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阿黛拉

1、第一章

　　张起灵从军十一年，为将四年，从未败得如此彻底。
　　彼时王师与察合台三王子塔力隔着边境对峙一月有余，双方均是人困马乏。眼见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再不速战速决，等雪一下，谁都占不到便宜。
　　预料之中，该有此一战。
　　王师主将张起灵，乃是先皇御封镇国大将军，两年前先皇驾崩，遗诏中特命三位大臣辅国，张起灵便是其中之一。原本这次察合台侵扰边境，也用不到张起灵出马，不料大军出战前有人告发主将与察合台里外勾结，一查之下牵连甚众，圣上谁都信不过，便命张起灵亲自走一趟。
　　孰知这回察合台竟然倾国应战，张起灵苦战三月，才将塔力赶出哈密卫。再追着打过去，塔力大军突然拼死抵抗，双方相持不下，便都偃旗息鼓，以待时机。
　　一日午夜，张起灵换了一身夜行衣，单骑出了大营。拂晓回来，立刻密招两位副将和军师解子扬入账议事。傍晚时分，两位副将各领一万轻骑，一队朝西南而去，一队朝西北奔驰。
　　原来张起灵料定塔力近日必然有所动作，若正面迎敌，对方兵马比自己麾下多出一倍有余，蒙古人又是马背上征战惯了的，纵然自己神勇无敌，军士不畏生死，恐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必须用奇兵。
　　西南一路，绕行库鲁克塔格山，直奔察合台重镇吐鲁番；西北一路，借道边境无人区，从后方袭击塔力大军粮草。两队人马朝宿夜行，三日内务必得手。而张起灵则率三万大军按兵不动。一旦塔力听说吐鲁番遭袭，或粮草被毁，必然军心大乱，救吐鲁番，便无暇顾及张起灵，不救吐鲁番，后继补给断了不说，一旦两位副将完事会师，掉头转攻塔力后方，只怕直接就被包了饺子。
　　原本这是一招稳妥的妙计。
　　不料第三日正午，塔力突然整军擂鼓，呈一字长蛇阵直扑王师而来，完全不像后方遇袭，而两位副将又迟迟没有消息。军师解子扬亲自披主将战甲，抬主将大旗，领一万人马直奔蛇头；张起灵亦披主将战甲，抬主将大旗，攻蛇腹蛇尾。谁知塔力根本看都不看解子扬一眼，收缩了阵型全力应战张起灵。
　　至此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张起灵就白打十一年仗了。
　　王师里出了奸细。
　　如此一来，两位副将想必是扑了个空，甚至已经入了陷阱。吐鲁番应该已经撤成了空城，后方箱子里封着的，恐怕一颗米粟也无。原本五万兵马分成四路，张起灵带的仅仅两万，塔力十万大军只进攻张起灵，是认准了要置他于死地。
　　自己这是被盯上了。张起灵心里沉了下来，黑金古刀格挡开迎面射来的三枚长箭，反手一刀劈下身后企图偷袭的人头。再战无益，徒增伤亡而已。催动胯下战马，张起灵选了个方位带兵且战且退。
　　这一撤就撤回了哈密卫。
　　当夜各队点兵，只回来了七千余人，其中还有一千负伤甚重。张起灵在城墙上站了一夜，解子扬领的一万人马回来了八千，还算完整，可解子扬殿后被捉，这损失简直不亚于这一万人全灭。
　　天亮的时候，张起灵才从城墙上下来。回营房前生生用拳头击碎了城门边上的石马。
　　两位副将即使没遇到伏击也得再一两日才能回来。再过几日，恐怕圣上降罪的圣旨也该出京了。这次出了这么大乱子，朝廷里平日看张起灵不顺眼的大臣必然群起而攻之，朝臣强势，圣上年幼，再护着张起灵也不可能无罪放了他。
　　解子扬被俘，王师暂时已经无力去救。不过解子扬官居四品，又兼是丞相解连环庶子，他活着，对察合台有大用，所以生死也无需担心。让张起灵更在意的，是那个奸细。
　　仔细想来，竟然毫无头绪。张起灵自认是个细致的人，虽然平时寡言少语，面无波澜，除了吃饭练武，一点多余的行动也无，但周围人一言一行皆落在他眼里，想骗过他，太难。
　　一定有什么落下了。
　　张起灵不动声色。此时他谁都不能信，连着几日除了巡视驻地官兵，就是在院子里练刀。其实奸细趁战乱跑了也说不定，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两位副将还未回还，解子扬也仍在塔力手里，再出差池，丞相和解家第一个弄死他。
　　撤军五日后，两位副将回来了。正确地说，回来了一位，和一具尸首。两万轻骑只剩三千，果然如张起灵所料，城镇无人，城外倒是布了陷阱和伏兵；粮草更绝，面上一层箱子里是粮食，底下全是火药，还围了一圈，一万兵马被炸得人仰马翻，副将冲锋在前当场炸死。所幸两队人马回来途中未再遭袭，否则必然无人生还。
　　听过回报张起灵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两位副将和解子扬都跟随他好几年，生死看惯，行军在外马革裹尸还再正常不过，但奸细终究是一根刺，无端脏了将士们的血。
　　次日张起灵亲手裹了副将尸首，着人和其他战死的将士一同送进关内安葬。凉州卫指挥使送了些粮草和草药过来，张起灵看过，就发了下去。
　　撤军十三日，圣旨到。随圣旨一同来的除了内侍，还有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男人。张起灵见了这男人，就猜到圣旨里写了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张起灵，素忠勇双全，治军有方。然与察合台一战，误断敌情，刚愎冒进，致王师三万余战死沙场。上思及亡魂，夜不能寐；朝野上下，深感痛心。今削去张起灵镇国大将军之职，押解回京，再行发落。主将一职，由昭武将军暂代。钦此。”
　　宣毕圣旨，相关人等各自接了起身，内侍看一眼张起灵，似有话要说，却只是施了个礼，转身出去了。蒙了黑布的男人也不急着收押张起灵，反而伸手就去搂他的肩。张起灵一闪避过，径直拿了主将兵符往男人怀里一扔。
　　原来这男人就是新任主将，昭武将军黑瞎子。
　　黑瞎子扑了个空，也不恼，笑道：“哑巴，照圣旨上说，我得给你带上枷，关进囚车里送回京城，不过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就派两个人，跟你骑马回去罢。”
　　张起灵不为所动，冷着脸转头就走。瞎子拉他一把，在他耳边道：“丞相听闻解子扬被俘，差点带人拆了你的将军府。现下朝中大臣各有居心，你回去恐是凶多吉少。”
　　张起灵侧身瞟他一眼，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道：“你想如何？”
　　黑瞎子又笑，道：“你也知道，我站解家这边。丞相向圣上举荐了我，首要就是救解公子回来。至于什么塔力，什么王师，与我何干。”
　　这是要让幸存的一万八千将士送死。张起灵身形一动，已和黑瞎子拆了十余招，招招往瞎子要害招呼。瞎子满地乱窜，竟也堪堪避过。两人正难分难解，有人在门外生生喊了一声“张将军”。
　　是传旨的内侍。张起灵认得他是圣上贴身，想来是有事，就跟着走了。
　　到了僻静处，内侍悄悄拉了张起灵，塞给他一小段冰凉的玉筒。这是圣上密诏，张起灵不动声色塞进袖管，别了内侍回房。
　　关门，除去玉筒蜡封，从筒里抽出卷得紧紧的一张纸。张起灵确认了是圣上手迹，只四个字：安心，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