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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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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个不善言辞之人。
初一那年,爸爸对着我的作业本,突然冒出一句:
你的字太难看了。
彼时我负责班里的黑板报,自诩写字强过小伙伴们,乍得此负面考语,未免大惊。
练字吧。爸爸却只摇头叹气,完全无视我受到打击的幼小心灵。
他用一张A4白纸,亲笔摹写一篇黄庭坚的《松风阁》,交给我,作为练字的字帖。
当时他练书法已有多年。
其实小学里,爸爸就教过我毛笔字。记得他拿出一堆书帖,问我觉得哪种字体好看。在一众书帖之中,我没有选别人常练的柳公权,独独挑中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爸爸意外又高兴,连说他也喜欢颜体,端庄醇厚,自有一番雄浑气势。
爸爸平日沉默少言,只有谈及书法,才会豪声朗气,眉飞色舞。他说话缓慢,又受乡音所累,听来十分辛苦,他口中的书法之美,与当时的我更是朦胧,那篇《麻姑仙坛记》,我练来练去,始终未能练完第一页。
毛笔字不学可以,钢笔字一定要练。爸爸千挑万选,认为黄庭坚书法笔锋利落,较易改为钢笔字帖,遂亲自用钢笔摹写一页《松风阁》,教我练习。
与颜体迥异,黄体劲放外展,结构乖奇洒脱,大概正合我14岁时少年叛逆之心,于是一练便有,短短一个学期,我的字从软绵小草,骤变为虬枝劲叶,作业本上一片剑气嚣张,不知有否吓到老师——无论如何,我的字再与“难看”无关。我洋洋自得,爸爸更是书心大悦,一有空闲,便与我大谈书法,起笔用意,字形结构,碑文历史,不亦乐乎。
现在忆起中学时代,家中充斥纸墨香气,宣纸四处堆放,惹来妈妈抱怨。爸爸一笑置之,只对字帖或赞或叹,眉目动情,神采飞扬。
可惜我当时沉迷漫画,对书法始终无意,加上课业日益沉重,渐渐也少做爸爸听众。
万幸的是,我那一手钢笔字却得以在笔记作业中反复磨炼,进入大学时,我的字已如女大十八变,出落得可以见人了。一入校我就因此成为系宣传部主力,常常被叫去泼墨挥毫写海报,信中告知爸爸,他嘲我钢笔字还行,怎地就敢用毛笔出去丢丑?
既然强过小伙伴们,怎么能算丢丑。我不以为意,爸爸却认认真真写来书信提点,大多都是他多年书法心得。虽然电话更为方便,可是爸爸书信字体苍劲洒脱,语意清晰明了,胜过他口头表达数倍。我捧读来信,有如欣赏钢笔字帖,渐渐生了好胜之心,回信便花团锦簇,刻意求好。爸爸再次来信时,果然大赞我钢笔字已有排篇布局之妙,书法被誉为“无声的音乐”,我显然已知其中韵味。
爸爸如此肯定,我沾沾自喜,书信便一封封写了下去,一不留神,就将我借《松风阁》给同学练字一事说了出去。
爸爸再来信,轻描淡写带了一句:那字帖还在呢?其实现在看来,不大适合女生练字。
我兴致勃勃回:是男同学,我觉得黄庭坚应该适合。
当时确有男生赞我字美,求问如何练得。我翻出摹写多年的爸爸亲笔——《松风阁》,按照爸爸当年教我的方式,要他先去描摹几百页再说。
寒假回家,男生给我寄来厚厚一封信。
信封放在桌上,爸爸看见,噫了一声:这个字还不错。
我瞪眼看来看去,反问:不错?
有点意思。爸爸说,眉间有笑意。
我不懂爸爸什么意思。我茫然打开信封,里面整整齐齐几十页,是男生一笔一画描写的《松风阁》。
他没有多写一个字,我的心,莫名却动了一动。
这一动,一生竟就此改变。
大学毕业,我随这个男生去了德国。
异国他乡,连签名都变作字母,兼之生活与学业压力,家书也怠慢下来。几年没有提笔写方块字,回国后爸爸直言:你的字没有以前写得好了。
要是当年好好练下去,一定不一样。爸爸叹气,似引以为憾。
他自己笔耕不辍,苦练自创字体,作品连连得奖,已经小有所成。回国后我工作忙碌,间或回家探望,必见爸爸墨宝挂满四壁,连地板都无处落脚。妈妈虽照常抱怨他痴迷,却也不忘凑趣指点:这幅写得好,那幅不灵光,别看我外行,我眼光不差。爸爸歪头看字,半晌点头:是还不差。家里笑声朗朗,墨香四溢,秋阳悠然无声,我从未想过,时光会突然截流。
今年三月,老家有亲戚来,说装修新房,向爸爸索字。爸爸欣然应允,当场写下几幅,笔锋硬朗,笔力沉实。
四月,爸爸有点咳嗽,妈妈催他看病。爸爸吃了几贴中药,未见好转。转去西医检查,抽掉几十管血,医生要求做气管镜。之后爸爸便发高热,开始气喘。
诊断结果出来:间质性肺炎加皮肌炎。两种都属免疫性疾病,预后不好。
一般存活率三到五年。快的,半年。医生说。
那已是七月,爸爸住在医院里,只心心念念快点回家,好再写几幅字去参加书展。
八月,爸爸气喘加剧,只能静躺,已无法久站写字。医生用上激素和免疫抑制剂,我们去医院看他,扶他慢慢走两百米。爸爸问书法报有没有带来。
九月,爸爸情况稳定,出院回家。我帮他整理作品,把那些未曾装裱的字一幅幅举给他看,选好的去参展。
九月底,我搬回家中照顾。爸爸因久躺,腿部肌肉萎缩明显。又无法写字,情绪较为低落。我鼓励爸爸用脚在空中写字,或有帮助,他不置可否。后来我无意经过,见他躺在床上,两脚抬起划动,一笔一画,像认真的小学生,心里不由发笑,却又莫名酸楚。
十月三日,有亲戚来看望爸爸,他躺在床上和他们聊天,有近两个小时。亲戚走后不久,他说头疼,量体温37.3°。因家中氧气瓶只剩一格,我们决定送爸爸去医院。到达最近的二级医院,爸爸体温已升至39.8°。当晚退烧,血氧饱和度维持在90%,我们安慰爸爸,很快就可回家。
十月四日,医生让我们转院,说对于间质性肺炎,他们较少经验。下午转至三甲医院,十几分钟路程,有点颠簸。在急诊大厅里装上监护仪,爸爸血氧饱和度仅有65%左右。用药后勉强维持到近80%。我们开始担心,医生也无更好办法,只说可换氧气面罩。换面罩后爸爸呼吸明显更为辛苦,面孔紫涨,血氧饱和度却未见上升。
十月五日,爸爸已无法离开氧气面罩进食。上午十点,爸爸要求拿下氧气面罩。医生不允,他坚持拉开,短短十几秒,血氧饱和度骤降至28%,我们忙将面罩按回,却发现爸爸眼神涣散,无法配合面罩呼吸。我握他肩膀,大叫:爸爸,你坚持一下!他已不再应我。
医生轰轰推来机器,要做气管插管,要求家属签字。手机还在响,是老板打来,我一开口就是哭声:爸爸正在抢救,我没法跟你讲话!
我呆立在帷幕之外,眼前白大褂晃成一片,只想一早来医院时,我还在家里翻找那张《松风阁》字帖,我想了好多话,想鼓励爸爸,想告诉他我们要帮他办书法展,有德国朋友喜欢他的字,想挂在慕尼黑家中,请他务必要好起来……
人生最难过的三个字,莫过于——来不及。
2013年10月6日18点19分,呼吸机维持32小时后,爸爸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火化日,上海台风过境,大雨如注。我捧住爸爸遗像,跟人去领骨灰。那是一座简陋的廊桥,我在雨声中茫然走去,一瞬间,未知身在何方。
当日花篮济济一排,我想,爸爸大约会嫌弃挽联上的字太丑。
我想把文房四宝烧给爸爸,可是香火店说,从来没有这种东西。我用锡箔折来折去,折不出砚台的模样。
记得爸爸曾说,写字不过是雕虫小技,可是爸爸,从今往后,只要女儿提笔,便会想念你。
愿爸爸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