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温如寄

1、全一章

　　苏家柳姨娘没有嫁到姑苏苏家之前，是一个戏子。

　　这是整个姑苏城都知道的事。

　　却很少有人知道柳姨娘再没有嫁入苏家之前的名讳，连苏家老爷也只是唤自己的爱妾作“柳儿”，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有一个端庄的名讳的——柳黛。

　　柳黛，单名黛，小字眉生。

　　可欢门风月场中哪里管女子端庄不端庄，当时的柳氏便一直被人唤作黛娘。当年的黛娘可谓是红极一时，谁人不知“菱花照影自堪怜，欢门宵长有眉生”的黛娘。

　　黛娘虽然生得弱柳扶风，衣不胜衾，眉间一枚菱花印更是迷惑了多少男子，可她却善演小生，扮起小生来也有一股潇洒英气的妩媚。

　　那一年，黛娘入梨园已经有七年，那一日，春光乍好，花团锦簇，像所有才子佳人的戏折子一样，有一个英姿飒飒的少年郎打马而过，说巧不巧瞥了一眼戏台子上书生扮相的黛娘。
　　一时间——戏台上是芝兰玉树的假郎君。

　　戏台下是丰神俊秀的真佳郎。

　　真真是天造地设……都道是千年难遇的佳缘，城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连黛娘自己也都要这么觉得，可是黛娘很多年后想起来，方才想起最初相遇时，她咿咿呀呀婉转唱和的那出戏，本叫做《镜花缘》。

　　——姻缘何拟？

　　——姻缘似露，镜花水月……

　　那一日，他对着她翩然一笑，自是一番天然风度。他自称自己姓苏，排行第三，人称苏三公子，是南方来的茶商。

　　苏三么——一听就知道只是假名了，看那人的风度，全无商贾的铜臭，便知道不是贵胄子弟，也是显赫有名的人物。

　　黛娘还没有卸去小生的戏装，朝着他歉下身子，毫无女子的扭捏，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男子惯性的礼——“苏三兄，眉生小弟这厢有礼了。”

　　那一日以后，苏三就常常来到黛娘的戏台捧场，看她在台上顾盼神飞将悲欢离合演遍，他只是在台下淡淡笑着，不厌其烦的将重复的戏码尽收眼底，再也没有过多表情。

　　他只是唤她眉生，却不是黛娘，仿佛她并不是一个梨园伶人，正如她一直叫他苏兄，却从来没有刻意拆穿他。

　　他会在早春的早上翻山越岭摘一朵白山茶，别在女子鬓间，不是牡丹，也不是茉莉，不是任何一种养在深深庭院的娇养俗气的花朵，而是——山茶，还带着晶莹露珠的野生山茶。

　　他爱她——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不是玩物，也不是金丝雀，而是活生生，平等的人。

　　可这段露水姻缘哪里能够长久，一个月后，苏三便消失了一阵子，之后的一个月夜，他忽然连夜回来，他握着她的手，踌躇了许久才郑重开口。

　　“一年后，眉生，我回来娶你。”

　　黛娘抿了抿嘴唇，只是浅浅一笑，却没有回应。

　　黛娘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不同寻常的女子，自然知道所有的戏本里，所有负心郎君离开时候轻易许下的承诺，便是这样一句。她也知道，他那样的人，终究留不住。

　　她不信。

　　她告诉自己她不要信。

　　一年之后，苏三果然没有如约回来。

　　黛娘多多少少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他那样的男子怎么可能为一个梨园的戏子的停留，怎么可以残留这样的希冀……

　　春华秋实转瞬而过，之后又是两年，那一年冰融春暖，北靖动乱的才刚刚平息，虽然最终以晁靖两国联姻告终，大晁以莼阳公主出降，大晁又显出一片和乐。

　　四月，姑苏巨贾苏三逸愿意以千金之礼迎娶柳眉生，班主自然知道黛娘的性情，怎么会屈居人下，为人妾室呢，便一口回绝了。

　　谁知黛娘凛然一笑，朱唇轻启——“我嫁……”

　　她说“我嫁……”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自怜孤傲的柳眉生会甘愿以侍妾的身份嫁入苏家，也没有人真正看见有福气能娶得柳眉生的男子会长得什么样的姿容。

　　“班主，再过半个月，我就真的二十五岁了，再嫁不出去，只怕真的是要美人迟暮了……”黛娘这样浅笑着，如此端庄而得体，谁也没有识破她嘴角的苦涩。

　　苏三，姑苏，茶商……巧合的像个笑话，明明知道苏三逸不会是当年的苏三，明明知道那年离开的人永不会回来，可到底还是存了痴念，存了希冀……

　　黛娘端端正正的坐在大红轿子了，盖着龙凤帕，一路吹吹打打抬进了姑苏城。

　　苏老爷掀开大红盖头，龙凤烛光下，红妆妍妍。黛娘一愣，随即又笑了，熠熠烛光里，她笑得那样温婉而得体，仿佛她已经练习千万遍了，“夫君……”

　　后来，世上再也没有黛娘了，世人总是善忘，很快有新的秋娘，锦娘来顶替头该有的位置。永熙八年，柳姨娘早产，肚子里的一双麟儿只保住了女儿，儿子却未能保住。她悲恸欲绝，以后就极少踏出宅院，对女儿苏衾也分外冷淡。

　　那一些年，柳姨娘极爱在铜镜前描眉，这么多年了，她眼角已经有细小的纹路，可是还是这么美，似乎要这么一直美下去，地久天长。

　　又一日，女儿在雪地里摔倒了，她穿过梅林，扶起这个许久不曾亲近的女儿，女娃到底是摔痛了，嚎啕大哭，她到底不是好母亲，笨拙的哄到，“囡囡，不痛了，想着不痛就不痛了。”
　　谁知女孩哭得更加大声了，“可是真的好痛……阿娘，我骗不了自己……”

　　我骗不了自己？

　　前尘往事忽然轰然倒塌，尽数袭来，她忽然觉得胸口一紧——

　　其实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苏三公子是假名了，你并不来自姑苏，也不是茶商，你是北靖的第三个皇子，你的真名是——

　　拓跋凛。

　　而苏不过是你母妃苏和氏的姓氏罢了。

　　你来西陵，不过是偷偷潜入敌方，来刺探情报，了解地形。从一开始，你就绝不会因为我而留下，也绝无这样的可能……从一开始，你对我用的就不是真名，假戏真做的也只有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