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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家国 ...

  •   大策凌敦多布大胜清军,斩敌七千的消息传回准噶尔,一片欢腾。
      二十多年前,威震草原戈壁,一手创建准噶尔汗国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败于清军,于愤恨抑郁中病逝。这失败的耻辱一直是骄傲的准噶尔人心中的一根刺。这一次,血洗前耻,终于能够扬眉吐气。
      阿格策望日朗的忧虑和沉静使他越发被族人看作异类。事实上,这几年准噶尔出现了众多英雄人物,且不说大策凌敦多布和他手下众多的好儿郎,带了一万人马驻防东北境阻止俄国人和清军的噶尔丹策零和小策凌敦多布也是大有作为。反观西境,哈萨克人一直很安分,阿格策望日朗根本没做什么,只除了时不时向大汗和大将军说些担忧,提些异议。蒙古儿郎一向崇敬勇往直前的好汉,耽于儿女情长被家事纠缠寂寂无为的大王子的声威一落千丈,甚至有人暗地里骂他是懦夫叛徒。
      伊犁官邸的一个侍卫在外面打了一架,灰头土脸地被两个同伴搀回来,忿忿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混帐!他们才是懦夫!要不是大王子,哈萨克人怎么可能那么老实?想打架还不容易?!”
      两个同伴突然放开他,站直行礼。他摔了一跤,刚要抱怨,瞧见大王子站在十几步外,沉默地看着他,连忙爬起来,摇摇欲坠地站直。
      阿格策望日朗对身边的总管吩咐道:“拿最好的伤药给他。”慢慢走过来,伸出大掌扶住他:“苏赫巴鲁,谢谢你!”又拍拍左右两个侍卫的肩膀:“谢谢你们!”
      目送大王子挺直的背影孤独地走开,总管和侍卫们都觉得眼眶发热,心里发酸。曾经,这个官邸充满欢快的笑声,大王子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们昂首挺胸地走在街头接受人们钦羡的目光。因为他们是大王子身边的亲信。可现在,一个家被拆散,大王子受人病诟,他们也遭受白眼。他们不服!他们心寒!
      王妃没有做过伤害准噶尔的事,相反,她帮助了很多准噶尔人。那些轻蔑地提起“那个清国女人”的汉子,忘记了也许父母也许妻儿也许他们自己,曾经用过王妃带来的汉药,治好了原以为不治的病症。有时候,连药也是大王子和王妃免费送的。他们忘记了曾经在这个官邸外等候多时,只为了当面向大王子和王妃献上表示感谢的哈达。
      阿格策望日朗心里挂念着妻子挂念着儿女,可他仍然是磊落大度英武勇敢的大王子。在他的治理下,人事复杂的伊犁平和安宁,在他的谋划下,西边的哈萨克人不敢乘虚攻来。原本大王子手下的人马,十去其八,而他要做的事,要顾的头绪,比从前只多不少,不得不费尽心思,来回奔波。这几年,大王子付出的心力,做到的事情,比其他人都多。而那些愚蠢的人只看得见哪里打仗,只听得见杀了多少人。
      阿格策望日朗不敢和他们多呆,他有愧于他们。被留下来的,是他最勇敢最信任的部下,毫无怨言地执行他的各项命令,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他们理应得到尊敬,理应得到最好,却被他拖累着,一起承受冷嘲热讽。他也有愧于妻子儿女,未能保护他们,给他们平静快乐的生活。他不必愧对的是父汗是族人。他尽到了责任,做了他该做的,能做的。
      远征军出发前,他向父汗和叔叔提议。一旦与清军遭遇,必要挫败对方,显示准噶尔的力量,但应少开杀戒,尽量生擒清军将士,以为凭据,然后提出和谈。等康熙皇帝承认噶桑嘉措为□□,送其入藏,准噶尔军队就该归还俘虏,适时退出西藏,把西藏的诸项事务交给第巴和三大寺喇嘛,不给清军进入西藏的借口。
      他认为,上一次他和楚言东去觐见,康熙皇帝已知理亏。只不过,第二年准噶尔兵掠哈密,软禁公主,令清国于西北一线进入警戒,双方僵持,失去了和平解决的条件。康熙皇帝注重“仁治”,并非穷兵黩武的好战之人。除去拉藏汗,废掉伊希嘉措,康熙在西藏无所作为。准噶尔若肯留下几分余地,康熙皇帝会愿意和谈。
      准噶尔军队翻山越岭,劳师动众,只为推翻不得人心的拉藏汗,拥立噶桑嘉措,目的达到即抽身而退,给清国一个难堪又不太甚,足以在信奉黄教的藏人和蒙古各部中树立威信。受惠的噶桑嘉措,以及西藏贵族喇嘛,必然心存感激。经过这一役,三大寺内出身准噶尔的喇嘛地位必然上升,将来,可以通过他们左右西藏的局势。
      父汗还没说什么,大策凌敦多布就笑话他“真是被那个清国女人迷住了”。父汗看他的眼神登时异样起来。
      拿下西藏,在他意料之中。康熙皇帝只就近派出少量军队,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再次对父汗提出“少开杀戒,尽早议和”,却被告知“看住西境,别的事不必操心。”
      今日,他的族人只听见大策凌敦多布全歼敌军。他看见了累累的尸骨,血染的土地。
      七千条性命,莫大的耻辱,康熙皇帝被激怒了,清国与准噶尔更结下血海深仇。
      楚言所说的“先大胜后大败,灭国灭族”,一步步地在变成现实。

      下意识地,他想起了噶尔丹。博硕克图汗会不会有不同的做法?
      当初,策妄阿拉布坦仓皇出逃,把妻儿留在了噶尔丹手中。令人意外的是,噶尔丹一直对他们母子很好,即使在叔侄俩关系最僵,拔刀相向的时候,也没有为难他们,没有试图用他们胁迫策妄阿拉布坦。时不时,噶尔丹还会把开始记事的他叫到跟前,循循教导。
      噶尔丹另一个侄子,索诺木阿拉布坦的遗孀阿曼和两个幼子的处境却不那么妙。于是,就有谣言说噶尔丹爱恋着他母亲,诸般示好,不过想博取佳人欢心。年幼的他因而悄悄厌恨着这位长辈。
      成年后回想起来,他应该是噶尔丹为自己可能的失败预留的后着。把自己的理想和见地灌输给这个侄孙,万一自己兵败身亡,他作为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还有继承汗位的一天。噶尔丹的理想还可以在他的手上实现。
      噶尔丹对他的影响确实很大,超过了父汗策妄阿拉布坦,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也更慈爱可亲。也许因此,他和父汗一直不太亲近。
      噶尔丹最崇敬成吉思汗,最向往蒙古帝国的荣耀。他的理想是重新统一蒙古,再建蒙古帝国。
      噶尔丹没有把女真后裔建立的清国放在眼里。历史上,蒙古人崛起之前,女真人也曾在中原耀武扬威,到头来金国还不是轻易就被蒙古人灭了?他认为汉人虽然文弱,却很有韧性,不会顺服于异族的统治。女真人入主中原,用不了多久,也会遭遇大元一样的灭亡。
      噶尔丹告诫他不要去关内。他说关内是个不一样的花花世界,汉人和蒙古人完全不同。草原的民族一旦入关,就会被腐蚀被消融,不是放松心智到头来被赶出来,就是被同化不见了。
      也许是年轻人固有的叛逆,噶尔丹死后,阿格策望日朗向往起关内的世界。他对自己说清国并不像噶尔丹说的那么不堪一击,他们是最强大的敌人,他应该去看看敌人是什么样子。先几次悄悄跑进嘉峪关,学会汉话后,又跑到中原和江南游历了一番。还娶了个实际上是汉人的妻子。
      他在关内看到的情景毫不乐观。满人再次入关,吸取了祖先和其他游牧民族的教训,大量采用汉人,平三藩定台湾后,把个江山统治得铁桶一般。有所不满的汉人大多是读书人,只能动动嘴动动笔,成不了气候。不同于准噶尔三面环敌,清国东面南面除了海就是几个小国,没有威胁,漠南蒙古早已归附。原本漠北喀尔喀部虽然接受清朝皇帝所赐扎萨克,并有九白之贡,却并不臣属于清国。噶尔丹东进,反倒迫使喀尔喀归附了清国。
      康熙皇帝精明干练,极有魄力。被虏后封为一等侍卫的色卜腾巴尔珠尔一直住在北京,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很清楚爱新觉罗氏控制蒙古各部的手段,直接地告诉他,康熙活着时,准噶尔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只有等到清国衰弱了,发生大的内乱,蒙古才有可能统一。
      西藏一直是准噶尔的朋友,即使拉藏汗当权,也是想与准噶尔联姻,而不是发难。他一直担心准噶尔远征西藏会给清国提供绝好的进兵借口。毕竟七千人对于泱泱大国的军队不算什么,就是七十万,康熙也派得出来。如今,青海诸台吉已经被康熙皇帝分化瓦解。如果西藏也归附了清国,准噶尔从此四面受敌。
      准噶尔的生存和繁荣是最重要的,不能立足,何谈理想?可他希望与清国和平友好的愿望得不到父汗和叔叔的理解。他们把结果当作了原因,认为他被楚言迷惑,失去了勇气,忘记了荣誉。
      其实,楚言从不主动和他谈论政事,虽然她对很多事的看法都有独到之处。原来,她早就知道结果,不过不想干扰他吧?
      任他殚精竭虑,磨破嘴皮,换来的不过自己名声扫地,准噶尔还是滑向既定的命运。

      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身狼藉地跑进院子,打断了阿格策望日朗的静思。
      看见父亲,少年脚下微微一顿,掉头就要往自己屋子去。
      阿格策望日朗在心里叹了口气,高声唤道:“哈尔济朗,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哈尔济朗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父亲跟前。
      “打架了?”
      “没。”
      阿格策望日朗上下扫描一遍,突然伸手往他的肩膀抓去。哈尔济朗疼得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
      “被石头砸的。”
      居然有人拿石头砸他儿子!真把他当面人了?阿格策望日朗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谁干的?”
      “罗卜藏索诺。”
      索多尔扎布生出来的好儿子,以大欺小,拿石头砸侄儿,有能耐!阿格策望日朗磨着牙暗想怎么给那母子一个教训。
      哈尔济朗偷眼看着父亲,吞吞吐吐地说:“他也没占到便宜。现在的样子比我还难看。”
      阿格策望日朗皱着眉,盯着他身上的黄黄绿绿灰灰黑黑,抽了抽鼻子:“怎么弄了这么一身?真臭!”
      哈尔济朗满不在乎地看看身上:“鸡蛋,瓜菜,鸡屎,羊粪,谁知道集市上还有什么。”
      “你这个样,要让你母亲看见,会怎么说?”
      “妈妈被你们关在赛里木湖,看不见。”
      父亲瞪着儿子,儿子瞪着父亲。好半天,阿格策望日朗先败下阵:“臭死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后从外面回来,收拾干净了才许进这个院子。你母亲最爱干净。”
      哈尔济朗蔫头耷脑地回屋,就着送进来的热水美美地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想起今日战果,心中得意:“罗卜藏索诺,看你还敢惹我?来一次,小爷收拾你一回!”
      阿格策望日朗拿了治淤伤的药膏过来,在门口听见这话,哭笑不得。
      喇嘛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关进去的是个单纯善良的小王子,放出来的是个长了两张脸的混世魔王。
      楚言被禁足。他忙于公事,让从昭苏回来的阿格斯冷去看看哈尔济朗。楚言让阿格斯冷给哈尔济朗带去两句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用不着对讨厌的人说实话,不妨多说他们爱听的话,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如果觉得讨好他们委屈了自己,找机会报复一下,出出气就是。
      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亲生儿子,一点就透。很快,喇嘛们欣喜地发现哈尔济朗受教化了,变得乖巧听话了,提起经文举一反三,倒背如流,再不提他母亲,也不碰他母亲送来的东西。对他的限制放松了,哈尔济朗可以在喇嘛集里自由活动,认识了几个做杂役的好心的下层喇嘛,把一个出身贫苦憨厚忠实受过他父母恩惠的小喇嘛要到身边做了侍从,和阿格斯冷里应外合搭起了他们的秘密信道。
      从那以后,喇嘛对哈尔济朗的拘禁被变成了一个游戏。他们母子兄弟用充满切口和暗语的信件交流,共商针对喇嘛的种种恶作剧。
      后面的一年半,哈尔济朗呆的喇嘛集里莫名其妙的小事故频发。竟没有人怀疑这个看着斯文秀气,彬彬有礼,论起经来口若悬河的小王子。
      三年期满,喇嘛们骄傲地送回他们教育的成果。
      哈尔济朗在祖父面前一样地乖巧伶俐。当时,大策凌敦多布顺利占据拉萨,取得筹划多年的胜利。策妄阿拉布坦心情大好,加上楚言一直低调安静,就答应了哈尔济朗的请求,让楚言回到伊犁。他们一家有了一段团圆的日子。
      好景不长。清国发兵。策妄阿拉布坦也发觉,哈尔济朗虽然变得乖巧,却不如以前可爱贴心,对绰罗斯家的人变得疏远冷漠,和他母亲却更亲了,不愿失去这个资质上佳的孙子,怕了长媳的魅力,又把楚言打发去赛里木湖“避暑休养”,而把哈尔济朗放到自己跟前。
      哈尔济朗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大吵大闹起来,还趁夜出走,跑去赛里木湖找母亲。
      策妄阿拉布坦让小儿子罗卜藏索诺去把孙子带回来。
      罗卜藏索诺受他母亲影响,对楚言成见很深,面上口中有时就不大尊敬。哈尔济朗早听说索多尔扎布和妈妈做对,不好对老女人和她女儿们出手,就把矛头对准了罗卜藏索诺,暗地里没少给他下绊子使坏。两下里早就有仇。罗卜藏索诺想要借机给哈尔济朗一个教训,没想到连他带去的四个随从一起,挨了哈尔济朗和阿格斯冷一顿臭揍。
      最后,还是楚言说她身边有阿格斯冷图雅和水灵,让哈尔济朗去陪伴父亲。哈尔济朗这才满不情愿地回来。
      人是回来了,经常摆臭脸,动不动溜出去乱逛,看哪个不顺眼就略施薄惩。近来,伊犁城里出的乱子,大半都和他有关系。只不过知道底细的人不多,也不会说出去。屡屡得手,哈尔济朗的胆子越来越大,闹出的事也越来越大。
      阿格策望日朗一边给儿子上药,一边问:“今天,罗卜藏索诺又怎么惹你了?”
      “在街市上遇上了。他带了两个随从,看我一个人好欺负,想挑我发火先动手。哼,他以为阿格斯冷不在,我一个人就收拾不了他了。”
      “他说了什么?”
      “还有什么?他娘不就教会他说那几句话?要斗口,他娘儿几个一块儿上也没用。”
      哈尔济朗的嘴长得像楚言,从小身边又是汉人又是回人又是蒙古人,好话坏话都听了三套,听楚言说了很多斗智的故事,又在喇嘛集论了三年经。比口才,不要说罗卜藏索诺,就是他这个自以为雄辩的爹也不是对手:“他被你说急了,就拿石头扔你?”
      “他扑过来打我。我闪开,趁机踹了他两脚。我不想在街上同他打架,就跑了。他在后面追,追不上,就丢石头。”小巧腾挪的功夫是□□勇教的,很好用!可惜没练到家,白挨了一下。
      他肯定是边跑边骂,引得罗卜藏索诺紧追不舍。“跟他的两个下人也对你扔石头了?”
      “不知道。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哈尔济朗一脸严肃:“我会收拾他们。爸爸,我的事,你别管!”
      阿格策望日朗板着脸:“你打架,我不管。你砸了集市,我怎么能不管?”
      “不是我砸的,是他们砸的。”
      “你故意把他们引到那里去。”
      哈尔济朗有点心虚:“我不过是想躲开他们。他们三个人,个子都比我大,你总不能让我送上去挨打。”他当然是故意的。他陪着图雅去买过几次东西,近来没事常去溜一圈,跟好几个回人商贩混得熟了。地利人和,身体灵活,往人堆一钻,躲在暗处,用鸡蛋石头和烂了的瓜果往那三人身上招呼。要比投掷的准头,他也不差。
      罗卜藏索诺吃了亏,又找不着他,发狂砸摊子。回人汉子气盛,不清楚罗卜藏索诺的身份,再经“小兄弟”一鼓动,纷纷请出大棒鞭子板子伺候,逼他赔钱。
      哈尔济朗趁乱又奉送三人好些拳脚,等到巡视治安的警卫赶来驱散回人,看着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罗卜藏索诺三人被带走,这才施施然转回家换衣服。那些警卫是他父亲的手下,罗卜藏索诺吃了亏还得掏钱。
      哈尔济朗得意洋洋地说完,笑看父亲:“怎么样?干得不错吧?没给你丢脸!”
      “没丢脸,净添乱!”阿格策望日朗眼中有克制的笑意。
      “要不是我给你添这些乱,那些人更要说你不干事。”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阿格策望日朗没好气地说:“这回闹大了,大汗肯定会知道,你准备怎么说?”
      “罗卜藏索诺不怕丢人就去说吧。”哈尔济朗一脸不屑:“大汗能怎么样?儿子欺负孙子,大的欺负小的,还要怪小的没对大的手下留情?”
      阿格策望日朗看着儿子,心中五味呈杂。作为父亲,作为绰罗斯家族的一员,他希望儿子尊敬长辈,为自己的血统和家族骄傲。可是,能怪儿子吗?他的母亲聪慧风趣通情达理,相比之下,父亲的家人愚蠢刻板心胸狭隘。该怪楚言吗?哈尔济朗的出色难道不是来自于母亲?
      哈尔济朗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过早被扼杀,从温暖轻松的家里被丢进阴冷单调不近人情的喇嘛集,太早经历了非难和压制,爱和恨都变得强烈。为了保护儿子,楚言不得不提前为他打开成人世界的大门,指点他在逆境困境中生存的心机。
      喇嘛集的围墙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他母亲,也隔开了准噶尔和绰罗斯家族。寺院的冷清,喇嘛的强迫,只让他反感厌恶,他更思念更渴望回家,回到母亲身边。楚言送进去的只言片语都让他如获至宝,决定了哈尔济朗的成长方向。
      母亲受到的不公正对待,父亲受到的不公正评价,使得少年的心在愤怒和失望中,离绰罗斯家族离准噶尔越来越远。就算当初把他交给康熙皇帝,只怕也教不出这么好的效果。
      他知道父汗心里非常爱惜这个孙子,认为哈尔济朗将来的成就会超过他们众兄弟。加上喇嘛们的赞美和推崇,父汗对几个儿子都不十分满意,就有心培养哈尔济朗继位,因而忌讳楚言的存在。想要拉近孙子的心,却一再地重复已经犯下的错误。
      哈尔济朗是他的骄傲,也会是绰罗斯家族的骄傲。可每每听见他漫不经心地说起“辉煌战果”,想起他在父汗和大喇嘛跟前中规中距的应对,他有点担心,不知道儿子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登上汗位又会做些什么?
      “哈尔济朗,不要再说这样的话。”阿格策往日朗柔声劝说:“你要学会忍耐。不露声色。等到你做了大汗,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收拾冒犯你的人和你不喜欢的人。”
      哈尔济朗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问:“要忍多久?”
      “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至少要等到大汗的生命结束。”
      哈尔济朗皱着眉:“这十年二十年里,不论他们对妈妈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只能看着?”
      “不,你可以反对,可以打架,但是,大汗和喇嘛们对你的喜爱和器重才是最重要的,准噶尔人对你的崇敬和追随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你有愿望达成的一天,爸爸妈妈也会忍耐。”
      哈尔济朗望着父亲,若有所思:“爸爸,你现在就在忍耐,是吗?是为了汗位吗?”
      “不完全是。我和你,不一样。”一度,他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隐忍,等他做了大汗,就可以按他的意愿改变准噶尔。可他忍不到那个时候。父汗身体康健,心思锐敏。弟弟噶尔丹策零拿走的原属于他的力量,不会还回来。通向汗位的路很长,障碍重重,需要付出代价,放弃一些珍贵的东西。他不想!但,即使不是储君,无心汗位,他仍然是准噶尔的大王子,仍然是父汗的儿子。
      哈尔济朗不清楚父亲所谓“不一样”指的什么,也不想问,略一沉吟,断然说:“我不想当大汗。”
      “为什么?”
      “当了大汗,一天到晚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多累!作弄作弄那些人,我的气就平了,用不着忍上十年二十年。”
      阿格策望日朗放下心,也有点失落。儿子确实像楚言更多!
      “明天去见大汗,放乖点机灵点,让大汗高兴高兴。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真的?我要多住一阵子。那一带我还没好好玩过。”
      “可以。你也该多陪陪她。”楚言能教给他的东西,能为他安排的未来,更适合他。

      丈夫和儿子来了。听说儿子能留下来,楚言高兴坏了。
      哈尔济朗又变回了一个小男孩,抱着母亲撒娇,喋喋不休地说这问那,顺便提了一堆要求。
      楚言连忙把惠芬叫来,把哈尔济朗想吃的一古脑儿报给她,让她接下来按哈尔济朗的喜好安排饮食。
      哈尔济朗逗着惠芬的女儿玩了一会儿,哄得小丫头咯咯直笑,等她母女出去了才说:“胭脂比怡安好骗,可没有怡安好看。”
      屋内一阵沉默。如果怡安能回来,他们一家才算真正团圆了。
      阿格策望日朗拿出一包东西:“孟买那边送来的。应该是靖夷那里来的。”
      楚言先看信。还是靖夷在一年多前写的,提了几句家中情况,说到进京时见着怡安,个子快到寒水的肩膀了,性子活泼,很讨人喜欢。怡安常去寒水那里,有时也和筱毅一起写字画画。靖夷收了些怡安的“作品”,一块儿送来。楚言一张张看过去,忍不住滴下泪来。
      哈尔济朗凑过来,口中不住地挑剔着:“这是什么?是猫?看着象猪。这个画的是谁?有人长成这样吗?这是花?像羊屎。真难看!……”
      楚言擦干眼睛,嗔怪地看着儿子。
      阿格策望日朗照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两下:“就你能耐!你画几张让我们看看,是不是比妹妹强。”拿起女儿的涂鸦之作,左看右看,说出来的话却是:“怡安长大了,该是个漂亮姑娘了。”
      怡安很听话,很乖。怡安等着爸爸妈妈。想起峻峰托图雅的弟弟带来的怡安的亲笔信,楚言泪如雨下。
      父子俩手足无措。
      楚言勉力微笑:“怡安,她很好。身边有很多疼爱她的人。”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哈尔济朗一直缠着母亲,一刻也不肯放松,吃饭时连菜都要楚言替他夹到碗里,就差要喂饭了。心思单纯的水灵担心哈尔济朗吃鱼不会吐刺,花了很多时间为他挑鱼刺。图雅和阿格斯冷暗暗摇头好笑。
      入睡前又要听故事。好容易和儿子团聚,楚言自然有求必应,坐在床边足足讲了三个故事,直到他满意地睡着,替他掖好被子,看见他嘴角香甜地翘起,露出会心的微笑。
      回到屋里,却见丈夫在笨拙地剥着瓜子,炉上烤着一把栗子。
      楚言走过去坐下:“怎么想起要吃这个?”
      阿格策望日朗献宝似地递过来一个小碟:“闲着,找点事做。给你剥的。”
      “谢谢。夜了,不能多吃,要积食的。”楚言慢慢地把那一小把瓜子仁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阿格策望日朗挪身过去,把妻子拥进怀里:“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楚言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你,很辛苦吧。”这几年,她的处境只是表面糟糕,日子其实并不难过。避开风口浪尖,躲在这个优美安静的地方,身边又有阿格斯冷图雅和水灵陪伴。哈尔济朗和怡安不在身边是个遗憾,知道他们很安全,得到很好的照顾,并不太担心。国仇家恨,军情政治,不在她心上。被团团保护着,没有人能伤害她。难听的话很少能传进她耳中,听见了也影响不了她的心情。真想做的事,有阿格斯冷和图雅帮着,也不是不可能。生活上,他也极尽所能地做了安排,没有多少不适。她是被软禁,也是被保护了起来。
      他孤独地坚定地站在前方,为她遮风挡雨,一次次用他的心血和前途去和策妄阿拉布坦交易,换取她的安宁和平静。不敢想象,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得到让哈尔济朗留在她身边的许可。
      他的头埋在她颈窝厮磨着,带着几分诱惑:“想你想得很辛苦。”
      她失笑,转过脸,正落进他的深吻。
      发泄过思念和渴望,他们相拥凝视。
      “日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人间极品大丈夫。”
      “没有。什么意思?夸我好?”
      “嗯,好得不能再好了。”
      “不后悔嫁给我?”
      “不后悔。该后悔的是你吧?”
      “我是后悔。不该给你那四年。那天带你骑马时就该直接把你拐回准噶尔。”不给别的男人机会在她心里留下影子。
      有一瞬间,她的心被带回了过去,脑海中浮起熟悉又遥远的面容,立刻压下去,笑着抚上他的脸颊:“以前的事过去了。以后四十年,别再犯错。”
      他的眼睛闪耀着深邃的光芒,紧紧搂住吻住她,象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
      很久,他放开她,笑着说:“我们养了个麻烦的儿子。”好气又好笑地讲起哈尔济朗的英雄事迹。
      她专心地听着,不时忍俊不禁,末了总结说:“还好,他不找自己人麻烦。”
      “我是想告诉你,别被自己儿子给骗了。”半大小子了,还拼命霸着母亲,象什么话!
      她有些好笑:“明天开始,我一定让他自己吃饭睡觉。仔细想想,我们还应该感谢喇嘛们。如果哈尔济朗一直跟着我,大概还是一个娇纵的孩子。也许天天和我们闹别扭。”现在的哈尔济朗已经可以接受命运的挑战。
      “把你认为他该知道的,教给他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一震,柔和地望着他:“智者总是寂寞的。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的错。”
      他爱恋地捧住她的脸:“我不寂寞。我有你!”

      阿格斯冷和哈尔济朗双手缚在背后,单用双脚比试。图雅在边上看着,偶然笑着说两句话。
      楚言走过来,陪她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图雅,陪我到湖边走走。”
      图雅温顺地跟了去,猜测王妃有话对她说。
      果然,楚言温柔地望住她:“这几年,我心不在焉,都忘了你和阿格斯冷的年纪。大王子想趁现在把你们的婚事办了。我想问问你的心意。我知道,阿格斯冷眼里没有别的女人。可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有没有别人。”总怀疑她在京城的一年里发生了点什么。
      图雅的手下意识地放到胸口。外袍里面是那个锁片,那个人给她戴上,想要锁住她的心她的人。那个人在她心里吗?图雅认真想了想:“没有。”她很少想起他。
      “阿格斯冷是否在你心里?你愿意嫁给他吗?图雅,这里没有人会逼你。”
      图雅有些困惑。阿格斯冷当然在她心里,而且是“家”里重要的一员。这些年,他放弃了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默默地陪在王妃身边,做着一个好儿子好兄长能做的一切。大王子不在的时候,他是“家”的守卫,是她们的依靠。可是——“王妃,我们现在这样一起生活,不好吗?”
      楚言发觉自己失职。是不是忘了教给她一些重要的东西?“不是不好。婚姻家庭,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不经过这些,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就不完整。我和大王子都希望看见你们有美满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如果你和阿格斯冷结婚,还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只不过在一个大的家里有了你们两个组成的小家。”
      那个人要她等着他。她答应了不嫁给别人,可也没想嫁给他。如果嫁给阿格斯冷,就违背了诺言。大家里的小家是怎么回事?就像大院子里的小院子吗?图雅的脑子乱糟糟的。
      “如果阿格斯冷和别人结婚,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或者,阿格斯冷要离开我们去和那个人一起住。”虽然,阿格斯冷恐怕不愿意。
      “阿格斯冷少爷应该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小姐。”可她心里为什么难过?那两种情况她都不喜欢。
      明白心结在哪里就好办了。“黄金玉石比我们平时吃的饭菜贵重吧?不让他吃饭,给他吃黄金玉石,你觉得阿格斯冷会不会肚子疼呢?”第一次发现图雅也有笨的时候:“我先去办点事儿。你好好想想,晚上告诉我。”
      图雅乖乖坐在那儿想,直到阿格斯冷走过来:“傻丫头,别发呆了!回去吃饭。”
      图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鼓足勇气问:“阿格斯冷,你想娶我吗?”
      阿格斯冷一愣,咧着嘴笑起来:“想!想了好几年了。”
      “为什么?我有什么好?”
      “你有什么好?傻呗!我得看着你,照顾你,一辈子。”
      “阿格斯冷最讨厌!”图雅吸着鼻子扑过去,趴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喂,你这算不算答应嫁给我了?”阿格斯冷把她举到眼前,见她轻轻点了点头,欢呼一声,把她扛在肩上往回跑。
      图雅拳打脚踢:“阿格斯冷,放我下来!讨厌!”

      阿格斯冷和图雅的婚礼简单而热闹。
      楚言很开心:“应该有个蜜月,让小两口单独呆一阵。要不然,还以为真跟以前一样呢。”
      阿格策望日朗眼中微光一闪:“有哈尔济朗和水灵陪着你,让他们到南疆去住一段吧。也该让那边的人知道这门喜事。”
      楚言自无异议。这几年,她动不了,阿格策望日朗没精力,南疆那边的事情全靠总管和几个亲信的维吾尔人打理,阿格斯冷和图雅过一阵跑一趟,传些话帮着做些决定。阿克苏和疏勒的那些人也象他们的亲人。
      隔了几天,阿格策望日朗把新婚夫妇叫到跟前:“有件很重要的事,只能交给你们。图雅,我要你到帕米尔去,替王妃守着去印度的路。阿格斯冷,你护送图雅过去,帮她安排妥当,然后,回来接王妃和哈尔济朗。”
      阿格斯冷和图雅都有些吃惊,对视一眼,都在爱侣的眼中看见疑惑和肃然,不约而同地点头答应。宽大的手掌和纤细的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
      阿格策望日朗张开双臂,握住两个孩子的肩膀,疼爱也愧疚:“你们刚刚成亲,就让你们去做这样的事。对不起!现在的形势你们也知道,我不得不做最坏的准备。帕米尔是王妃和你们最后的退路,性命攸关。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只能靠你们!但愿,将来,你们有大把好日子。”这也是他们的“蜜月”,让他们学着互相扶持,独立地面对各种未知的情况。这最年长最能干的两个孩子必须尽快成熟起来。将来的路,只靠楚言一个人,太难走!
      疑惑更深,却被浓浓的悲壮覆盖。他们将不得不离开准噶尔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除了这天山草原大漠,还有哪里会是他们的家?不对。他们原是两个没有家的孩子。大王子和王妃给了他们一个家,给了他们幸福。大王子和王妃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图雅心细,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大王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有我的责任。只有王妃,哈尔济朗,还有你们安全了,我才能放心。”停了一下,笑着补充:“我知道王妃会带你们去哪里。我会来找你们。这些话先别告诉王妃。她想让你们快快活活地出门玩一趟,要是知道我还派了你们差事,会骂我。”
      策妄阿拉布坦要找敖其尔询问清国的情况,让阿格策望日朗带他回伊犁。
      敖其尔心里明白康熙吃了这么个打败仗,是一定要讨回去的。吃了他那么个暗亏,也是要讨回去的。战争远没有结束,他的作用却快要结束了,前途缥缈。
      临走时,要求面见楚言告别,按照大清的礼节,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公主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对不住公主。”
      楚言感慨地看着这个人,真诚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皇上!你原是准噶尔人,决定做回准噶尔人。没有人可以责怪你!我倒要谢谢你这几年的看顾。只是,你媳妇儿,可惜了!”
      敖其尔唏嘘不已,最终失声痛哭。少年被俘,在京城里生活了十年,原以为一辈子都是大清皇家侍卫了,却又被送回准噶尔,发现自己从里到外都是准噶尔。他选择了效忠大汗,可他的妻一样忘不了自己的出身。曾经恩爱的夫妻,互相防范,勾心斗角,裂痕越来越大。公主受难,他却做了看守,妻子与他大吵,引得大汗猜忌,也被拘禁。直心肠烈性子的妻以为末日来临,抢先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欠下的,须他来还。他们的孩子是蒙古人,可是算准噶尔蒙古人,还是算科尔沁蒙古人?准噶尔和科尔沁,哪边有他们的容身之处?这两难的处境,也许只有公主才能明白。
      “公主宽宏大度,心地慈悲。奴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冒昧地求公主看在相处了这些年的份上,可怜奴才的孩子,不拘哪里,给他们找个生存之地。”
      父母的心,到最后都是一样的。楚言含泪道:“我尽力。”
      敖其尔没口称谢,恭恭敬敬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了出去。

      ==>有进步,鼓励一下,俺也多写点。
      15,16,17,18,四章的内容,原来毛估的时候以为一章可以打住,结果写了四万多字。很郁闷!
      ==〉既然14白菜不受人待见,就让他战场得意,情场失意吧。(俺是墙头草,大风吹来一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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