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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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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拜上将军,张良的风光天下人艳羡。
张家世代忠良,三朝为相的张平膝下只有独子张良,本不该任他驰骋沙场,可好男儿志在四方,国难当头,自当尽力而为。
萧国尚文雅俗,商业兴邦,而胡夷嗜血善战,民风彪悍,居荒漠里,物质贫乏,靠抢夺为生。入侵萧国肥沃土地,占领富庶的鱼米之乡,是胡夷民族朝思夜想的美梦。胡夷以一敌十,而萧国人则有精妙锋利的兵器防具锻造技术和高大牢固的城墙,于是两国间摩擦不断,可还没爆发战争。格局打破是萧国的变法失败,大规模的连坐和内战使国力下降。
张良守在边疆,心思却遥远。他身边年轻力壮的士兵不多,一张张脸孔,疲惫沧桑,大多是老兵。他早该知道这里寸草不生的荒芜艰苦。蹲下身,用枯枝在沙地上勾勒附近地形。
他时常极目眺望,层层叠叠的黄沙深处,是否有清泓桃花?还是,春风泣血,烈酒呛鼻,雁声呜咽?他想着谁,又念着谁?
闭上眼,仿佛看见那人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吟咏着《上邪》的模样。可他听不真切。
临别时,他握着他的手,不发一言。
颜路是不得宠的庶出皇子,张良原该是太子伴读,可他进宫那日,飞花漫天散落的季节,颜路的一个回眸,比艳开的倾世桃花更动人心魄。自此,颜路张良二人形影不离,一个静如处子,一个动如脱兔。捧一书卷坐在树下吟诵,望着张良驯服最烈性的野马,箭如流星百步穿杨,银枪舞动气势如虹,颜路腿上长琴叮咚,悠悠地念着:”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惊雷大雨的夜里,张府里藤条鞭笞声不断,张平老泪纵横:“从军?让你从军!”张平之父一生戎马,与祖皇帝打下千里江山,最后伤病缠身,被收去兵权,抑郁而终,无人问津。武将与文官间,天平一直倾向后者,武将的血泪只能自个儿咽下。
那时,张平好不容易逃过十年变法的牵连和内部混战,欲要颐养天年,不料不孝子弃笔从戎,二老从此夜不能眠,担惊受怕。
颜路听了消息,冲进了雨帘,他闯进相府,那时的他被大雨浇个湿透,清秀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嘶声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如果有机会,他更愿意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中央喊,即便不能结束战争。
胡夷的铁骑在防不胜防下,抄一条隐秘的小路进了萧国,高墙终于保护不了建造它们的人们。仓皇迎战的萧国士兵哪里是胡夷对手。一路败退,胡夷竟在短短三个月内占据了江东,直逼京城长安。
萧国需要的不是英勇杀敌的勇将,而是熟谙兵法、灵活用兵的儒将。
摸透地形,诡计多端的张良很快就打了第一场胜仗,他脸上是擦伤,臂上是血淋淋的刀痕,扬天长啸。他想,等我把胡夷驱逐得一干二净,即回去与你相守,再也不分离。
可是,他仅仅收复了三十二郡中的半数,审时度势的胡夷停住了兵戈,派出了和亲使者,提出休战条件。战争使两国损失惨重,皆是强弩之末,尤其是作为主战场的萧国,亟待修生养息。
“和亲一事……”
使者手指一点,一旁举笏肃立的颜路抬头,一夕雨下。
胡夷欺人太甚,竟要堂堂亲王下嫁。
与其困居长安,倒不如物尽其所,护佑江山社稷,家国春秋,所爱之人!颜路袖下的五指蜷缩,慢慢握成拳,他想起与张良并肩站在城郊太平山顶,看五彩落霞,明明是那样小的山丘,却有睥睨山河之感,颜路从来没见过千山万水,却突然间心里怀了萧国每一寸的土地。他回眸,张良明丽姣好的容颜把霞彩比了下去,张良说:“手中持剑,方能保护心中所珍惜的一切。”
我想成为你的力量,不是你的重量,可惜,我只能把自身化作剑锋。
“诺。”
张良快马加鞭入京述职,那日长安溢满了喜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是车马人潮碾碎成泥的花瓣。礼亲王头上黄金凤鸟振翅欲飞,一身艳红华丽的裙裾曳地一丈,于北城门上辇,由禁军统领盖聂护送至赤沙湖,而后,将在胡夷官员的护送下骑着马,冒着塞外刺骨的寒风,千里迢迢深入胡夷腹地,嫁给胡夷单于顺位第一继承人——嫡长子伏念。
循着你为我轻咏的《上邪》,再去见你一面。
幸好矜贵的车驾走得并不快,张良日夜马不停蹄,终于在残阳修饰的赤沙湖旁看到那红纱帐。
萧国亲王静坐铜镜前,镜中人发髻整齐,珠簪头饰精致夺目,他的嫁衣红得如火烈焰,金线滚边,细看其上的细纹皆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凤凰。随侍的本该是女婢,但由于他是青年男子,换成了若干阉人。颜路眼不见为净,那些人身体上被阉割,可他这一去,又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相同的阉割?他自己抬手欲要脱去那数十名御用裁缝连夜赶制的华美嫁衣。
风动,颜路没有转身,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隔了一个春秋,终于重新包围了他。
颜路淡淡地开了口,“你曾笑我轻视姻缘,想真切,却是难以遂愿。”
张嘴,却发不了声,快马上的狂风干了他的喉咙。张良的手满是细碎的裂口,紧握缰绳的手心厚茧重重。他的食指就差那么一点,触碰到颜路修长微蜷的尾指尖。
我们可否奔赴天涯海角,海鸟那般拥抱自由?
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
“离巢的燕雀北去不复返。”颜路把手收进宽大的袖中,启唇道:“……我愿与君绝。”
伶牙俐齿的张良苦涩道:“此生唯求,再看你一眼。”
“滚!给我滚!张子房,是我负了你。”咬紧了唇,“这辈子是我负了你,今后该是我远远躲避你,该是我永远不要再在你眼前出现,是我,让你受伤,让你苦痛,让你煎熬。”
“敢看着我,亲口叫我滚开吗?”
“我叫你滚!滚呀!不然我要喊人了。”
张良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冲出了帐篷。赤沙湖映着半缺的月,浑身力气被抽走得一干二净,颓然在湖边抱膝坐下,脑内混沌浑浊,放空了自己。不知何时,面上湿漉漉一片。
帐内人不约而同抚上了自己脸颊,断了线的晶莹泪珠打湿了指尖。摊开掌心,上面是一个个月牙状的凹窝,渗出滴滴鲜血,混进火红嫁衣里,不见了踪影。
萧国壹拾贰年,萧国与胡夷联姻。同年,张良官拜将军,守疆域,练兵不缀。两国相安无事,共享太平拾数年。
萧国贰拾玖年,远嫁他乡的萧国亲王病卒,尸骨未能返朝。次年,边将张良挥鞭直指胡夷。
萧国叄拾肆年,胡夷俯首称臣,承诺年年进贡。
萧国叄拾柒年,大将军张良仙逝。
张良阖上眼,他仍守在边城墙头,头上的旌旗猎猎飞舞,远处传来铃铛声,若远若近,响在他的心头。揉了揉入了沙子的眼,朦胧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牵着骆驼,身上还是那火色烈艳的嫁衣,缓缓向他走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公元壹仟零捌拾玖年,考古发现一将军墓葬,主墓室存放双人合葬棺椁,其内却仅有一具。墓志铭空白,不知价值如何。
===完===
番外
——不过是从一个樊笼到了另一个樊笼罢了。
颜路抖了抖身上的斗篷,弹去沙尘,抬脚跨过王府后门的小门槛,府内传来莺啼燕语,这是伏念纳的几房侧室,明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逗得死去活来。
径直入了屋,换了一身衣服,用瓷盘装好洗净的葡萄,端着往书房去。那是从长安带来的嫁妆,瓷盘上精致描画了华丽贵气的牡丹,丰腴的花瓣留了白边,衬着青翠欲滴的葡萄,还有一双皓腕,赏心悦目。
婢女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伏念端正坐直,案上一幅字墨迹未干。听到脚步声,抬眸一看,是颜路,严肃硬朗的轮廓仿佛放松了下来,柔声道:“回来了。”
“嗯。给你带了些葡萄。”
“……不了。”
“阿念,这葡萄保证不酸。”
“……不信。”
颜路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那盘葡萄,可伏念却有种他要一盘葡萄拍过来的架势的可怕感觉。
一双花烛,一对环佩,满目是喜事红,却是异样的冷清。红盖头下的桃花眸,朱唇一点桃花殷,脸颊腮边扑了混了白茉莉花仁的珍珠粉。伏念俯下身,用拇指抹去脂粉,为他摘取沉重的头饰,褪去繁复的嫁衣。颜路顺从地脱去锦鞋,由着伏念把他压在床褥上。
伏念很认真的模样。颜路本想浑浑噩噩地熬过去,谁知那块雪白的巾帕,让他不可自抑地红透了脸。伏念也有点尴尬,他原本不愿耽误了素未谋面的女子的一生,让两国放弃和亲,谁知竟折辱了人家堂堂男子,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地揪头发懊恼着。从腰间抽出了短刃,在掌心一划,血就沾了那块布料,也断了他一手掌纹。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心如坚冰的颜路整日枯坐,伏念走不进他的心,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日渐消瘦的躯体,伏念看在眼里,情愫复杂。最后,一把种子,在颜路的心上破土而出,长出藤蔓,伏念触到那柔软又坚韧的灵魂。
身为男子,自然生不出孩子,在重重压力下,伏念不得不纳妾。而颜路开始在外走动,带来萧国种植、锻造技术,因为他看到胡夷贫瘠的土地上永远吃不饱的孩子。他设计了精细的灌溉,把每一滴水使用得恰到好处。他跟着百姓开荒,救济有需要的人,笨拙地试图挽救病人的生命。
一晃就是十多年。
摘下一颗饱满的葡萄,伏念干脆地塞进嘴里。颜路笑了,因为伏念的脸皱了起来,扭曲了。猿臂一伸,把人扣在怀里,大手捏揉了那紧绷的腰杆……
“你有心事。”
“子嗣?”
“战争?”颜路的唇微颤了一下,很快就抿住。伏念还是不说话。
“不要。”
“看来你忘了我为何越过黄沙荒漠来到这里。”颜路推开伏念,他有种心神俱裂的错觉,踩在了棉花上,他以为他能在有生之年,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他的国家,守护他的子民,守护他的爱人。
伏念想告诉他,在这十多年来,他种下的籽,长成藤蔓,结出饱满的般珍珠的葡萄。尽管两人已不复当年冷漠尴尬,但伏念心里多少有点酸楚,颜路鬓边丝丝缕缕的华发不知为谁生。颜路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甜梦,里面没有伏念。
天不是天,地不是地,颜路定了定神,推开伏念走出了书房。从头到尾,他身陷敌营,他周围满满是图谋侵犯自己国家、杀害自己同胞的寇贼豺狼,而他仿佛痴了傻了,居然还能和煦蔼然地笑。
还没有尘埃落定,是不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密探来报,时隔多年,胡夷终于蠢蠢欲动,萧国早已今非昔比。张良当年在金殿掷下话:“余生戍边练兵,不作他想。”语出惊四座。练兵之余,安插间谍,张良数年才得到颜路一张肖像,神情体态都略有欠缺,却被他视作珍宝。
这里的景色似是万年不变,又似是时刻更改。坐在沙丘上的颜路,看到了海市辰楼,那里面车马散乱、人影憧憧,他努力地找曾无数次在心里勾勒轮廓的那个人,可只会被风沙迷了眼。
“那很像,只不过是你心头牵挂着的一个未竟念想。”伏念在他身边坐下,颜路自然地把头靠了过去,伏念动情地揽住了这个人,十几年来的默默注视关心,一腔不求回报的爱意,就要走到尽头,“那个黄昏,你要是回过头,望他一眼,或许就能颠覆一切。”
“原来你是知道的。”颜路半眯了眼,慵懒道。
那一夜,银河灿烂,风中传来絮絮叨叨的亲密交谈。
结局壹:
回去以后,以吹了夜风为契机,实则积郁在心而致的风寒发作得猛烈,让颜路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胡夷药草和水源都拮据,尽管伏念每日以冷水敷面擦身,颜路的脸还是被高热蒸得酡红,噩梦、心悸又让他夜不成寐。
汤水不进,颜路的身体拒绝外界给予的援助,他其实还是深深地厌恶抗拒这个地方。
伏念握着他的手,一坐就是半天。青白的脸颊,干涸的唇舌,泛紫的指甲,朝如青丝暮成雪。颜路偶尔缓缓睁眼,而不知,眼前的黑不是黑,那是一片虚无混沌。
夕日正颓,阳光的热度渐渐消散,缠绵病榻月余,此时身体里积蓄了力气,他掀开被褥,赤脚踏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的思绪牵扯到若干日前,伏念的大手握着自己青筋明晰的足跟,按揉足底的穴位,若放到平时,他肯定是飞快缩脚,捂嘴而笑,而病态难支的自己浑身无劲,倚在床上,任人施为。
走了一会儿神,颜路随后咿呀地推开了窗,混黄的空气不知是被阳光熏染了还是被沙尘搅扰了。婢女约莫在厨房帮把手,或者聚在某处吃食,这小院子在伏念书房后,清净整洁,本来是伏念一人独处的幽居。颜路闻到来自书房的墨香,驱使他往前挪步。
轻盈地走下门阶,颜路的心情跃动着,他瞧见脚边细嫩的小花,从地板裂缝里顽强地绽放,当他想蹲下身细看那花瓣时,书房后门打开了,颜路定睛,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所有变得模糊,隐约是一个人的身影。他浅浅一笑,这就是一辈子了,一生里有两个最重要的人。
当伏念听到后院细微的响动,如坠冰窖,又若狂欣喜,扔下笔墨纸砚,冲了出去。见那久病不治的所爱之人,披着灰白的长发,赤脚立在院中,望见了他,盈盈一笑,向他伸出手。
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喉咙里被灼伤了似的。伏念没能触到他嶙峋的指尖,消瘦单薄的身体骤然后仰倒下。如箭离弦,半跪接住晦黯萎靡的人,用尽力气紧紧抱着他,仿佛这样能给他力量活下去,可是那双桃花眸已不再昔日清澈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水,终究静静地合上。伏念把唇贴近颜路瘦瘪的脸颊,一寸寸吻过深陷的眼眶,颓败的额角,最后到因仰头而凸显的性感喉结。
记忆在那微微颤动上戛然而止。颜路最后说不出的两个字,随他魂魄一溜烟地碎成齑粉融进了飞沙里再无踪迹。伏念试图与他十指紧扣,怀里人软却又重,把他压得死死的,活埋样的绝望。
伏念抱着颜路在院里坐了一整夜,改日将其火化,熊熊烈火,一如他推开门,见床边坐着一人,红底缎绣金纹,宽袖窄腰,肩披霞帔,脚穿绣鞋,嫁衣裹身,千娇百媚,挑开盖头,桃花倾城。
骨灰撒在空中,渐渐与满天黄沙混合,再也不能分辨。
百里外,张良勒马而立,凤目炯炯,欲要看透风沙,早晚有一天,他要揭开这片障翳去寻他,不由他拒绝,两个人流浪……
===完===
结局贰:
伏念心知瞒不过颜路,但也许事情能有转机?
在练兵场和粮仓巡查的伏念接到侍卫急匆匆的来报,颜路闯了大帐。
他说,以为自己能保十年又十年的太平。
他说,他不过是储备下一次战争的缓冲。
他说,天下非要流血斗争,而历史不过兴衰二字。
他说,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罢却大王再战的念头。
他说,自己的身份比谁都来得明白,及如何自处。
他说,此生唯一憾事是没能鼓起勇气,回头一望。
终于,他说不出话。却用眼神作道别。伤口撕裂了气管,大地会是归宿。伏念死命按着颜路的颈脖,止不住汹涌而出的血红,如此艳丽一如当日嫁衣,不是生命的颜色,他该是漫山遍野的青绿,白瓷碗里澄澈碧翠。
颜路怀里是一把制式华丽的锋利小刀,那夜洞房伏念为他划破掌心所使的短刃,后赠与颜路为定情之物。他本该更迅疾,他本该能全身而退,他本该得到自由,若是他掏出这把刀刺向年迈疏忽的胡夷之主。
染了一身鲜红,依稀仍旧是昔日嫁衣披身的模样。他呀,是要把这小刀还与他呢,伏念了然。心字已成灰,伏念抱起瘫软的颜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稳稳地搁在自己肩膀,没理会被木刀穿胸而过的父王,径直走了出去。
团圆或许晚了廿年,我们只需要顽强。
颜路望着忘川水,似动非动,莫测。曼珠沙华烧起了整个火照之路,见叶不见花,见花不见叶,他们也会如这般两两相错?
子房啊,我在等满途荆棘枯死。
“无繇,让你久等了。”背后传来兵戈之气。
悠长的盼望,或许我们能挥剑前行,或许我们能怀着焰火摧枯拉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