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之城》苏无弋

7、无爱之殇

　　那天莱亚只是倔强地直视着伊尼尔，眼中满是憎恶与不屑。
　　接着他甩过来一巴掌，挣脱了束缚，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逃开。
　　伊尼尔脸上有火辣辣的触感，却不会痛。
　　尽管已经习惯那样的眼神，他还是小小不爽了一下。
　　这个孩子，与布莱希特不同。
　　表面温雅，内心却很固执。
　　像原始的小兽，怯怯的，渴求爱和被爱，有点卑微，但是非常可爱。
　　伊尼尔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月光如同薄纱，轻柔地盖在他身上。
　　又开始觉得冷了。
　　他想起那个黄昏，少年沐浴着夕阳的光辉，美得宛如神迹。
　　那一瞬间的温柔，连他自己也被吓到慌张。
　　消逝以久的感情，他以为已经死去，没想到还在心底的某处活着。
　　我是如此软弱的人么？
　　伊尼尔无言地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在内心询问着。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完成要完成的事情以后，我又该前往何处呢？
　　空白，与虚幻。
　　除了这些，我还剩下什么？
　　谁可以给我活着的感觉，哪怕一丁点也好。
　　布莱希特，你的诅咒成真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伊尼尔突然觉得心脏某处抽搐起来，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肯爱我呢？
　　这是无声的悲鸣,一点点溅开,一点点磨灭。

　　第二天，莱亚终究还是没有去找塞蕾拉。
　　去找了，又会怎么样？对着公主大喊，伊尼尔是淫棍，是万恶的窃国之徒，他的温柔，全是假装。
　　公主接下来会怎么样？
　　哭泣，愤怒，抑或轻蔑地笑，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讲述的一切。
　　也许，不相信比相信好。
　　起码可以维持表面的快乐。
　　或者，我可以答应那个人的条件……
　　这个念头刚刚冒上来，就被莱亚厌恶地压了下去。
　　怎么可以相信那个人的话？！
　　他不过看中了一个有趣的猎物，兴致所至，玩玩而已，这是与战场不同的掠夺，让他多了几分兴趣。
　　然而，那个黄昏，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表情，也是假的么？
　　莱亚抱住了头，这样绝望的心情让他心脏几乎爆炸。
　　坎特爷爷看出了莱亚的不安，小小的祈祷堂现在只有他们两人，正午的太阳透过窗户，斜斜洒在地上，泛出淡金的光晕来。
　　老人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抚在莱亚头上。少年的身体震了震，抬起头，露出失神的眼睛。
　　“有烦恼吧……我虽然老，但眼睛并没有坏。”
　　“我该怎么办呢……”莱亚喃喃地说。
　　“咳咳，向上天祷告吧……安静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听听自己心脏的声音。”
　　“我不知道……”
　　“莱亚，”老人加重了语气，“我不知道你烦恼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想要所有人都幸福是不可能的。神是残忍而公平的，他给予你什么，就会夺走等价的东西。你就要成年了，必须面对真正的现实。”
　　莱亚望着面前的老人，作为见习祭司，他已经和老人共同工作了三年，彼此之间并没有太过深入的交流，没想到他居然一眼便可以看出自己的苦恼所在。
　　老人笑了，虽然眼角依然堆满眼屎，但看上去道骨仙风：“时间会让人变得睿智。莱亚，你是善良的孩子，但你没有心。”
　　说完这句，便有人进来祷告，老人离开莱亚，去安排祈祷仪式，剩下莱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没有心？
　　那什么才是心呢？
　　一直到回城，他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前脚刚刚踏进宿舍，便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卡尔——见习祭司中的头号优等生，在维罗拉进入冥修所前已经作了他的侍童。
　　卡尔冷冷地将莱亚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嫌恶地开了口：“老师已经出关，叫你过去。”
　　在他眼中，莱亚实在是最最窝囊平庸不过的人，不过因为纯正的精灵血脉，才被大祭司和祭司长另眼相看，多加培养。而自己，却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可以得到现在的位子。想到这里，他的厌恶之情愈发加重，看都不看莱亚一眼，转身便走。
　　莱亚对这样明显的敌视已经习惯，轻轻叹息，跟在卡尔身后走了出去。
　　在路过庭院时，他看到了塞蕾拉与伊尼尔。
　　塞蕾拉正在欣赏怒放中的风铃兰。白色的花瓣与少女白玉般的面颊，在阳光下，清澈得让人害怕。
　　你没有心。
　　莱亚想起了坎特爷爷的话，不禁抖了一下。
　　塞蕾拉注意到莱亚，稍稍一愣，便奔了过来，兴高采烈：“莱亚莱亚！好久没有见到你呢。”
　　公主与莱亚的亲密关系在内宫中已经不是秘密，但鉴于莱亚雌雄未分的身体特征，与他平常寡言慎行的性格，这样的交往并未被阻止。
　　莱亚勉强笑了一下，伊尼尔射过来的目光让他背脊发凉。
　　“莱亚似乎瘦了呢，看来复习一定很辛苦。”高大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是啊，”公主关切地看看莱亚的脸，“面色也好苍白。不用那么拼命的，只是升级考试而已，以后我可以帮你……”
　　伊尼尔适时地走上前，揽住塞蕾拉的腰，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看到莱亚与贵族之间的亲密气氛，卡尔胸中一阵怒火沸腾，靠近一步，略略提高了声音：“对不起打扰各位，老师还在巴布伦塔等着。”
　　“啊，有事情呢。”塞蕾拉失望地后退一步，脸上依然挂着期待的微笑，“那有空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嗯。”莱亚点头，不经意间对上了伊尼尔的眼。灰色的眸子中有冰冷的笑意。
　　他的脸在瞬间白了白，躬身行礼之后，便逃也似的离开。
　　塞蕾拉望着莱亚的背影，担忧地说：“总觉得他的气色很不好，像在怕着什么……难道在怕考试成绩吗，伊尔？”
　　“也许吧。”伊尼尔低头，一个绝对温柔帅气的笑容，满意地看着怀中的美人被电得一阵晕糊。
　　莱亚手脚冰凉，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公主面前的表现是否露馅。
　　被带到维罗拉面前时，依旧冷得发颤。
　　“好了，你下去吧。”
　　维罗拉对卡尔挥挥手，面容严肃。卡尔在经过莱亚身边时，狠狠地剜了他几眼，这才走出大厅，关了门。
　　“莱亚。”维罗拉口气不善。
　　“啊？”莱亚没有反应过来。
　　“莱亚！！！”山雨欲来。
　　莱亚总算回过神，注意到了面前黑着脸的祭司长。
　　“你怎么考试的啊！怎么能是零分呢，怎么能一个字都不写上去呢？你是笨蛋啊！这可是升级考试，你想找死么？你想一辈子当见习祭司，窝囊下去吗？！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气死我了，一出来就看到这种事情，你实在是气死我了！”
　　维罗拉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呼哧呼哧地喘气。
　　莱亚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觉得熟悉得开心，于是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笑！你笑个屁!”维罗拉怒吼。
　　“我不想升级。”
　　“……那你想做什么？”
　　“……”
　　“小兔崽子，怎么不说话！”
　　“维拉，我尊敬你，你就如同我的父亲。”
　　“……你说什么，臭小子。”（脸红）
　　“我不会升级的。”
　　“…………”
　　“我不适合呆在这里，维拉。”
　　“…………”
　　“不要为了我生气。维拉，我有我要走的路。”
　　“…………”
　　“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
　　“等等，”维罗拉起身，“发生了什么事情？”
　　莱亚看着对方，突然很想扑过去，痛哭一场，把所有的事情讲出来，在维罗拉粗鲁却温柔的斥责声中找到安慰和依靠。
　　可是不行。
　　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他与伊尼尔之间的战争，与其他人无关。
　　维罗拉沉默片刻：“莱亚，我在法占中，看到了不好的未来。莱亚，这个未来与你有关。”
　　莱亚怔了怔，没有回答。
　　“莱亚，离伊尼尔.伊利亚特远一点，不对，是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莱亚，记住我的警告，你这个笨蛋！”
　　少年只是沉默着走出大厅，将维罗拉的叫喊关在门里。
　　夕阳西沉，莱亚来到了塞蕾拉的窗下。
　　就算受伤，也比被欺骗来得好。
　　他有些紧张，拽拽自己的袍袖，咽口唾沫，终于下定决心，翻身跳了进去。
　　公主不在，这个时候她应当在用晚饭，很快就会回来。
　　他必须说出真相。
　　“身手不错嘛。”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莱亚浑身一颤。
　　伊尼尔从落地的粉红蕾丝窗帘后走出，像猎人看着陷阱中的猎物，轻轻地笑：“下定决心当英雄了？！”
　　莱亚第一个反应便是逃。但是还不等迈动步子，伊尼尔已经扑了过来，将他整个人压在墙上。
　　“如果是他，一定会默默接受我的条件。”伊尼尔居然在叹息，“果然还是不一样。”
　　莱亚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弄懂的欲望，而是从牙缝中恶狠狠挤出两个字：“无耻！”
　　伊尼尔眯起了眼睛。下一刻，他突然抬起手，狠狠抽在莱亚脸上。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莱亚一下子被打飞了出去，整个耳朵嗡嗡作响，头脑一片混沌，舌头被牙齿咬破，整个嘴巴都是血的腥气。他刚想挣扎着爬起，伊尼尔便一脚踢在他的胸上，莱亚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直冒金星，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整个人弓起了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
　　“这个样子还真难看，莱亚。”伊尼尔语气轻柔，一脚踏在少年的脸颊上，气力一点也算不上轻柔，几乎可以说是践踏。莱亚喘不过气，整个脸刹那间惨白得几乎透明。
　　“真遗憾，我以为你有点像他。”伊尼尔冷笑，“莱亚，你未免太自以为是，居然真的想违抗我的意愿。你以为我看上你，便不会伤害你，所以胆子才如此之大？”
　　“……”莱亚完全说不出话，意识已经模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呢？你以为公主会相信你的话，相信我只是在利用她？真是可笑！你不过有点像他，让我一时迷惑，难道就真的认为自己力量无限？像你这样不男不女的精灵，在拉格拉那大陆，要多少有多少，卑微低贱甚至不如蚂蚁。你知道我在征战迷雾森林时，杀死了多少个精灵么？”
　　“…………”
　　“三千个。我把他们赶到一个大炕里，然后浇上油，把他们全都烧死了。”伊尼尔说着，眼神有点缥缈，脸上的笑容狰狞起来，“他们一直惨叫哭嚎。烧肉的气味臭极了，很恶心，很恶心。”
　　“你……疯了。”莱亚挤出这几个字来。
　　“谁让他们毁了我的布莱希特！”伊尼尔突然低下头，看着脚下莱亚被压挤变形的脸，脸上浮起嫌恶的表情，“就凭你，也配像我的布莱希特！”
　　说完又是一脚，就踢在刚才的地方。
　　莱亚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咳出一口血来。他突然笑了，惨白的脸上有点点的血污，却有着魅惑的奇特美感。
　　莱亚笑着摇头：“我不知道你刚才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疯了。”
　　伊尼尔愣了愣，也笑起来：“现实就是疯狂的，我告诉过你。”
　　“我不会让你碰公主一根头发。”莱亚敛了笑容，用前所未有的愤怒口气说道。
　　“你可以试试。”
　　伊尼尔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
　　莱亚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但是他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惧怕的神情。
　　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有神采。他看着一步步靠近的伊尼尔，竟然想到了那个黄昏。
　　温柔的灰色眼睛，也很悲哀。
　　都是假的。
　　匕首迅速地刺进了莱亚的胸前，有血喷出来，喷在莱亚脸上，也喷在伊尼尔靠过来的脸上。
　　都是假的。
　　“你真可怜。”莱亚笑着说。
　　伊尼尔只是眯了眯眼睛，突然抓住他的肩。
　　还不等莱亚反应过来，伊尼尔就开始惊叫：
　　“莱亚，你好傻！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我不爱你，就算我深爱着公主，你也没有必要自残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什么？
　　伊尼尔继续大喊大叫，但是他的眼睛没有感情，像是灰色的玻璃球。
　　莱亚的神志开始恍惚，他看到了立在门口，一脸惊讶的公主。
　　原来是这样。
　　伊尼尔，你真是聪明的人。
　　你想用这样的方法毁了我在公主心中的分量。
　　他的嘴角始终挑起，他在微笑，却流泪了。
　　莱亚终于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