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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狼烟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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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雍亲王府。
四阿哥青着个脸走进福晋房中。紫衣见状,连忙使眼色示意另外几个丫环太监随她退出去。
不等四福晋发问,四阿哥把手中的信简往茶几上一摔,怒骂:“混账奴才!只顾着自己立功,竟把主子丢下不管!”
四福晋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这是?”
“策凌来的,附着贺大鹏的请罪书。你自己看!哼,他请罪求饶,我就能饶了他么?”
楚言那边出事了!四福晋也是担心。既然丈夫有话,也顾不得避讳,急忙打开信看个究竟。
贺大鹏□□勇两人出身行伍,正经念过兵书带过兵上过战场,是干练的军人。因为种种原因被阿哥们和皇帝选中,派做靖安公主的侍卫,随去准噶尔,除了护卫公主,另一个任务就是打探情报,监视策妄阿拉布坦的动向,以免朝廷措手不及。公主额附都是精明人,一方面对他们优待亲切,另一方面不留痕迹地把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几个行宫附近。他们在语言交流上有硬伤,临行前临时抱佛脚地学了点蒙语,没有女人们在语言上的天赋。在准噶尔呆了几年,学会的几句日常突厥语还是惠芬和图雅教的。日子过得安逸,可他们始终没能接触到准噶尔的政权核心,又无法和中下层人物打成一片,在情报工作上一直没有什么建树。
去年,贺大鹏和惠芬被留下陪着哈尔济朗在策凌处养伤。贺大鹏借机与策凌拉近了关系,交流了对准噶尔状况的认识。本以为可以等到公主回程会合,不想策妄阿拉布坦派人来接。哈尔济朗直接被送进喇嘛集,他们夫妻俩没了事做,也没人管。惠芬有了身孕,觉得还是在阿克苏住得最舒服,他二人就回了阿克苏行宫。
楚言回来后怏怏的。他们从□□勇那里得知在京城和热河行宫发生的事,除了同情,也没办法。少了两个小主人和图雅,阿格斯冷和水灵留在昭苏,额附在伊犁,没多久公主又往南边去了。阿克苏行宫没了主子,那些维吾尔人各有分工职守,在总管的监督下,仍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他们三个是公主近身的人,往日也就帮着教导几个孩子,这一下无所事事。
大汗搬迁主帐,从南疆征调集中粮食。惠芬从行宫侍女那里听说这些小道消息,进到贺大鹏和□□勇耳朵里,可是重要情报。他们猜测策妄阿拉布坦将有大动作,知道他们完成使命立功的时候到了。
公主久无声息,无处请示。夫妻恩爱,母子连心,公主若是知情,怕是只会阻止。军情紧急,贺大鹏□□勇商量以后,决定擅自行动,分头往喀尔喀和哈密送信,向朝廷示警。
王子王妃不在,除了总管一家,行宫里再没蒙古人。几个维吾尔侍卫不过守夜巡视防小偷。贺大鹏□□勇两人轻易出了行宫,化装成蒙古人急忙向东赶路。
路途熟悉,贺大鹏顺利到达准噶尔东境乌梁海人居住区。不想这条道他陪着公主走过几次,竟被人认出。清国来的王妃的汉人侍卫冒充蒙古人,形迹可疑,当地守军不敢轻易得罪大王子和王妃,虽然把他扣下问话,倒还客气。贺大鹏伺机逃了出来,遇上一队喀尔喀牧民,搬出策凌的名头,在牧民掩护下到了喀尔喀。
策凌得信一面派人往京城送信,一面加紧打探准噶尔情况,一直没能联络上阿格策望日朗和楚言的人,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
四福晋看得心惊肉跳:“别处可有消息?当真打起来了么?”
“策妄阿拉布坦兵掠哈密。肃州的驻军已往增援,皇阿玛已下令再派援军,封锁准噶尔进入青海的所有要隘。”青海台吉们已奉命将噶桑嘉措送至西宁的塔尔寺。皇上已作三路部署,一旦策妄阿拉布坦作乱,立即予以打击。
□□勇的运气就没那么好,哈密周围是重点地区。□□勇刚接近哈密就被擒,被押回伊犁关了起来。
哈密是准噶尔通向内地的咽喉,进兵青海西藏的必经之路。哈密已经内附清廷,驻扎有清军。为了决定出兵西藏的部署,策妄阿拉布坦先派出少量人马攻打哈密,试探清军兵力和防守情况。带队的正是准噶尔最有威望的常胜将军,大策凌敦布多。
好在大策凌敦布多的目的在于试探,只带了两千人马,连夺哈密北境五集后,围哈密而不攻。清军有时间反应。
四福晋担忧道:“楚言妹妹怎么办?那个策妄阿拉布坦会不会——?”
“没她的消息,也不知人在哪里。”四阿哥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转着圈:“想来性命应是无忧。准噶尔和大清到底国力悬殊,策妄阿拉布坦不会想不明白。再说,还有额附阿格策望日朗,除非,他连唯一的儿子也不想要了。”虽然不大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阿格策望日朗对她用情很深,又是个有手段有胆气的,不至于让她受苦。策妄阿拉布坦也不会动她,弄不好到头还得靠着她的关系来达成和谈。他担心的是她受不得委屈,身边又没了人,连消息也没法通一个。
“这,侍卫轻举妄动,会不会连累楚言妹妹被关起来?”
“我气的就是这个!策妄阿拉布坦到底是什么部署什么打算也没探明白,公主身在何处也没搞清楚,抛下主子安危不顾,自顾自地往回跑。如今,那边再有什么变化,我们两眼一摸黑。她就算打听到什么,连信也送不出来。”能用的就剩一个敖其尔。皇上对其寄予厚望,认为他的心是向着大清的,感激她的恩德,在准噶尔也有门路。他可不抱指望,背主忘恩,能干一次,就能干第二次,何况到底是准噶尔人。
发泄一通,虽然于事无补,四阿哥心里好受了一点,叮嘱妻子:“这些是朝堂上的事儿,你听了就听了,别露出来。尤其,别叫怡安和她那个丫头听见风声。要不,不定闹出什么来。”
四福晋答应了,也有些担心:“府里平日没人会说这些。可是,当真打起仗来,传言满天飞。她们时不时出府走动,弄不好几时就听见一耳朵。”
四阿哥皱着眉:“真打起来,瞒也瞒不住。眼下情势还不明朗,捂一阵是一阵。这阵子少让她们出门,用不了多久,皇上和太后去热河避暑。太后多半是要带怡安去的。到行宫就简单多了。”小丫头数着日子等母亲来接她,知道母亲来不了,不知会哭闹成什么样。不让出门,也是要闹的。想起怡安的哭功,四阿哥很是头大,这点偏不像她母亲。她哭起来无声无息的,让人心疼。小丫头哭起来震耳欲聋,让人头疼。
四福晋自然知道他怕的是什么,既同情也有些无奈。怡安到他们身边半年了,总的来说,挺乖。开头哭了两天,要妈妈,不知图雅说了些什么,不再哭闹,面上和从前一样,只不再那么淘气。太后不用说了,几位娘娘对着这孩子也是百依百顺。年氏和钮钴禄氏也是真心喜欢怜惜这孩子。年氏孕中总开玩笑说要比着怡安给王爷生个漂亮的小格格,结果,真生的是女儿。王爷倒比得个小阿哥还欢喜。弘时处处象大哥一样护着怡安,弘历弘昼也被嘱咐了让着点。到头来,唱黑脸的只有他。
怡安也不知是跟他见面见的少,还是记恨着那天拦着她不许她去追爹娘,打从一开始,就和他不对盘,对他的话爱听不听,爱理不理,动不动就是一个“不,不要”顶回去。他发了回狠,想把小丫头的脾气扳过来,却在怡安惊天动地的哭声中落荒而逃,隔天又被太后叫去听训。结果,不但没成功管教怡安,阿玛的权威还倒了一半。弘昼也学会回嘴了。
其实,他心里最疼的就是这个丫头,每天回来,不管多晚,还有没有事务缠身,必要问问怡安当天的情况,有时还要亲自去看了才放心。嘴上说得狠说得硬,到头来,大半的事上都是他让步。他唯一没让的,就是去八阿哥府那件。
八阿哥宠孩子会哄孩子。还在行宫时,怡安就喜欢和他亲近。后来出了那件事,八阿哥可算坠入万丈深渊,无法翻身。他原本也有些心结,不喜欢怡安与八阿哥亲近,这一来,更是坚决不许怡安往八阿哥府去。怡安大哭大叫,他气得青筋直跳,就命人杖责弘时,因为是弘时要带着怡安过去。怡安被吓住,哭着求他别打了,答应再不去八阿哥府,这才完事。这一闹,李氏背地里不知唠叨数落抱怨了多久。
过年时,怡安想家,跑去慈宁宫央求太后送她回去。太后哄不住,就猜是他让丫头受委屈了,直告到皇上那里。可怜他,大节下的,又是一顿训话。
“你几时也染上了发呆的毛病?”四阿哥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
四福晋惊醒,掩饰道:“弘历弘昼可是也要跟着去行宫?”
“不知道。叫去就去,不叫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怡安呢?又出门了?”
“是。十四弟派人接过去了,说用过晚饭送回来。”
“哼,他真想接去的,恐怕不是怡安,是图雅那丫头吧?”
十四贝勒府。
后院里松松地围了一群丫环婆子,指指点点好不热闹。怡安和十四阿哥的四位格格在中间,逗着几只小猫玩耍。
十四阿哥弄来几只刚断奶的名贵小猫崽子,让怡安和自家四个女儿挑。
格格们左顾右看,再经丫头嬷嬷们一番指点,心中都有了中意的猫咪,只不说出来。额娘们耳提面命,怡安年纪小,又是客人,有什么好东西好事都得让着她。以前最得阿玛欢心的三格格有回同怡安抢东西,倒是怡安让她,事后被十四阿哥斥责不懂事,连亲生额娘都落不是。从那以后,福晋格格们都算明白了,这个小丫头惹不起。
要说,格格们沾怡安的光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十四阿哥线条较粗,对女儿比对儿子棘手,以前格格们能得到的注意力很少。心疼怡安小小年纪离了娘,怕她想家,费尽心思地哄她开心,又不想做得太醒目,有点什么尽量都弄个一式五份。这回,要不是偶尔听说怡安家里是养着猫儿的,大概也想不起来去弄猫崽子。
怡安很有猫缘,小猫们都往她跟前凑。怡安蹲下身摸摸这个,揉揉那个。小猫们眯起眼喵喵叫着撒娇,要求更多的爱抚。有一只干脆跳到她膝上,蜷起身子打算睡觉。
正是三格格看中的纯白褐眼的长毛猫。三格格紧张起来,想说什么,看看笑眯眯的阿玛,不敢张口,一脸委屈。其他三位格格也在心理祈祷着怡安千万别挑中她们喜欢的猫咪。
十四阿哥笑道:“看来,这猫儿也会挑人,都喜欢怡安。要不,全都带回去得了。”
瞧见几位格格急得要哭的样子,小岚忙说:“十四爷,这可使不得。我们府里养着王爷的好几条狗,再来这些猫儿,回头,猫儿狗儿打架,还不把福晋们烦死。”
十四阿哥大乐,成心添乱:“养得王爷的狗,就养不得怡安格格的猫儿了?怡安,往后哪只狗儿欺负你的猫儿,告诉舅舅,舅舅帮你评理去。”
十四福晋不敏感,可也知道这位爷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自己亲哥哥找麻烦,忙笑道:“四嫂待咱们是极好的。咱们也该体谅她点。”
十四阿哥对嫂子还有几分敬重,一笑揭过:“怡安,喜欢哪个?”
发现篮子里还有一只小猫,旁若无人地半闭着眼打盹,怡安伸手抱了出来:“图雅,你看!这是丽兹的宝宝。”
“真的呢。”图雅凑近看了看,笑着对十四阿哥十四福晋解释:“这一只长得和王妃在阿克苏养的黑白花的长毛猫很像。”
怡安接着说道:“猫宝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丽兹肯定着急了。图雅,我们送她回家,好不好?”
大人们都是一窒,不知说什么好。
图雅勉强笑道:“等王妃来接我们,我们带着他回家。”
“雪都化了,天也热了,妈妈快来了。”
小岚忙哄道:“等回去,问问福晋,看公主是不是来信了。”
怡安点点头,抱着那只小猫站起来:“等妈妈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图雅怔怔地说不出话。十四福晋鼻子一酸,拿帕子拭泪。十四阿哥欲言又止,暗暗叹气。
随身太监近来,凑在十四阿哥耳边说了几句。
十四阿哥点点头,对图雅招手:“你跟我来,有两个人要见见你。”
图雅满腹狐疑,也放心不下怡安,迟迟不肯动作。
十四福晋笑着劝道:“爷叫妹妹过去,想是有要紧的事情。妹妹放心,这里有我呢。”
十四福晋比不上四福晋能干,性情亲和,只带了两分孩子气。见过几面,莫名奇妙地就对她十分亲热。有一回过来,碰上她对着一堆衣料犹豫不决,帮着挑了一回,就把府里好些大事小事都拿来问,弄得图雅很有些头疼。图雅心细,在这些人中呆了一年,称呼上的玄机明白得差不多,听见那两声“妹妹”,看见周围这些人投来的古怪目光,如坐针毡。满心不愿意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跟了他去,可他站在那儿等着,对她伸出手,越僵下去,众人眼神越怪,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十四阿哥不由分说,握了她的手,拉着就走。
大厅内两个男子没有忽略这拉手的细节,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十四阿哥放开图雅,走到上首坐下,接受两人拜见,开门见山地说:“别的话都免了,你们简单点把事情说清楚。”
这两人带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关中有两个名士,同为望族出生,情投意合,住得又近,两家来往频繁。孟氏富裕,魏氏清贫些,但祖上出过一个清流,名声更大些。好在真名士视金钱如粪土,钱多的不耀富,钱少的也不觉得寒酸。两家人相处很好,孟家的爱女和魏家的独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懂事以后就有了点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意思。两家原本也有意结亲,可还没来得及办订婚的手续,孟家遇到点麻烦。魏氏不但不帮忙,还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站到了对头那边落井下石。孟家得贵人相助,渡过难关,看透了魏氏为人,断绝了交情。贵人的儿子仪表堂堂,听说孟家女儿美貌,派人来提亲,孟老爷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想孟小姐却是死心眼,认定了魏少爷,死活不肯“改嫁”。家里逼得紧,孟小姐不知怎么联络上魏少爷,两人竟一同私奔了。
孟老爷丢了女儿,颜面扫地,气得一病不起。魏家开始还吵上门来,骂孟小姐拐骗了他家独子,半年后突然没了声息。孟家打听到他家少爷自己回来,女儿的下落自然着落在这魏少爷身上。孟家费了些手脚把魏少爷抓来。没等用刑,中看不中用的魏少爷先就招了。
孟小姐从家里带了些首饰出来,两人一路典当首饰到了兰州,本想在那边住个一年半载,等家里气消了就回来。魏少爷整日无所事事,就逛进了赌坊。最后的结果是魏少爷拿孟小姐填了赌债,自己浪子回头。孟小姐飘零何方,他也不知。
这种真相,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孟老爷又气又愧又伤心,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到阴间告状去了。孟太太伤心过度,又熬了一年,临终前嘱咐儿子们把可怜的妹妹找回来。
儿子们要忙功名,要忙家计,要忙娶妻纳妾生子嫁女。况且天大地大,一点头绪没有,上哪里去找?等到年纪老迈,想起爹娘的遗愿没有完成,怕死后没脸相见,又把光荣的任务交待给自己的儿子们。
长房的一个儿子颇有出息造化,做官做到了京里。有回在十四阿哥府门口,与图雅照了个面,觉得与幼时记忆中的姑姑很象。十四阿哥约摸知道一点图雅的身世,将信将疑,要他先回去弄清楚了。孟官员恐怕自己当初年纪小记不清,写信回家请来了与姑姑感情最好的小叔叔,还带了姑姑留下的自画像。
十四阿哥拿过来,先仔细检查一番画轴,再看墨迹成色,确实上了年头,看到画中人容貌,对图雅招手笑道:“你来瞧瞧,和你还真象。只比你文气些。”
年长男子赔笑道:“舍妹自幼由家父教导读书,在当地薄有才名。”
望见“芝华自描小像”六个字,再读过画像旁题的那首兰花诗,图雅已确定这是母亲多年前的手迹,也相信这两人是母亲至亲。
她幼年时很艰难,吃过许多苦,早早炼出察言观色的本领。这两人不时偷窥十四阿哥神色,她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他们认亲的目的是攀上这位皇阿哥,而不是真正在意失踪多年的亲人。
她记事很早,对幼时的很多事还有印象。遇到王妃前,她们母女活得很辛苦,但比起被卖给弟弟生父之前的日子,已经算是有了点尊严和自由。早先的事,母亲不希望她记得,王妃从来不问,她也就当那些不堪的岁月不曾存在,努力按她们的希望过活。
母亲保留了闺名,却一直隐瞒着身世,甚至在央求王妃收留她的时候谎报姓氏。她的家族是望族,她的父亲是名士,她知道家人对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家族永远不会原谅一个行差踏错抹黑添丑的女儿。一失足成千古恨,母亲把所有的苦难当作对自己妄性的惩罚,默默承受,只抓住了唯一的机会改变了女儿的命运。
这些人想认的是能出入各阿哥府和皇宫的图雅。脱去这些华丽的衣裳,知道发生在她们母女身上的那些真实和不堪,他们不知是否还愿看她们一眼?不要说认亲,只怕如瘟疫般避恐不及吧?
她看过专门写给女子读的书,知道如果承认母亲就是画像上的“芝华”,就给了这些人对她指手画脚的权利,给自己套上了挣不脱的枷锁。
图雅嘴角微翘,淡淡地望着血缘上的舅舅和表哥,颇有深意地说:“难为孟大人,画得和我真有些相象。我母亲确是汉人,也是被卖到大漠的女奴。不过,我母亲姓韦,室韦的韦,不姓孟。我母亲虽认得几个字,却不会写,更不会作诗画画。这些,王妃,靖安公主也是知道的。”右手伤了筋,母亲再也不可能作画。
两个孟姓男子措手不及,结结巴巴不成句,忙忙解释请罪:“十四爷,小人句句属实,绝无冒认亲人之意。”
十四阿哥有些意外地看着图雅,眼中喜嗔难辨,略微沉吟,哈哈一笑:“令妹一腔痴情,红颜薄命,可怜可叹!血浓于水,孟先生孟大人寻亲心切,错认也是有的,我怎会不明白。既然令亲有可能流落塞外,回头我传书公主和几位蒙古王爷,请他们帮忙寻找,以求尽快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两人连忙称谢,惶惶告罪请辞。十四阿哥又安慰两句,就命人送客。
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十四阿哥走近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你这性子可也真是!怪不得能入她的眼。”
图雅抿了抿嘴:“十四爷拉我来,就是看这场戏?戏演完了?”
“不许走!”十四阿哥两手拉住,看着她笑:“谁演戏,你比我明白。原想着这孟家虽是汉人,也算一方望族,家世清白。你不愿意,不认也行。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你是蒙古人,倒不如回头认个蒙古王爷做干爹,身份上更便宜些。”
图雅糊涂了:“我要干爹做什么?”
“要在从前自然不用。楚言疼你,有她为你安排,便是准噶尔的郡主也做得。只是现在——”
图雅觉得有异,正要问“现在怎么了?”,却听十四阿哥接着说道:
“等我安排好了,就去求额娘,把你接过来。怡安一直跟着你,多半离不开。等你过门后,我再去求求太后和皇阿玛,把怡安也接过来,省得在四哥那儿受委屈。”
图雅懵了:“你要娶我?”
十四阿哥眉开眼笑:“怎么这会儿倒笨了?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八哥犯的错,他可不会犯!喜欢的女人就要娶到手。
图雅还是疑惑:“十四爷为什么要娶我?”
想娶就娶,还有为什么?十四阿哥也开始懵。猛然想到她是楚言带出来的,早些年楚言曾叫他对心仪的女子把嘴巴放甜点。搜肠刮肚地猜想她会爱听什么话:“呃,你,生得美,聪明,通情达理,性子好,落落大方,不扭捏,马骑得也好。嗯,你很好,京城这些府邸的年轻格格拉到一块儿,也挑不出一个比你强。”孩子生了一大把,说起甜言蜜语磕磕巴巴,也不知往日的伶牙俐齿都长到哪里去了!
图雅注视着这个血统高贵却从来没对她拿过架子的男子,有些悲哀。他所看到的,是王妃花了几年耐心教导甚至疼宠出来的图雅,身份虽低,举止高贵,清丽文雅。他不会明白,这样的外表下,内心里她还是一无所有,担惊受怕,不知所措。王妃离开后,很多年前缠着她的噩梦又回来了,时不时半夜惊醒。她和怡安一样盼着王妃来带她们回去,可她不能流露出来。她要替王妃照看怡安,直到平安回到王妃身边。她是怡安的依靠,她必须坚强,必须从容。
十四阿哥平生第一次甜言蜜语,听者神色竟越来越悲伤,大为颓丧,笨嘴笨舌地问:“怎么了?说你好还不高兴?”
图雅淡淡笑道:“我怎么能和格格们相比?我是王妃跟前的女奴,留下来服侍怡安。等王妃来接怡安,自然还是要跟着回去的。”
十四阿哥放心下来:“原来是为了这个?你跟了她那么多年,还会不明白?她压根没把你当底下人看,知道你有好归宿,必定成全。”
图雅不想谈这个:“我是王妃买下的女奴,我的去处,只有王妃能处置。”各府里走过,她可不觉得那些女人那样就算好归宿。
十四阿哥急道:“这仗要真打起来,不定要打几年。你都多大了?还能等几年?”
“打仗?谁和谁打仗?”图雅一惊,一把抓住他:“难道,你们要和准噶尔,和大王子打仗?王妃——”
“什么你们我们,别忘了,你是汉人,不是准噶尔人!”十四阿哥不豫。
准噶尔是她成长的地方,是她的家园,她就算准噶尔人。图雅不想与他争执,只死死揪住,追问发生了什么。
十四阿哥先不慎露了口风,又想着折断她的想头,兴许就能乖乖听他安排,慢慢地把他知道的差不多都说了出来。
听见里屋传来的怡安的说话,图雅掀帘子的手一顿,呆在门口。
怡安把刚起名叫葡萄的小猫放到枕边,絮絮叨叨地嘱咐:“你可以睡在我的枕头上,也可以睡在被子里。那是妈妈的衣服,你不能睡在上面,会压坏的。这两个是妈妈给我的小布熊和布娃娃,你可以玩,不许抓。你看,这个箱子里的是妈妈给我做的玩具。这个被弘昼弄坏了。弘昼真讨厌!葡萄,你千万别把妈妈留下的东西弄坏,要不,我不让你和我一块儿睡觉了。”
顿了顿,怡安又说:“葡萄,你想你妈妈吗?我很想妈妈,也想爸爸。萨娜也想她妈妈了。她妈妈是爸爸的大黑马,跑得可快了。图雅说路很远,妈妈坐车走得很慢,要走很久。可是,爸爸骑大黑马,可以跑得很快呀,为什么也不来呢?如果萨娜认识路就好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回家了。”
听见动静,怡安连忙抱着葡萄躺下,闭目装睡。
图雅走进来,在炕边坐下,看着她发怔。
怡安忍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悄悄睁开眼,发现图雅在擦眼睛,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图雅,你哭了?四爷骂你了?”
“别乱说,该睡觉了。”图雅伸手把葡萄抱起来,放进边上的篮子里:“别抱着小猫睡觉,睡着一翻身,把他押着了。”
怡安乖乖躺下,让她盖好被子,忍不住又问:“图雅,妈妈是不是在路上了?会不会,哈尔济朗把腿又摔断了?”
图雅摸了摸她的脸:“王妃最疼爱最舍不得的就是怡安。怡安想妈妈,王妃一定也想怡安,想要马上来接怡安。可是,有时,大人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怡安要记住,王妃一定会接你回去。怡安会乖乖等到那一天,是不是?”
怡安想了想:“如果怡安不乖,太后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会不会送我回家?”
图雅愣了一下,轻声问:“怡安想变成没人喜欢的孩子吗?”
怡安犹豫着,摇摇头。
图雅松了口气,哄了几句,说了个故事。怡安终于安静入眠。
图雅睡不着。还记得王妃讲这个系列故事时,怡安出生才不久。阿克苏行宫的冬夜漫长,却不难过,因为王妃有一肚子故事。
壁炉里跳动着温暖的火焰。两只猫儿趴在厚厚的地毡上打呼噜。王妃坐在摇椅上,搂着哈尔济朗,身边的摇篮里,怡安甜甜地睡着。水灵喜欢坐在王妃的脚边,依恋地望着她。阿格斯冷和她盘着腿坐在地毡上。王妃不只是讲故事,有时还会和他们一起把故事里的场景画出来,有时会问他们问题,有时干脆让他们变成故事里的角色,一起把故事编下去。
大王子在的时候,会抱起怡安坐在王妃对面的椅子里,和他们一起听王妃讲故事,一起编故事,还喜欢拿故事和王妃辩论。哈尔济朗小,水灵不爱说话,阿格斯冷和她总会帮着王妃一起反驳大王子。大王子越辩越来劲,直到怡安哭了,或者哈尔济朗和水灵困了,或者阿依古丽来提醒说睡觉时间到。
阿依古丽拿来碗,从壁炉铁架上的铜壶里倒出热奶。他们几个孩子每人喝下一碗热牛奶,就被打发去睡觉。丽兹和贝丝闻见香味醒来,也会得到一小碗牛奶。
那样安稳温馨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可惜怡安太小,不会记得。怡安有世上最好的父母,在父母身边的时日却太短。
想到今日从十四阿哥那里听说的情况,图雅心神不宁。万一真的打仗,她和怡安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王妃会不会出事?大王子会不会有危险?阿格斯冷会不会上战场?
阿格斯冷也许成亲了吧?虽然生父不明,到底是绰罗斯家族的少爷,大王子的养子,又继承了他母亲的端正相貌,喜欢他的贵族小姐很多。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立些军功,就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了。
王妃叫她不要着急,让她等待,等到接应她们的人来。王妃没有说谁会来接她们,只说那个人她见过,来了,自会明白。又叫她不要太早告诉峻峰,因为王爷对他们兄妹有很大的恩情,尽量不要叫他们为难。
她觉得没法再等下去了。她跟在王妃身边,帮着管事,知道暗中有人窥视,伺机而动。大王子亲口答应皇帝,让怡安留下。逃走的事,王妃必不会与大王子商量,大王子也不会赞成。王妃下落不明,也许受牵连失去自由,无法像从前那样调动人手,无法安排人接应她们。照十四阿哥的说法,边境上已经集结了军队,清军戒备准噶尔来袭,战火随时可能燃起。现在,从东往西去,清军应该还不会太为难。过了阿尔泰山,那一带她很熟悉,最不济可以先到乌伦古湖住下,也算到家了。
她们经常四下走动,除了几位阿哥府里,有时也去王妃亲族处,找个借口出府不是问题。问题是从京城到喀尔喀这一段路,该怎么办?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怡安。也许峻峰会有办法?
没家的和有家但当值的侍卫们住在外院,平常都从这个侧门出入。
听说峻峰到城外办事,照理快回来了,图雅在附近徘徊着,等着。
不少人认得她,带些好奇地与她打招呼,两个年纪大的过来问她有什么事。
“小岚一早带着怡安格格进宫了,走时有句话让我转告她哥哥。我刚想起来,过来找峻峰哥说一声。”图雅随口瞎掰,神情有些不自然。
问话的笑道:“这一出城,万一有点事儿耽搁,回来的点就不好说了。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姑娘留个口信,写个字条。要不,回头让他去找姑娘。”
这口信字条哪里留得?小岚和怡安在,又没法安生说话。多拖一天,弄不好边境上的情况就更糟糕。图雅心里着急,迟疑着:“那我晚点再来。”
正要走开,那头有人叫道:“图雅姑娘,峻峰回来了!”
峻峰和云横说笑着,走进门。就有人上前拍着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快去,快去!图雅姑娘等你半天了。”
发觉众人神色暧昧,知道他们想歪了,图雅微微红了脸,也不解释。
峻峰愣了一下,对众同僚笑笑,大方地迎过去。
两人低声交谈两句,走开找僻静地方自去说话。
身后有个年轻侍卫啧啧称羡:“峻峰不声不响的,就和府里最漂亮的丫头好上了?到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啪!”他脑后挨了一记:“这叫郎才女貌。眼馋了?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
也有人叹:“这事怕是难成!我瞧着,十四爷对这丫头有点意思。”
“也未必。图雅是靖安公主的人,那一位可不是一般的主子。到头来,多半还是由图雅拿主意。 ”
峻峰年纪不大,在王府的时日不短,本分,大方,勤快,嘴甜,又得王爷器重。这些人没有不同他好的,都盼着他抱得美人归,也好讨杯喜酒。所有人都忘了阴影里站着的云横,反正,除了峻峰,他对谁都爱搭不理,跟谁也合不来。
云横盯着峻峰离去的方向,从心到脚都觉得发凉:他有喜欢的人了!他的心里又多了一个重要的人,还是没有他。
云横武功好,心思细密,不合群。王爷就派他些特别的单干的差事,经常在外面跑。回京的时候不多,在王府没有单独的房间。他性子孤僻多疑,相貌阴柔,习惯古怪爱挑剔,又总沉着个脸,得罪了不少同僚。这里的人大半都知道他身世的秘密,就有人背后议论,说他是改不了的戏子毛病。有一回闹到大打出手,惊动了王爷。王爷发了怒,把那些口舌压了下去。可已经闹僵,云横回府复命,再累也宁愿赶回城外只剩下半壁残桓的老家过夜。
峻峰常留在府里,升了头目后,得了个单间,感念同门之谊,就在房内加了张床,方便云横回京时休息。对这份好意,云横倒是满怀感激满心欢喜地接受了。
一直以来,偶然能与他同室而眠,听见他平稳均匀的呼吸,想象着他们的气息在这小小空间里慢慢融合,云横已经很知足很满意。可今夜,心中却有些烦躁骚动。他一直知道师兄和他不一样,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妹妹小岚和既是主子又是恩人和姐姐的靖安公主,如今也许再加上一个怡安格格。再有就是王爷的恩情。他只是他的师弟,一个渊源较深的同僚。只要师兄对他有一两分在意和关心,只要能陪着他看着他,他就知足了。
他的生命里只有师兄,和家破人亡的仇恨。很多时候,和师兄在一起,看见他笑,听见他的关怀,连仇恨都淡了忘了。也许他是薄情,可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日实在太短,对他们的印象和感情远远比不上对师兄。
他早知道师兄总有一天会娶妻生子,可看见他和图雅站在一起,听见那些人说“郎才女貌”,他的心嫉妒得发疼。论容貌,他不输于那个女人,论才干,他是他最好的帮手。可是,他永远没有机会。也许很快,他会成亲,会有自己的家。这样共处一室,也不可能。他的呼吸,也遥不可及。为什么上天总是轻易夺去他的所有?
那一边,峻峰也是满腹心事,不能成眠,翻了个身,叹了几个气。
“峻峰师兄,你可是有什么心事?”情场得意,他为什么叹气?
“云横,你怎么还没睡?”
云横试探道:“师兄要是有心事,不如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忙排解。”老天,让他至少得到他的信任!
“没什么。早些睡吧。”图雅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他也担心,怕姐姐会出事。图雅想要悄悄带怡安回去,想起姐姐临走那个含糊的恳求,他没法拒绝。背着王爷来这手,可算忘恩负义。想到母女分离时的凄惨,想象姐姐以泪洗面,又如何忍心?图雅象是下了决心,万一她冒冒失失带着怡安上路,太危险!他不能不管。可是,路途遥遥,关卡多多,他又能怎么帮?他走了,小岚又该怎么办?
云横很是失望,转念间想到白天有人说十四阿哥对那个女人有些意思,莫非师兄为这事难过?奴才和主子抢女人,有什么指望?若是十四阿哥娶了那女人,师兄伤情,也许几年内都不会成亲。云横有些窃喜,又有些不忍心。他不想看见师兄为个女人伤心难过。
王爷没有新的指令,云横可以在京城逗留一段。他心里存了种种猜测想头,又没多少事做,对与峻峰和有关人物的一举一动分外留心。
这一天,图雅又来找峻峰,两人躲到没人的地方说话。旁人随口取笑两句,都不在意。云横避开人,悄悄坠在后面。
“出府出京都不难,可往后这千里跋涉,你们恐怕受不了。主子们也不会放手。”
“我过过苦日子。怡安是草原长大的,不娇气,骑马赶路吃冷食住帐篷,受得住。只要能平安,路上辛苦些没关系。那些蒙古王爷多少都和王妃有些交情,见过我,也见过怡安。实在不行,可以找他们帮忙。你要是能弄到令牌什么的,混过关卡,就容易了。过了阿勒泰山,就算王妃不在乌伦古湖,我们也可以先在行宫住下。路上赶紧点,别让王爷抢到我们前头。你得帮我预备些东西,还得给自己找匹快马。”
师兄要带这个女人逃走?!云横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