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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彷亭传(女版) ...

  •   静坐下来的时候,我偶尔会惴惴不安地想,如果有一日我们站在对立的两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而到了那个时刻,我是否应该告诉他,多年前我离开北荒游历天下时的初衷,不过是想为他搜集这天下至高的修炼心法,不过是为了看他夸赞我时微笑的容颜。

      ……………………………………………………

      北荒几乎终年积雪,景色都是一般无二的萧条清冷。若是到了无雪的夏日,寒风刮过没有植被的红褐色泥土,带出一蓬红雾。若是再下雨,便满地都是蜿蜒的黑红色,如同大地流出的血,那般触目惊心。

      这却是我的故乡,我出生的地方。

      记得他曾说过:“彷亭,你不像是北荒的女子。你没有犬戎族女人的泼辣,也不及突厥族女人的热情,倒像是中洲的姑娘,喜欢研究诗文与乐曲。”

      我只是笑,却没有答话。我的确不是活泼主动的人,即便是与人争斗也不喜用利器,只一支短笛一把毒粉便足以。

      身为乘羽族千年来唯一的女少主,我出生开始的一百年时光里,从不曾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振兴部族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我对振兴部落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你是一个冷情的女人,你从不知流泪为何物。”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她是谁——祭师长还是母亲?我竟已是不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身份是什么。

      那时每年的祭祀仪式上,族人们都会对着先祖的玉雕像大声痛哭,这导致我这个不会流泪的人永远与那场景格格不入。

      据族谱上记载,先祖是归凡的仙人,创立乘羽族后正逢天刑雷劫消失,自此断了回仙界的机缘。千年后,先祖于乘羽族发展最盛的时候离开,从此不知所踪。

      没有仙人庇护的乘羽族飞速没落,到了我父亲接手的时候,已是只有数百人的小部落了。若非先祖的的地位超然,乘羽族这样一个不擅征战又自诩不凡的种族,早该已湮没在时光的变迁之中。

      不知是多少年前哪位长老的提议,以每任少主作为质子,献与盟友而得到盟约,除了祭祀和年末的时候,少主不得回族,直到修炼至妄心劫为止。

      因此,我呆在萨满教的日子远比在乘羽族要长——而这北荒第一势力的萨满教,却是后于乘羽族创建的。

      先祖若回来该会如何想,我无法揣摩,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彷亭……是彷徨于亭中的意思吗?你的名字很有趣!”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不沾白雪的馨花树下看书。

      那是我入萨满教的第三天,他突然从我头顶的树枝中探出头来,对我微笑。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只记得那天阳光极暖,天空极蓝,他趴在浓密的花枝之上俯视我,淡粉色的花瓣沾在他露出宽袖的手指上,更衬得他的手指莹润如玉,骨节分明。

      不知是何处而来的风扫过馨花树,带起了他的衣袖和无数的花瓣。他顺势跳下雪地来落在我面前,轻笑道:“中洲有词曰‘画地为牢’,眼下却有美人名为‘彷徨于亭’,哈哈!小彷亭,你的名字很有趣!”

      他面光而立,淡粉色的馨花树开得如云似锦——纵是那般的芳华,也只是他的背景。

      我不知道那时我的表情是怎样的,满脸羞红抑或呆滞无比,而自此以后,身在萨满教的八十多年里,我记忆中最多的,只是他看我时的神情和他阳光下的身影。

      ——那是我贫瘠的想象中唯一的谪仙风姿。

      “小彷亭!你真是准备突破了还转境,就要离开么?”某一日的清晨,他急冲冲地来我的偏僻小院质问我。彼时天刚亮,离我从族中返还萨满教不到一个时辰。

      突破还转境便是妄心劫,也将是我结束质子生涯的日子。

      我从未与他提起过这些,却不知他从何得知。当他面色惨白的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心里如同做了错事般有些慌乱,但是更多的是窃喜。

      于是直到我满一百岁,早已突破妄心劫达到金汤境、又从金汤境突破到达真空劫时,我依然还是乘羽族在萨满教的质子。

      末法历七一一三年四月八日卯时,我清楚的记得这个时刻,是因为在那时他脱离了弟子头衔,正式登上萨满教大国师的宝座。

      那日晴空万里,极北未融的雪刺得人眼睛生痛。他站在高台之上,背光而立,着七色的缎袍、披七彩帛带、两肩饰凤凰的赤羽、足登黑色的锦靴、头戴云冠……那日他的每一处装饰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而此后的一百多年里,这副华丽的装扮一直在梦境中陪伴我云游四方。

      还记得那日祭典,初生的朝阳从他背后冉冉升起,他已然如天神般傲气凌然。当他手举权杖俯瞰苍生时,万众敬仰、全民跪拜!——也许是背光的原因也或者他的面具太华丽,我竟是猜不到他的表情。

      但那时,我却已明确的知道,我与他再无花下煮雪共品茶的可能。

      记得他曾问过我:“彷亭儿,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修炼以外还能做什么?”

      见我摇头,他又自顾自的答道:“若是我,总有一天我要去游历天下!再将各门各派的至高功法搜集起来,整合成一套最好的法门,供我萨满教众研习……”他停下来,看着我笑道,“若是有小彷亭参与,怕是能找出一条通往仙界的通道了!”

      那时我已九十岁,即使保持着二十五岁的容颜,却还是厚着脸皮默认了他在我名字的前后添上一个修饰词或者后缀。

      我从未离开过北荒,或者说我除了萨满教和乘羽族以外,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听到他邀请我去游历天下,我的内心自然是欢喜的,甚至有些雀跃。遂当即允诺并开始盘算如何一起离开北荒,如何一起游历天下。

      到最后,弃诺的不仅仅是他,也有我。

      除了推说世事难料,我竟无任何理由解释这次的转折。自大国师登基祭典开始,他再难离北荒;祭典尚未结束,我已只身前往东海。

      离开北荒的时候我正修至真空劫,空有修为境界却无半分法力——那时的我是如何得来的勇气,在防御力极低的时候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到现在依然不得而知。再踏上北荒的土地时,我已步入胎动境界许久,正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换骨劫。

      一去一回,转眼竟是百年。

      离开北荒后,我学会了饮酒,学会了压低嗓音说话,学会了言行之中不流露女儿家的媚态,学会了隐藏自己让世人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百年的游历,百年的漂泊与孤寂。

      我对外自称云游客,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与人交往不过萍水相逢,只要不越界限,各取所需便可。

      游历的前五十年,我从北荒起步,足迹遍及中洲和东海。在感受了东海的暗流汹涌、中洲阮国的秀丽柔美、姚国的质朴悠然、燕国的霸气豪迈之后,看着仙盟各派在空庭城中的执事各司其职,我竟从心中生出几丝悲凉来。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似乎每个人活着都有其该走的道路,除了我。

      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人生会是如何,但至少我记起,我是真仙的后人,我是乘羽族的少主,我该带领我的族人站在世界的强者之巅。

      之后的五十多年里,我将中洲和东海又重走了一遍,却未至南疆。仙盟各方势力表面上的强弱、相互关系的制约、各国经济与武力的比重,我都了如指掌。

      末法历七二一八年,我以游方高人的身份入阮国,在宫廷祭典上看了一场独一无二的演出。阮国公主慕容琳霜的一曲独舞艳惊全场,在座的各国来宾无不交首称赞。

      而我始终盯住的却是最前排的燕国大将军杨雾。

      杨雾几月前挑战仙盟盟主江山,大败而归。即便表面看起来杨雾已然恢复如初,但我知道,那般严重的内伤,岂是数月便可修养复原的?若非境界不稳,原本等同胎动境界的强者杨雾,何以轻易便被一位美人蛊惑了心神?

      看着杨雾痴迷地望着慕容琳霜,我突然想起了在北荒的日子。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看他时,是否也如杨雾一般眼神炽热;而杨雾的未来是否也将如我一般,求而不得。

      在杨雾情深似海的执念之中,我等到了可以改变局势的时机——我想我真的是一个冷情的女人,不懂怜悯为何物。

      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吹了一曲魔音,只针对杨雾的魔音。我极小心的挑起了杨雾心目中最真实的渴望,并无限放大了它。

      此后事情发展的速度之快,几乎超出我的掌控——杨雾举兵攻打,阮国被灭国,烟罗派涉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天下大乱在即。而我应邀去了东海,在中洲与昭言教之间的忘忧岛上品美酒。

      东海的阳光极烈,远不如北荒的晴空来得宁静。

      我站在北荒的雪地上,将斗篷的兜帽从头上掀开。斗篷是白底暗花嵌银边的样式,在白雪的映照下看似纤尘不染。

      记得他曾说:“彷亭儿,同是一身白袍,你穿起来就与别人不一样,不仅显得特别神秘,还透着一种慈悲感。”而我当时能想到的形象,只是摆在凡人供桌上的神像。

      如今看来,他这话倒透出几分讽刺来。因为我这所谓的慈悲之下,掩盖的是无数无辜者的亡魂。

      一个月前,我接受昭言教左护法宇侯的委托,前来北荒商谈共同攻打中洲的事宜。我能肯定,若是她知道我其实出自北荒,她的举动定然不是请我为说客,而是将我作为细作献给仙盟。

      没有绝对的敌人,自然也没有绝对的朋友,这个道理是很久以前他教给我的,我如何不懂。

      越往萨满教接近,我飞遁的速度便越慢。这北荒,除了依然不变的红褐色泥土,唯一不变位置的部落便只有萨满教。

      百年的时光,风景人世都有变迁,我这一路自然没有见到任何熟悉的东西。真正能称作留念的,只有我最偏执最主观的回忆,这样一想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不想承认我近乡情怯,但事实的确是这样——站在萨满教庄严而肃穆的黑色大石门前,我在等待传令官的通报过程中,心跳如鼓。

      百年不见,他怎么样了?

      他可有变瘦?可有留须?可有对教内事物感到烦闷?可还喜欢午夜赏月清晨舞剑?可还总去那棵馨花树下观雪品茶?可有……记起过我?

      萨满教,承载我那么多回忆的地方,留有的只是我对他一个人的回忆。

      传令官领我穿过长长的回廊。我尚未为昭言教的求盟想好说辞,人已到萨满教的议事大厅。满堂的部落诸侯和小族首领看我一眼,又不屑的冷笑。我只抬头,盯着那个大厅深处坐得最高的人影。

      那个人是他,纵然他戴着覆住满脸的面具,纵然与我已百年不见,纵然他的声音已经掩盖得不似我记忆中的样子,我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在下云游客,来自东海。此次代表昭言教与大家协商……”我压低声音,站在议事厅的中央侃侃而谈。

      我很满意的看到,他认清我是谁时手指不自觉的颤抖,尤其是他喝水时不小心打翻的杯子,甚至他说话时越来越快的语速都让我心情愉快。

      我不知道下一个百年我会在哪里,不知道我们再次见面又在何时,但是此刻我无疑是喜悦的。

      是的,我是喜悦的。即使这次的重逢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即使背景并不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时的馨花树,即使他并没有说:“我等了你好久,小彷亭!”,即使我也没有回答:“我回来了,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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