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泪》夙烨

3、决战&尾声

　　三
　　战场的风，呼啸着，刺得我耳根生痛，我凝视飞扬尘土中的人马，心生无奈。
　　在祖父——人类君主——死后，他的儿子，即位了，带着仇恨，即位了。他率领大批军队，围攻焉灵山，他虽然有着满腔愤恨，却没有失去理智，或许说，他是个精明的军事家。
　　在策略上、地势上，我们没有丝毫便宜可占。
　　那领头的身穿铠甲的，无疑就是他，他高高的扬起下巴，红色的披风飞舞在狂沙之中。
　　他策马冲来，气势汹汹。
　　身旁的清笑了笑，对我说，劳烦你保护我了。
　　我苦笑，少不正经了。
　　他耸耸肩，正了正色，提起剑，向敌人迎去。
　　我坐在马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默默念着古老的词句，看着清悬被青光笼罩，那是可以让他刀枪不入的屏蔽术。
　　然后，我屏蔽起自己，看着千万人马从我身边穿行而过，打杀声与猩红的血汇成一种背景，而我在这背景中，独自叹息。
　　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因为有恨啊。
　　为了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恨，需要如此多的血去洗净……
　　不知为什么，我持杖的手有些颤抖，恍恍惚惚地，我看见一年之前的我，站在黑暗之中，那时，我手中的天冥，是那样的冷冰，好象，离我好远……
　　……
　　“夜凝，你要和琅琊一起，打败清，不惜代价。”……“夜凝，你有自信吗？”……“杀手的义务就是杀，没什么原因可寻。”……
　　可是琅琊，我不是杀手。
　　所以，我那么做了，我用我的杖对准琅琊，我保护着清，尽我护卫的义务。
　　于是，我看见清悬的笑，他笑里的赞许，他对挡在身前的我说，夜凝，就如我曾经所说的，所谓最终的对手，你永远用不着打败，你很聪明。
　　于是，天冥杖应我所求，展开了巨大的结界，青绿色的光芒，那样耀眼。
　　我听见燕轻的声音，你手上的天冥，是第一任护卫所使用的仗，它只会回应它认定的主人，你是史上第一个完全通过测试的人，从今天开始，授予你护卫的资格，并赐予你天冥杖。你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请你对我王尽忠，并散发出你独有的光芒。
　　……
　　那时，我还不明白，护卫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或许只是从清悬的话中听出了什么。然而，今天的我，手握天冥杖，却发现自己恨透了血腥。
　　这世界上，究竟，为什么要有恨呢？
　　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从马上直直坠落。
　　倒在血泊中的我，模糊中，看见清悬因错愕而停下的瞬间——因我而形成了屏障，已经消失了。
　　我无奈的笑，对不起，清悬，我好象又失职了……
　　眼前一片黑暗，最终，我陷入了昏迷。

　　我醒来，发现身处军营之中。躺在床上，周围站着的，有清悬、琅琊，还有一个大夫打扮的人。
　　那人为我诊脉，而琅琊在和清悬讨论着什么，见我醒来，清悬走过来，坐在我床边。
　　王，请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夜凝杀不得？
　　她是我的护卫，杀了她我怎么办？
　　可是，上次失职是，是您自己说的，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我轻轻一笑，谁不知道那是为了让众人没有异议的说法？我没出声，只是静静的等待王和护国大将军裁决我的命运。
　　一样杀不得。清悬看着我，笑了。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清悬的笑，是那么的诡异。
　　请您给出解释，否则，我只好军法处置了。他拔出剑，眼神坚决。
　　清的笑加深了，琅琊，你知道她为什么晕了过去吗？
　　臣不知。
　　她有孕了，怀的是我的孩子，你想背负上刺杀王室后代的罪名吗？
　　不仅是琅琊，就连我也愣住了。
　　清悬转向那位一直一言不发的大夫，大夫，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大夫点了点头，护卫大人确实有孕在身，大约已有一月之久。
　　我把清悬眼底的狡诈看得一清二楚，他对琅琊说，所以，如果真的要惩罚的话，就撤去她的护卫一职，让她做我的侍寝吧。
　　琅琊没再说什么，行了礼，退下了。
　　而清悬则笑着握住大夫的手，辛苦您了。
　　大夫低下头，能为我王效劳，是我的荣幸，请我王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事实说出去的。
　　清悬满意的笑笑，让大夫暂且退下。
　　我坐起身，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扶起我的下巴，自己选吧，想当我的妃子还是想当我的护卫。
　　还不是都要陪在你身边，有什么区别？我皱着眉头答道。
　　他叹了叹，当然有区别啊，前者的话，可以让你远离战场上的血雨腥风，这样，你也不会因为迷茫于仇恨之中而昏厥了，不是么？好好考虑考虑吧。
　　他离开，留下错愕的我。
　　他懂……他竟然懂……

　　我不知道琅琊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把清悬的所有指令都当任务来行使吧，我真的被捉去做了清悬的侍寝。那么，我是不是也被撤却了护卫一职呢？
　　轻轻一笑……谁知道呢？
　　我坐在他的床上，凉风吹拂着，仿佛是从前白樱林里的每个夜晚。
　　他推门进来，坐在我旁边。
　　清悬，我想，我还是愿意在战场上守护你。
　　他苦笑，你就不能学习一下贤妻良母，在家里为我祈祷就好了吗？
　　我不能，你是一国之君，不能轻易的死去，而我，有保护你的义务。
　　我像是那么容易升天的人吗？
　　说需要我保护的人，是你。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凝儿，那是我不想让你离开罢了。如果你真的希望留在战场上，你应该庆幸，其他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样。他们决定，让你在离战场近的地方施术，这样就可以保证“王室后代”的安全，另外让几个兵士专门保护你。
　　我点点头，随即又哭笑不得的说，你还好意思说，王室后代？我有了身孕？看你以后如何交代！
　　他突然坏坏的笑了起来，把我搂在怀里，交代？简单啊，让你真的有我的孩子不就成了。
　　那一刻，我终于察觉到，清悬说我有了身孕的动机，绝对不单纯是为了为我解围。他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
　　我想伸出手推开他，他却像看透了似的，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凝儿，不要拒绝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看见白樱中你倔强的身影开始……
　　不知为何，那时的我双手无力，就那样垂在身体两侧，那样的我，不像平时拿着长杖的我，于是，我终于觉悟到，其实对于他，我从一开始就无从反抗。
　　我的泪，流了满面，而我却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更加复杂的感情。含着泪，我任他把我按倒在床上……

　　远远的观战，只觉一阵心寒。
　　血，不断的喷洒着，刀光剑影，把整片大地染成了悲哀的颜色。
　　守卫大人，听说人类君主联合了周遍的其他国家，组成了联盟军，人数大约在我军二十倍以上。
　　我点点头，设下大型屏蔽术以及恢复术的法阵，然而，却有什么一再阻止着我。我不断的努力着，逞强的结果就是反而被伤。
　　我口喷鲜血，只觉着一阵心寒，那些士兵全是不要命的杀法，这样下去，单纯的武力搏斗是无法获胜的……但如果使用灵术，如此庞大的军队，在消灭干净之前，绝大多数士兵怕是已经灵力耗尽倒下了……
　　究竟是为什么？
　　我仔细的观察着，却吃了一惊。在这个战场上，每个阵法的关键点都被破坏了，我所能施展灵术的范围，被限制到极小。
　　突然，我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是人类君主，他是有备而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手持天冥杖，把屏障范围集中在清悬身上，不敢有一丝松懈。
　　风吹得狂烈，站在高处，我俯视着，悲凉俘上我心头。
　　我握杖的手有些颤抖，嘴边带着一丝淡笑，在这样的条件下，我能支撑多久呢？或许，在我支持不了的那一刻，我就会知道了。听说，我是由始以来最出色的护卫呢，我希望这句话，是对我创造奇迹的力量的预示……
　　我倔强的支撑着，在烈日下，士兵为我用带叶的枝条遮凉。
　　大人，别硬撑着，王不会那么容易倒下的，倒是您还怀有身孕……
　　我举起一支手，阻止他说下去。
　　凝望远方，我默念着，清悬，尽管我没能胜过你，但我绝不会比你先倒下。
　　这场从黎明前就揭开序幕的战役，一直延续到了黄昏。我军已寥寥无几，却依旧英勇的抵抗着，那些灵术高超的灵术师没有放人类前进一步。
　　我已有些疲倦，眼前的景象朦胧，我看着将士们一击又一击的攻向敌人，看着他们疲惫的身影以及身后的横尸满地……夕阳如血般红，这是，命运的尽头吗？
　　一瞬间，往事穿梭在我的脑海里。
　　凝儿，不要再恨了，释怀吧……远离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吧，如果抛不开剑，就在那曾经的白樱下起舞……
　　泪，决堤而出。
　　恨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几个人的恩怨，为何要陪上满城的鲜血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啊！
　　力气渐去，我滑坐在地上，看着敌人突破了保护结界，一刀一刀向清悬砍去，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凌乱的长发已散开，看不清他的样子。
　　琅琊已失了一臂，血躺着，染红了他的白马。那负伤的马儿嘶吼着，却不肯趴下，伤痕累累的它，依然与主人同进退。
　　还有那已倒在地上的副将军，任马蹄碾过他身上多少次，他还是再爬起来了……
　　那一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燕轻好久好久以前说过的话
　　我有我必须守护的人，而这就是我的全部力量。
　　你知道护卫的职责是什么吗？是守护。
　　我扔开天冥杖，颤抖着站起来，不顾身后士兵的阻挡，纵身跃入那断谷中，一身白衣凄惨的飘舞在空中。然后，我笑了，笑声轻如银铃却透彻山谷，回荡在整个战场上。
　　我低念着，谁是谁非，孰对孰错，聚聚散散，离离别别，缘生缘灭，缘曲缘错，因谁起，因谁过，恨是心中恶，怨是魂中魔，净我心思，化我悲痛，解我哀愁，赎我众生……
　　舍弃怨恨吧，这个世界需要的，只有希望。
　　那一刻，一切都是那么明晰，我想，我已知道何去何从。
　　合上眼，我感觉到了冰冷的湖水狠狠的拍打着我的脸。

　　醒来时，我已躺在病床上。离我最近的，是大夫，再远些是在外头坐着的清悬、燕轻和琅琊，我听见了他们议论的声音。
　　这场战争，谁都没有赢。在最后一刻，我的祈祷，正是失传多年的祷歌。那歌，似乎让所有的人都放弃了仇恨，最后，战争被化解在和平中。
　　然而，误以为祷歌可以控制人们心智的其他国家君主们，却千方百计的想要利诱我、挟持我，以获得那样的力量。
　　我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呢？这世界上所有的力量，都是没有必要的存在，它们只会带来纷争罢了。
　　清悬走了进来，你睡了一个半个月了。
　　我笑笑，难怪你的伤都好了。
　　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我，凝儿，答应我，真的不要再上战场了。
　　我笑出了声，抱歉，每次都给你添乱。
　　可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儿险些就保不住了。
　　我愣住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恭喜娘娘，您确确实实怀有身孕了。
　　大夫着重的强调“确确实实”几个字，让我越发的惊讶，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有那里不对劲。
　　大夫，您方才称我什么？
　　娘娘，您的昏迷没有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因此我王在您昏迷期间就已迎娶您为妃了。
　　我有些错愕，不知道何时清醒，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守我一辈子么？我抬起头，凝视着他，发觉他有些清瘦，不由得略带苦涩的笑了，真是个爱逞强的家伙，分明担心得不得了，却还要假装镇定。
　　清悬吩咐大夫退下，坐在我身边。
　　没等他开口，我就已说，我想到白樱林隐居。
　　你真的，放得下吗？
　　清悬，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握着我的手，笑了。
　　过去的夜凝，已经死了。过去的仇恨，也已经死了。
　　沧桑岁月中，动荡年代中，对于我，究竟只留了一个最为简短的评价，犹如多少次回荡在我耳边的那句话。
　　夜凝，你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护卫。

　　两年后，最后一届护卫，夜凝，带走了记载所有有关护卫力量详细记录的资料，从此失踪。此后第二日，王，清悬宣布取消护卫。这宣告着护卫制度的从此破灭。
　　然而，就如夜凝最后留下的话语，这个世界，不需要护卫来守护。
　　的确，能守护这个世界的并不是强大的力量。

　　尾声
　　白樱林。
　　雪白的樱花飘飞着，落在一绝美女子的长发上。她右手执剑，对身前机灵可爱的小姑娘说道，丫头，把剑拣起来。
　　那声音严厉，小姑娘委屈的咂咂嘴，对坐在高树上的男人说，爹爹，人家不要练剑拉……
　　树上的男子神情慵懒，你娘说了算，你就满足她想要教导你以达到打败我的心愿吧，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了。你娘本人从来没赢过我，很可怜不是？你就成全他吧。
　　绝美女子板起脸，长剑一抖，清悬！有本事你下来跟我单挑！身为人父，不单一点不稳重，坐在那样的地方还说些有的没的教坏女儿！你！
　　男子笑笑，生气了？
　　女子眯起美眸，甜甜的笑了。不是，当然不是，只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这白樱林不是我平凡人家该来的地方。
　　说完，她转身就走。
　　男人唤她，夜凝！
　　女子转过头，甩了甩长发，你在喊谁呢？夜凝娘娘不是多年前就失踪了么？一闪身，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一跃下树，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说，这就是恼羞成怒。说着，人影一闪，也不见了。
　　两人都走后，小姑娘嚼着一抹笑，坐在树下乘凉。她就知道会这样，这真不失为偷懒的好方法。至于剑术么，她笑得灿烂，那么简单的东西谁要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