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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意长翻恨游丝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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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洛雁书被一阵噩梦惊醒,她睁开眼睛,暗,无边际,静也无边际。
已经是醒着的夜,在平静中仿佛蛰伏着什么躁动不安的东西,一下一下撩拨着洛雁书的心,有淡白的光圈晕过帐帘,若有若无的驱散了帐内的黑暗,身畔的雪儿睡得很沉,依稀还在梦呓中叫着“母亲”,洛雁书心下凄凉,轻轻的帮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摇晃着站了起来,她躺了这许久,现在只想出去透透气——
体内的毒应该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洛雁书行走间,再也没有那种无力与疼痛,只是脚步虚浮,真气一点也提不起来,难道这回鹘国主的毒药,既然能废掉她的武功吗?洛雁书心下不安,她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帐外迎接她的,是一轮弯弯的明月和满天繁星,月光似水,星辰如梦,天地中唯有一种动人的沉寂,叫洛雁书深深的着迷。
伴着明月独坐,那满天的星星仿佛点点萤火虫,闪烁间似要飞到洛雁书的手掌来,洛雁书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会惊动这身前身后的美景,偏偏有不识趣的响鼻声从背后传来,洛雁书的脖子忽地一痒,原来那头黑马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居然欢天喜地的奔到她身边,一个劲儿的用它的头磨蹭着洛雁书的脖子,洛雁书被它蹭得咯咯一笑,反手一抱,正好抱住了温热的马头,在这样璀璨的夜空下,人与马亲昵的嬉戏着,欢笑声蔓延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忽然间,洛雁书娇嗔的一点黑马的鼻子,歪着头问它道:“哼!满嘴的酒味,说,你又跑到哪里偷吃去了?”但凡养马的老手都知道,上等好马,是可以将酒渗入饲料中喂养的,因为这样可以保持马的烈性与灵活性,此刻从这匹黑马身上,就有一股隐隐的酒气飘出,那匹黑马对洛雁书的问题不理不睬,依旧喷着响鼻,欢喜的跳跃着,洛雁书顽心一起,倏地双手合拢,勾起马头,恶狠狠的问它道:“还不给我从实招来,说,你是在哪里偷吃的?”
那匹黑马一脸无辜的望着洛雁书,他们对视着,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后还是洛雁书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啊你!你从前的主人是个大酒鬼,你跟他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不如这样吧,今夜我就给你起个名字,老酒鬼,就叫你老酒鬼好了。”
“老酒鬼老酒鬼老酒鬼!”洛雁书迭声的叫着,浅笑荡漾,她的手攀上黑马的脖子,忽地摸到一件物事,她纤细的五指在那件物事上停滞了一下,而后才解开缠绕在马脖子上的布袋,从那布袋中,露出来一只小小的酒坛,酒坛?洛雁书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举目四望,可是茫茫的荒野中,只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草丛簌簌作响,哪里看得见一个人影。
一定是崔一醉来过了!但是,这酒坛中装的是什么呢?
洛雁书捧着那只小小的酒坛,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惆怅,还是微不可触的柔软,她为什么要心中一柔呢?天知道——
她左手抱着酒坛,右手牵着马绳,正准备重新拴好黑马,途中忍不住又暗聚真气,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她照样提不起一点真气来,这是怎么回事?彻骨的寒冷遍布洛雁书的全身,难道,难道她一身的武功,真的叫那回鹘国主的毒药给废掉了?
一阵风吹了过来,洛雁书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这两日来师傅的异样,师傅应该守着她的,可是他老人家却没有这样做,一连两日他都奔波在外,仿佛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此时这样的深夜,师傅也不见踪迹,难道,他要找的就是恢复她武功的灵丹妙药?
不!洛雁书惊骇莫名,不!不能这样,她受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她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洛雁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扔掉马绳,迎风劈出一掌,那一掌软绵绵的挥了出去,像三岁的小儿,拍着空中飞过的蝴蝶,这一次,洛雁书彻底的绝望了,没错,她的武功确确实实被完完全全的废掉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脚下有如钢针在刺,痛得洛雁书全身一悸,她眼前一空,无数涩痛的耀眼金星铺天盖地而来,她“咚”的一声就跌倒在地,泪水无声的涌了出来,她很想对自己说那没什么,可是她越是坚强,那眼泪就越多,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哭泣过,放肆的大哭着,像恐惧的迷路小孩,酒坛早就脱手而去,只有那匹黑马,温柔的对着洛雁书低低的嘶叫着——
一只宽厚的大手落在了洛雁书的肩膀上,清朗的月光下,洛雁书在泪眼朦胧中看了那人一眼,倔强的认为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流泪,而是,她拼命的想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可是这只能让她的悲伤更重,眼泪更多,她桀骜的一仰头,泪水飞溅中,她已经大声的喊了出来:“你真是冤魂不散,到哪里都能看见你。”
李麟无声的蹲下了下去,他揽住洛雁书的肩膀,低声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夜——”
洛雁书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稀罕听你的事。”
李麟不管不顾,只是将洛雁书揽得更紧一些,他喃喃道:“那天的月色很好,我和妹妹正在御花园里放河灯——”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的事。”洛雁书气得直发抖,她大力的挣扎着,想摆脱李麟的禁锢,但是李麟依旧不放手,他还是揽着洛雁书,坚定的说了下去:“正当我和妹妹放完河灯想回去睡觉时,皇后娘娘忽然叫内监送来一碗桂花露,说是赏给我吃的,我知道,她赏的东西我决不能吃,因为有许多其它嫔妃的皇子就是这样死去的,但是,内监一直以威逼的口气逼我吃,我的母妃为人软弱,在宫里处处受人欺凌,就算她在场,她也保护不了我,正当我与内监僵持不下,濒临绝望时,我那懂事的妹妹忽然夺过内监手中的桂花露,一口灌了下去,她说,就让本郡代皇兄喝了吧!——”李麟的声音越来越低:“第二天,妹妹就死了,那一年,她不过八岁——”李麟垂下头去,凄凉的笑着:“其实死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
月光苍白,照得洛雁书的心千疮百孔,阿蛮年轻的脸又跃到她的眼前,她何尝又不是这样,她何尝又不是这样;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洛雁书不是为她自己而哭,她是为了阿蛮,还有李麟口中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而哭:“你,你也不用伤心,只要你过得好,你的妹妹在那边一定会高兴的。”
李麟的笑更加凄凉了:“我本来还有一个弟弟,可是有一年的春天,他无声无息的淹死在御花园的荷塘中,我知道是别人将他害死的,但那时我太弱小了,我没有办法让他瞑目,而我可怜的母妃,除了哭泣,自己折磨自己,其它的她什么也不会做,因为弟弟的死,父皇责备母妃照看不周,将母妃打入了冷宫,偌大的芝惠殿中,只有我和姐姐二人相依为命,为了活命,不被别人毒害,我经常几天不吃东西,不喝水,就是饿得两眼发昏也得忍着,自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要保护我爱的每一个人,我要让自己强大,只有强大,我才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我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才走到今天,就是不想当年的悲剧再一次发生在我身边,所以——”李麟忽地扳过洛雁书的身体,目光灼灼的望着她:“所以,雁书,你要相信我,不论你是谁,我一定会保护你。”
这一瞬间,洛雁书的世界忽地轰然倒塌,只有月光秋水一般漾了下来,填满了她的整个世界,她忽然记起从前,当她与李麟在戈依拉沙漠中避开马贼的追捕时,他们曾肩并肩的靠在一起,相视一笑,那一晚,月光好像也是这般好。
这样的月光太过洁雅,而他们终究是世俗之人,他说他会保护她,但他能保护所有活着的砚石洛家人吗?他能劝得了他的父皇放下手中的屠刀吗?洛雁书不能任由自己沉沦在幻想的边缘,凡是她想要的,一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不能有一点点的动摇,哪怕是丝毫的犹豫也不行,没有走到路的尽头,谁知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是他的穷途,还是她的末路?
洛雁书倏地在黑夜中清醒了过来,她遥望着月亮问李麟道:“我姓洛,你知道吗?”
李麟点头道:“我知道。”
洛雁书又问:“如果有一天,你那个做皇帝的父亲要杀我,你会怎样?”
李麟几乎立即抱紧了洛雁书,他发誓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洛雁书在钝钝的痛疼中再次残酷的问道:“那么,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你父亲呢?你又会怎样?”
李麟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才道:“雁书,我不会让你去冒险。”
他们互相注视着,月光轻得像一片鸿毛,横亘在他们的眼前,洛雁书忽然叹气:“你走吧!”她重复道:“你走吧!”
李麟恍若未闻,他执起洛雁书的手,叹息道:“雁书,你要看着我,看着我以后为你做的一切,往后我会为你做很多事,弥补你从前受到的伤害,但是——”他一字一句道:“你得付出你的爱,为我付出你的爱,我要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洛雁书下意识的问道:“如果我做不到呢?”
李麟一下一下摩挲着洛雁书的手指,他略带一丝绝望道:“那么你就骗我,骗你自己,就当你爱上了我一辈子。”
他的眉梢上闪动着冷峻,洛雁书的心瞬间百转千回,她用力的抽回自己的手,倨傲道:“如果那样,我宁愿从来也没有认识你。”
“可是,你已经回不去了,我们已经认识了。”李麟步步紧逼,一把握住洛雁书的手腕,这一握,他的眉头旋即就皱了起来,他快速的搭上洛雁书的脉搏,正要细细把脉,洛雁书坦白道:“你不用看了,我告诉你吧,我武功尽失。”
李麟恨恨道:“好厉害的毒药。”他放开洛雁书,一掀衣袍站了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你好好休息,我现在就为你去寻药,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的。”话毕,他吹了一声哨子,清脆的声响过后,一匹照夜白宝马欢腾的从远方奔了过来,李麟身形如风,矫捷的翻身上马,还不等他打马飞走,洛雁书忽地问了一句:“你,你们李家到底有几颗玥?”
李麟笑得风流倜傥,声音也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戏谑:“两颗!怎么了,你怕我送给别的姑娘一颗?”他自问自答道:“放心好了,除了你手里的那一颗,另外一颗早就不知去向。”
洛雁书目送着李麟打马远去,她想起雪儿手中的那颗玥,心里不知为何沉甸甸的,那颗玥,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月光下她的影子,孤零零一个,她还是只剩下她自己而已,那匹黑马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唯有崔一醉送给她的酒坛子,万分委屈的躺在草丛中,胖嘟嘟的肚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等洛雁书回到帐篷,点亮蜡烛,拍开泥封一看,瞬时便惊得倒吐了一口凉气,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两抖,险些把那个酒坛子跌碎在地,果然是一坛子的惊世骇俗——
那酒坛子中,居然装满了血,足足四大碗的血,鲜红的血液凝滞在褐色的酒坛中,在烛光下幽幽的波动着,刺得洛雁书的眼皮直跳,这是怎么回事?崔一醉怎么会送一坛子血给她呢?难道他遇到什么厉害的仇家了?怎么可能,以他的武功,普天之下谁不折腰,连自己的师傅都不是他的对手,洛雁书实在想不出谁可以让他流这么多的血?
微弱的烛光下,洛雁书呆头鹅一般,愣了又愣,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帐外忽地传来那匹黑马尖锐的叫声,那马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叫声很是烦躁不安,仿佛想直径闯入帐篷中,将洛雁书拉了出去,洛雁书连忙封好那一坛子血,放置好那个酒坛子后,这才奔出帐去,见她出来,那匹黑马长嘶一声,一口咬住洛雁书的衣角,直拖着她往前走,看它的情形,像是要洛雁书去某一个地方——
洛雁书拍了拍黑马的背脊,认蹬上马,还未坐稳,那马已如离弦的箭一样奔了出去,洛雁书只听见风声急促的呼过耳畔,不一会儿,那匹黑马已经奔到一座斜坡之下,到了这里以后,黑马不再前行,洛雁书会意,她跳下马去,刚刚在坡下站稳,又有一匹神骏的宝马从一旁冒了出来,它刨着四蹄,低低的对着洛雁书嘶叫着,洛雁书低头一看,只见皎洁的月光下,荒乱的草丛中,有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里——
洛雁书疾步向前,扶起那人一看,惊叫道:“崔一醉!”
冷淡的月光照着崔一醉的脸,他的脸煞白一片,洛雁书轻轻的摇了摇他,他毫无知觉,显然已经昏迷了过去,直觉告诉洛雁书,崔一醉必定是受伤了,失血过多才昏迷不醒,她着急的在崔一醉的身上找着伤口,最后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寸许来长的刀痕,皮开肉绽,刀伤狰狞,也不知是谁一刀划下,酿就了这样一处伤痕——
夜风吹过斜坡,凄厉如索命的猛鬼,洛雁书功力全失,加之身体虚弱,就是拼尽了全力也拖不动崔一醉高大的身躯,正急得泪花四溅时,崔一醉忽地幽幽的醒了过来,洛雁书急急的凑近他,毫无风度的大叫道:“崔一醉,你怎么了?”
崔一醉恍惚浅笑了一下,反问洛雁书道:“你怎么来了?”
洛雁书不管不顾,只是问他:“你怎么样?不要紧吧?要不要我扶你上马?”
崔一醉含笑摇头:“我不要紧,等一下就好了。”
洛雁书一脸的不信:“都昏过去了还说不要紧——”口一急,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帮你运功疗伤——”话说到这里,洛雁书立时就沮丧起来,她功力全失,哪里能帮崔一醉运功疗伤呢?
崔一醉以手撑地,一跃而起,大笑道:“我这么好的功夫,哪里用得着你来替我疗伤,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才问:“我送给你的东西,你师傅没让你喝吗?”
想到那一坛子的血,洛雁书立时就干呕了起来,她捏着喉咙连连摆手道:“什么啊?你要我喝血?阿弥陀佛,你当我是鬼啊?”
崔一醉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道:“那么好的东西,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想喝。”
洛雁书毛骨悚然:“你要是喜欢,我让给你喝好了。”
崔一醉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他复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样的血,我身上有的是,你不是闯荡江湖的人吗?难道没看出我送给你的血有什么不同?傻瓜,它可以帮你恢复功力。”
洛雁书的脑子转了两转,忽然恍然大悟,一指崔一醉道:“我说呢?难怪你年纪轻轻就练就了这么高的功夫,你的几位师傅中有一位叫做孤寒子的前辈吧,孤前辈是不是给你吃了——”那东西的名字太过晦涩,洛雁书一时也想不起来,只打了一个寒颤,哆嗦道:“听说那东西又恶心又难吃,也真是难为你了。”
崔一醉先是瞠目结舌,复又哑然失笑:“雁书,你还真是……江湖之中,为了得到那样东西,以练就高乘武功的人不知有多少,更有不计其数的人为它丧命,你居然说它又恶心又难吃,你还真是,还真是——”
洛雁书不待他‘还真是’下去,面露不忍,低声道:“那么多血,是你划破自己的手腕取得的吗?”
崔一醉“嗯”了一声,笑得星光灿烂,洛雁书别过头去,喃喃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