭。尘缘盛了一份端到圣曜屋里。
圣曜已经醒了,正瞪着天花板想事情。
尘缘走到床边,很是拘谨,“吃饭了。”
圣曜撑着手臂坐起来,尘缘赶忙塞了个枕头在他背后。刚想把手缩回去,圣曜就抓着她的手臂,顺势拉她坐了下来。
于是,两人就面对面了,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室内弥漫。
尘缘的脸登时红得如熟透的柿子。
“咳咳”,圣曜也有点不自然,假意咳嗽了两声,声音仍然有点低沉,“你的脸……到时候上些药。”
看着尘缘不解的表情,圣曜低低地咒骂一句,黑欧泊一样的眼睛流放着熠熠的华彩,“你的脸烫伤了,还被那个刁蛮公主赏了一巴掌。傻瓜,我要是不醒来,你是不是预备再接第二掌?”
尘缘不想让圣曜误会是佑,解释道:“你别误会,是佑其实挺好的,而且她也是出了名的端庄大气,不刁蛮的。”
“嗯,”圣曜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羽翼,声音清冷,“你可以滚了。”
尘缘瘪瘪嘴,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到圣曜了。“那你把饭吃了。”
“嗯,你把饭端过来,然后滚。”
“不行,你受着伤,行动不便,我在这里帮你,等你吃完了我在走。”
圣曜把枕头从背后一抽,朝门上一摔,然后背朝尘缘侧躺了下来。嗯,看起来是很轻柔的动作。
尘缘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弯腰捡起掉到地上的枕头,刚直起身,木门“砰”地一声向后砸到了地板上。
尘缘不声不响地走回来,到床边立定,呆了半晌,突然就发起狠,带着软软的枕头整个人压到圣曜身上,枕头捂着圣曜的脸,几乎要用尽她不吃不喝全部的力气。
她以为圣曜在她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气势磅礴的攻击下无法动弹,没想到稍稍一抬头,就看到原本应该埋在枕头下面的圣曜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
尘缘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就这样发傻,直愣愣地看着身下的圣曜。
轻轻地抽开枕头,尘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脸上热了,脑子也一下子热了,低头往圣曜的唇上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一下,然后飞速转身离开。
尘缘转身的那瞬间,思绪一片凌乱复杂。她想:估计这段时间她都不会再见到圣曜了。因为圣曜肯定讨厌死她了,而她估计也没有这个胆子再面对圣曜了。
没想到,还没跑下床,就被圣曜捞了个满怀,转头就看到了圣曜那双黑亮得吓人的眼睛。
暖暖的气流喷吐在尘缘的颈边,“闯了祸就想逃,怎么,让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
尘缘周身一片炽热,贴着圣曜身体的地方还一阵一阵的酥麻起来。她两手捂着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是脑子一热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尘缘没看到圣曜冰冷的眸子,“真的是一时糊涂?”
“嗯嗯。”尘缘不住地点头。
圣曜松了手,“你滚吧。”
这次尘缘一句话也没辩,捂着脸无头苍蝇一般地仓皇而逃。
夜色深得如海。
尘缘像个幽灵一样站在圣曜床边,静静看着他。
圣曜同样张开能够视物的眼睛,默默地等着她发言。
“我不是。”
“嗯。”
“我不是。”
“嗯。”
“我不是,一时糊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