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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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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召奴没有想到神无月也会醉。他们这些人活了那么些个年岁担了这许许多多的虚名光环,看尽人间的风光哀愁,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穿行,沾过很多血,杀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欠下许多的债,也喝过许多的酒。
莫召奴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醉是什么时候了,酒量在不知不觉中就变得很深,变得无论怎么饮都能保持清醒,在江湖上闯这是能保平安的,可是离了那个江湖,千杯不醉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挺无趣又无聊的。
当神无月手中的酒坛子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掉的时候,莫召奴多少是吃惊的,他看着趴倒在桌上的好友,唤了两声,再推推,竟然是人事不知了。
“喝醉了啊……”莫召奴不禁笑了,军神武魁,原来也不是不败的嘛……起身替他盖上一件披风,夜深了,哪怕是盛夏时节空气中也带了一丝丝的凉意。
这是他们定居在落日故乡的第三个年头,也是他们离开东瀛四处游历的第十个年头。光阴,就在这弹指一挥间逝去了整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日头升起来,又沉下去,他们游遍了山山水水看了无数的美丽风光,也救过可怜人,也散过侠义财,谁都没有提起到底是哪一年的哪一日,仿佛这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是一种微妙的默契,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么就不要再去记挂那许多。东瀛是哪一年哪一月和他们早就无关了,在大船驶出海面的那一刻,不,在更早的时候,在一切注定了结局的开始,他们就是局外人。
莫召奴站在窗前,望着半空中那一轮明黄色的下弦月,四周静悄悄的,夜已经很深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沉的安眠之中。仿佛能够听到大地万物温柔宁静的呼吸声。这样的夜晚在从前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现在倒也已经习惯的很好,不用盘算敌人什么时候会进攻,不用谋划己方要怎么样去应对,不用担心天亮的时候江湖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半夜有人踩上自己的屋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平凡,虽然平凡,却很安稳,安逸,安乐。
然而,人在安乐的环境中总是更加容易伤感,莫召奴清楚的听到自己没有宣之于口却在心中明明白白呼唤的两个字。
秀泷。
秀泷。
秀泷。
你还好吗?
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却让他的心都微微的颤抖着,细密的疼痛起来。胸腔中充盈着越来越多的情绪,交杂着想念,爱恋,忧伤,疼惜,甚至是一股子迫切的想要见一见她的冲动,几乎让他控制不住,要牢牢的握住窗格子才能压制住自己。
那个女孩子,美丽的如同稀世珍珠一般的女子,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彼此还很年少的时候就定下盟约,纷扬的樱花树下,他曾握着她的手许下诺言,有朝一日会娶她做今生的新娘,珍重爱护,举案齐眉。
她的容颜比五月的八重樱更加绚烂明媚,她的笑容是盛夏的夜空最闪烁的星辰,丝毫不染尘埃。她的才华与智慧都是阪良城最艳丽的骄阳。
在那很多年中莫召奴都以为自己是最最幸福的男子,哪怕政局不稳,战事将起。一直到他们大婚的前三天——秀泷病死,从此长埋于坟冢,天人相隔。
他记得很清楚,当打开的那扇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良峰贞义,阪良城之主的时候,莫召奴就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此生,那句许下的盟约或许再也没有实现的日子。
站在他面前的人,勇敢,坚毅,英姿勃勃,眉宇间是别人看不出的隐忍与克制。他放下了手中的剑,丢弃了被称为绝代奇才的剑术,背弃师尊,斩断婚约,抹去淡淡的红妆,松开莫召奴的手,从此站上阪良城的墙头,在猎猎旌旗之下,在万千百姓面前如同一个挺直脊背,那么安全,那么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然,这个人,叫做良峰贞义。
他看着莫召奴的眼睛,里面有除了他们谁都不会懂的痛,也有对方能清楚看到的义无反顾。
他说,是莫召奴没有福气。
不,他说,是小妹福薄。
此生,未能与君共度。
但是,哪怕到了今时今日,那么多的世事变迁之后,他们之间走到了再也不想见的局面,一个高坐朝堂,一个隐于海外,只徒留两座坟冢在一片白菊中相依,莫召奴也知晓,胸膛中的这颗心从来不曾后悔。
此生,未能与君共度,然,此生唯你是一生挚爱。
夜色更深了些,月亮渐渐的西坠,墨蓝色的天空中璀璨的繁星也却愈加明亮。
“唔……”趴着睡着的武魁似乎是要转醒,却只是动了动胳膊,又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他脸朝向莫召奴微睁眼睛看了一眼,笑了笑,含糊的说:“你想她了吧……我也是……我也,很想他……”
一句话没有说完,神无月又睡了过去。
莫召奴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楞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自然,他知道神无月口中所谓的想他,并不是指良峰贞义,那么在那个国度那座城中,能够被曾经的军神在醉酒之后说一句想念的,除了那个人,也不做第二个了。
真田龙政。
当朝太宰。
若是细想,很多事都并不是那么值得意外的,这一路他们三人周游名山大川,看遍风土人情,似乎是放下了一切,却每个人都没有真正的放下。
好多次,莫召奴看到渊姬无奈又愤怒的看着神无月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是控诉,似乎是无尽的委屈,又无尽的不甘心。
很大程度上说神无月都是一个好脾气的大叔,无论渊姬说什么他都能一笑而过,继续行脚下的路,可是想来,该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渊姬吧。
这十年来,他们三个与其说是一对情人一个朋友,倒不如说三个朋友来的贴切,就连住旅店都会定上三个房间,如果不凑巧只剩下两个,那也一定是神无月和莫召奴下棋聊天对饮,渊姬独自一人。
第一次到落日故乡找草一色的时候正好撞上他和樱千代的婚礼,那么热闹喜庆的场合,草一色嚷嚷着要神无月和渊姬也一起办了,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渊姬那张蒙着黑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眼睛里却是谁都懂的喜悦,偏偏神无月不动声色,打着哈哈说怎能抢了老朋友的风光,愣是将这件事推开。
事后丸太郎很八卦的问莫召奴,为什么神无月不肯与渊姬姑娘成亲,是不是她太凶了?
莫召奴哈哈笑着摸摸少年的头,小家伙长大了竟然也开始关心这种事情,也许用不来多久就会找到自己中意的姑娘了吧。
说的丸太郎面孔通红的跑开,莫召奴自己却也没有真的明白,这一路渊姬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她只想与神无月在一起,做普通的夫妻,曾经他们之间隔着神风营,隔着天皇,如今都没有了,却为什么两人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
没两天,他们离开了落日故乡,走之前听那里出海归来的人说,东瀛那边岩堂将军死了,良峰贞义成了太政大臣,被贬为少甫的真田龙政仍然是稳坐他的太宰之位,两个都是年轻有为的将才,人们传说,天皇之下双大臣鼎力的格局正式形成。
那一天的夜色比今晚更好,月亮又圆又亮,像个银盘一般高高悬在半空。他们的船只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神无月静静的坐在船头,看着东边的方向半天都没有出声。
莫召奴认识神无月虽然比不上他和素还真屈世途等人的交情深厚年代久远,却也不是三天两日了,他对这个人有着一定的了解,那天晚上,他感觉到神无月周身都凝结着一股寂寞的气息,那并不是喝几坛子酒就能排遣的,甚至他们走的天高海阔也消弭不了半分,他看着船头坐着的男子,莫名觉得,他的身边空荡荡的。
渊姬站在甲板上,风吹动着她的衣衫,冷冷清清。
“在我们这次决定到落日故乡住下来的时候,草一色偷偷问我,这些年我们是去受什么折磨了,为什么神无月看上去一次比一次不开心。”
应该已经沉睡的人闷笑了两声,坐起来靠在椅背上,脸上是深深的倦容:“你怎么说?”
“我并不知道答案,又怎么能给草一色答案。”莫召奴转过身来看着好友,这张看的太熟悉的脸上,此刻竟有那么浓重的疲惫。
“好友,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神无月静静的看着莫召奴,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半晌,他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离开了很久,实际上我们还在那个地方,好友,你说是吗?”
莫召奴微微叹息:“我是东瀛人,我与良峰贞义之间你也全都知道,那里有我无论到天涯海角都系于心中的牵绊,神无月,你不同,你是神遗一族,海阔天空自由来去,你是武魁,刀劈怒江,我以为凭的是胸怀天下的洒脱和侠义。”
“武魁……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也很久没有人叫过我另一个名字,军神源武藏。”神无月的手忽然握紧,只有他自己知道,源武藏三个字在他心中代表了什么,不仅是无奈的命运,天皇的枷锁,更是注定的相逢,神遗山上那个人一席话缔结下他们两个多年的相伴。
源武藏,军神。
文归龙君,武归军神。
那是一段用血铺就的时光,号角声声旌旗猎猎,万人厮杀,那个人站在他的右边,共同进退。
神无月不爱征战,不爱杀人,他的骨子里是和平主义者,可是他知道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更多的救赎,在战乱动荡的时候,只有以杀,才能止杀。
东瀛的命运,东瀛百姓的命运,都是如此。
告诉他这些的人,叫做真田龙政。
“神无月,你想好了?渊姬姑娘是个好姑娘……”莫召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世上有很多很多女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还不是偏偏不要。
感情这回事,认定的,就是认定了,不是那个人就不行。
神无月与渊姬的过去他并不很清楚,但是这些年来他看的出虽然渊姬一片深情然他们之间却是毫无越轨礼貌周到,与其说是多年的情人不如说是一同长大的老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好友?”神无月笑的很微妙。
莫召奴看了看他,背过身去,天边开始逐渐发白,夏天的清晨来的很早。
“这几年你来游历的心情都逐渐淡了,看着海那边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若是我原先还有什么疑惑,今夜也已经是都清楚了。”
“那么你呢?”神无月问,他知道,比起自己,莫召奴的心中更有一道口子,日夜不停的流血疼痛。
这一问,莫召奴良久没有说话,久到神无月以为要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说:“神无月,我与你终究是不同,你不做军神,依然是武魁,你能到真田龙政的身边去,并肩作战也罢携手赏樱也罢,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战败的军神说到底要杀你的只是岩堂,岩堂已经死了,而我,我若回去,就算不被幕府追杀,他的身份却也将会不保,那时候将会掀起的就是新一番的战争,朝野之战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若是那样,那么我和他这多年的牺牲,就真正是白费了……”
因为是背对着,神无月看不到莫召奴的表情,可他看到,那个在死亡面前都不曾动摇过的朋友,肩膀细微的颤抖着。
月亮彻底的坠下去了,夜空渐渐的泛白,启明的星辰在东方的天际闪烁,有早起的鸟儿欢快的歌唱。
不用多久,落日故乡的子民就会开始一天的劳作。丸太郎将这个地方治理的很好,平静而富足。
神无月想起很久以前,在他斩杀三万人扬名天下震慑朝野之后,真田龙政曾经对他说,他谋划一切,不过是希望每一个东瀛人都能够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踏实而安定。
真田……仿佛只要想起他,空落落的心就会被填满,他坐在华丽的轿中轻摇扇子的模样,他四处奔波关切民生的神情,他因为自己放假太久而问罪的口气,他那繁复的叫人看了就头疼的衣衫,他只凭一个故事就画下自己的背影找上神遗山的才智,还有他背对着自己,说的那句,保重……甚至在海边送行的人群中恶作剧的服部扮成他的样子前来,那一瞬间脚步的冲动和心中的悸动,全部都历历在目。
时光并没有带走他的回忆,反而让他们在光阴的尘埃中愈加鲜明。
神无月想,他和莫召奴或许是一样的,他们终究是属于那块地方的人,无论走的多远都放不下那里的羁绊。
只是,他能回头,而莫召奴却不能。
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勤劳的公鸡打鸣了,天空亮了起来,一轮朝阳缓缓的上升。
又是新的一天了。
莫召奴走出门口的时候转身对神无月说,这一趟,轮到我对你说,保重啊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