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时光》晔生

1、第 1 章

　　卡车出车祸那天晚上，卡玫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梦，梦里，二胖撅着老大的屁股趴在村委会的破门上向外张望，并且时不时地向站在桌前的卡车摆手。卡车一边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一边拿眼瞅二胖。卡玫抱着一大束野菊花站在村委会的后窗口，拼命把脸贴在玻璃上，想看卡车在写什么，梦突然就醒了。二胖把门拍得山响,玫玫,玫玫,快开门,你哥出事了,卡车出事了.卡玫愣了一下，突然窜了出去。
　　1
　　卡玫赶到赵家沟时,远处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她望着卡车,就愣在了那里,像一尊雕塑.二胖扯了她一下,她茫茫然蹲下身,望着大片的猩红,卡玫用手碰了一下,她从来都不知道卡车的血竟这么冷,刺骨的冷,他也从来没发现卡车的血竟这么红,残阳如血,也不过如此.

　　记忆里,那个人就总是喝酒,然后就总是打人,错,不是打,是抽,每次喝醉,那鞭子总带着百分甚至千分的怒意,狠狠的抽打在他们身上,准确的说,是抽打在卡车的身上.身形瘦弱的卡车,在每次暴风雨来临时,都将卡玫牢牢地护在身下,幼小的她纵使再挣扎,也永远被紧紧保护着.每次,卡车都喊,玫玫,别动,哥不疼,听话.当给卡车擦拭那些鞭痕时,卡玫的泪总是成串地落在卡车的伤口上,咸咸的泪刺痛伤口,卡车咬紧牙关,轻声说,玫玫,别哭,哥不疼的.

　　血水混着泪水,那个时候,卡车的血温热.却原来,那血是泪水的温度.

　　二胖和肇事司机把卡车抬往清前观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小雨.二胖转身,看到卡玫傻傻的跟在后面,也不掉泪,就只是跟着,他的泪就又掉了下来.

　　卡玫跟着走进观里时,司机扔了50块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张绿色钞票像幽灵一样,随着从破门洞里刮进的小风,跳一支丧舞.

　　观里静静的,只有丧舞不停息.

　　良久,二胖说,玫玫,你说-卡玫突然打断他说,我哥去哪儿啦.二胖从口袋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包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递给卡玫。

　　卡玫愣愣地接过手绢，抱在怀里，终于，有泪下来。

　　不是不疼，只是还没有一样东西来刺痛她，或者是太疼了，心拒绝接受事实。

　　而最后，这东西，也还是来了。
　　2
　　卡玫不喜欢烟火的，卡车一直都知道。

　　那年，十岁的卡玫在十二岁的卡车的带领下，在腊月28号的晚上，从卡家坎出发，翻过了三座大山，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看到了‘‘城里’’，看到了‘‘烟火’’。

　　十岁的卡玫还在惦记邻居赵奶奶送的饺子，所以嚷着要回家，卡车拉着她的手说，乖，看完再走。
　　卡玫就扬起头，成串的烟火像太阳下炸开的蒲公英一样，节节高升。卡车怕那个人醒来，找不到人，又是一场暴风雨，就拉着卡玫往家赶。翻过一个山头，站在山顶，卡玫转身，看着绚丽的焰火说，哥，我觉得这烟火其实还没有坎里的蒲公英好看哩。

　　卡车笑笑，没有说话。

　　回到家时，卡车在窗外望了望，唯一的床上空空的，只有灰黑的棉絮从破了口的被面里伸出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卡家的家徒四壁。
　　卡玫拉了拉卡车说，哥，我们去李奶奶家吧。那个人也许--也许找酒去了。卡车站了一会儿，拉着卡玫说，玫玫是不是想吃饺子了。然后宠溺的笑了。卡玫低了低头，拉紧卡车的手，也轻轻的笑了。

　　李奶奶。卡玫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破落的院子里，李奶奶哎了一声，迈着小脚就出来了。
　　怎么现在才来啊，奶奶等你们俩小崽子几晌午了。李奶奶一边摸着卡玫的头，一边慈祥的笑。

　　来来来，两碗饺子，有些烂了，快吃。李奶奶说到这儿，卡玫望了卡车一眼，偷偷地笑了。

　　去哪儿了，你爹-囡囡慢点吃，小心噎着。李奶奶坐在床沿边，看着两狼吞虎咽的小崽子，拿起了笸箩里的鞋底子。

　　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声，由远及近。李奶奶放下针线，说，莫不是--卡车站起来说，奶奶，我和玫玫先走了，他来了，你告-

　　告什么，老子来了。

　　卡农进来时，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XX的，卡车你个兔崽子，昨晚死哪儿去了，还有你个小妖精，老子醒来想喝口水，连个活人都没有，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

　　说着顺手抄起木门的门闩，就劈向卡车。

　　小卡，快跑。李奶奶喊了一句。

　　哥，小心。卡玫拉住卡车，想挡上去。

　　你个小妖精。木闩迎着卡玫劈了下来。

　　玫玫。卡车腾空抱住卡玫的头。木闩劈了个空，一下子劈碎了本已摇摇欲坠的桌子，两碗饺子‘‘啪啪’’摔在了地上。

　　卡玫终于‘‘哇’’的一声哭了。

　　3
　　二胖一直都知道，卡玫喜欢坎里的蒲公英。

　　卡车出事之后，卡玫几乎天天坐在蒲公英场里。

　　卡家坎其实是一座山的下坡路，坡的中部较平，卡家坎的人大部都住在坡的中部。坡的尽头有一块圆圆的空地。

　　从卡玫记事起，每年秋天，卡家坎的上空都飘满了蒲公英，微透明的小精灵 ，带着各自的寂寞与忧伤远走天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一年秋天，卡玫在卡车的带领下，找到了那块蒲公英地，傍晚的阳光温软似蛋黄。卡玫抬起头，一束束的蒲公英串炸开，小精灵们顺着温软的阳光，淘气的飞着，有的伸出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地碰着卡玫，卡玫就咯咯地笑。

　　卡车站在蒲公英场边，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一碰即破的美梦，让人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

　　卡玫想到这儿，就难过的不能自已。

　　玫玫，回家吧，天黑了。二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

　　二胖望着蒲公英场里新堆得坟，顿了顿，站在卡玫身后没动。

　　胖胖的月亮爬上山顶时，二胖说，玫玫，回吧。

　　卡玫站起来，跟着二胖往回走。许久，她突然说，二胖，冬天就要来了，蒲公英找不到家了。
　　4

　　哥，疼不疼啊。卡玫哭着问卡车。

　　不疼不疼，不哭了，啊。卡车轻轻哄着卡玫。

　　一定很疼的，一定很疼的。哥，玫玫对不起你啊。

　　哪儿有啊，不是还看到了烟火吗，漂亮的烟火啊。

　　玫玫啊，你是不是在心疼那两碗饺子啊 ，小馋猫。卡车故意逗弄卡玫。

　　哥。

　　卡玫气得大叫了一声。

　　你啊。卡车满脸宠溺的笑。哥我去给你弄点儿清水。

　　卡车应了一声，从身后的墙上抠下来一小块土捻成土沫儿扔进嘴里，李奶奶说墙上的土能治病。

　　走出老远，卡玫突然转身说，哥，其实，漂亮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一样，什么都留不住，就像--像她一样。

　　卡车靠在墙上，原来，你心里还是隐匿着被遗弃的恨啊。

　　5
　　霜降的那天晚上，卡玫失眠了 。

　　失眠的她，从床上爬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包卡车买给她的东西。手绢是簇新的，上面绣了一朵飞舞的蒲公英。那是卡车临走时，卡玫给绣的。

　　推开木门，凉意顿时袭遍全身。她从门后的桌子上摸出一盒发潮的火柴，抱着手绢，走了出去。

　　擦了几次，火柴都没亮 ，卡玫沮丧的蹲下身。呆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扔了火柴，向回走。刚走了几步，有人扯住了她的手，她转身 ，二胖说，玫玫，给。

　　卡玫轻轻一擦，有了星星火光，她接过二胖递来的烟火，把它放在地上，然后降火柴对准引线，点燃，烟火棒在地上打了几转，乎的一下就升上了天空 。

　　炸裂的烟火像夜的精灵，节节上升，然后，像四面散开，洒成无数精灵 。卡玫头一次发现烟火也可以这么漂亮，那种漂亮是蒲公英无法企及的，随风而舞的蒲公英也许够寂寞，够忧伤，可是怎么也没有烟火那种突出暗夜的殇来的盛大，来得猛烈 ，这种殇带给人的居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媚和希望。

　　燃放到第五支时，二胖突然说，玫玫，快看。

　　卡玫抬起头，盛大的烟火组成一个个漂亮的金字，玫，天天快乐。哥。卡玫抱着二胖狠狠的哭了。

　　二胖拍着卡玫的背，轻轻说，玫玫，别哭，明年我也给你买烟火，啊，听你哥的话，咱别恨了，行吗 。

　　良久，卡玫重重地点了点头。

　　6

　　你叫卡玫。卡玫，不是梅花的梅，而是玫瑰的玫。七岁的卡车认真的对五岁的卡玫说 。那语气，像宣誓。

　　那年，坎里给孩子上户口，爹想破脑袋，想到了梦寐以求的车，然后想到了卡车。
　　卡车看到爹的目光停在了墙角的梅树上，在给卡玫填户口时，他让二胖骗爹说，有人找。然后改了卡梅的‘‘梅’’字。待爹回来，户口本已填完。爹虽生气，但没有生卡车的气。那时候，爹很温和，也不酗酒。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开始酗酒呢。是从娘跟人跑了之后，还是从‘‘卡车与卡玫是娘跟别人的私生子女’’这个谣言疯传开始呢，卡玫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在李奶奶屋里，卡车一字一顿坚定的说，卡玫是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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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里，卡玫总是在想，卡车心里究竟装了多少爱，那些爱又有多坚固，坚固到纵使那个人再打他，他仍然爱着他。因为爱着，所以，无论多痛，他也不恨，不反抗。可是卡玫恨的，她恨那个人，或许，她应该恨，因为，就像卡车一直知道的那样，卡玫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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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玫是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决定去找那个人的。

　　二胖说，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卡玫摇摇头，不用了，你放心，找到了，我自然会回来的。再说，是我自己犯的错。

　　二胖望着卡玫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发声。
　　9
　　卡车的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那是卡玫用来送给那个人的大礼，而礼物的送出者，不是别人，正是卡玫的娘，卡农那个逃家的前妻。

　　就是这样，爱情在很多时候，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况且，他们之间的爱，在光阴的磨损下，早已不见当初模样。没有了爱，恨便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 。

　　卡玫一直与她娘有联系，纵使，她也恨她。

　　那个人在看清肇事车辆的副驾驶座上坐着的人后，终于痛苦的大叫了一声，站在了路中央。就在这时，卡车一把推开了他，然后，加足马力的车辆疯狂地冲了上去-----倒在血泊里的卡车彻底刺瞎了那个人的神经。

　　这个整天醉醺醺的男人，终于疯了，而后，失踪了。

　　10
　　哥，我来了。卡玫站在蒲公英场里。

　　蒲公英场一片萧条，昔日的盛景似梦一般不复存在，只有满地的枯枝败叶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远远的蒲公英场中央，卡车的新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梅树的心里有太多的苦，哥哥只是希望你活得像玫瑰一样，纵使不尊贵，也一定要甜蜜，幸福。

　　哥，你看，我长大了，我开始喜欢烟火了，喜欢它盛大的绚烂，甚至消散的灰败。

　　哥，谢谢你曾赠予我的那一段烟火时光。我相信，从此以后，这烟火将燃一生，因为，我要像你一样。

　　11

　　冬日里的太阳终于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