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水夷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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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光，你可愿为我……”
“我愿意。为了范大夫，我……什么都愿意做！”
彼时，她仰着头用倾慕的目光注视着他欣喜若狂的笑容。年少的她并没有会出那笑中的深意，她只天真地以为付出一切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开心，就什么都无所谓。或许这样做能让她换回一份心心念念的爱恋……也说不准。
但多年以后，站在一块冰凉的墓碑旁，她不无失望地想：终归是自己会错了意，他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此生终了，她也不过是一枚已被利用尽了的棋子。
但好在，她还有他。
夷光轻扬嘴角，看向身旁的已被抚得光滑的石碑。
那年，她还年少，还是越国诸暨苎罗村河畔西岸娇俏的浣纱女。一身浅粉的衣裙，布料粗糙却做工细腻，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织。一头长发乌黑，用同样粉色的发带束着，有几缕青丝散落在两鬓旁，更衬得她的肤若凝脂。白皙的纤纤玉指在清凉的河水中灵巧地浣洗着一块块布料。
身侧是一群小姐妹银铃般的笑声和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夷光……”“夷光……”她只浅浅笑着，时不时回头谈笑几句风生。可任谁也看得出，唯她是这人群的中心，清新淡雅却又那么夺目。
突然，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天地间只有静静的呼吸声。她疑惑地回眸，然后……那一回眸便昭示了她此后一生的命。
许多年后，夷光关于初见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他从马上下来，向她缓步走来。阳光在他背后肆意跳动，直直地，撞进她的心里。
“姑娘，在下范蠡。敢问……姑娘芳名？”他径径向她走来，一袭月白长衫，吐字清晰而儒雅，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她顿时羞红了脸，低了头，声若蚊蚋：“原来是范大夫。民女姓施，闺名……夷光。”“施姑娘真是貌为天人啊。”他面不改色地称赞，却令她的脸快红透：“大夫叫我夷光便好……您，抬举了。”
他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心神有些恍然。当然，低着头的她并不会注意到那转瞬即逝的感情。顿了一顿他方开口：“夷光，你可愿为我……”“我愿意。为了范大夫，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抬起头，眼中是毫不遮掩的爱慕。
范蠡愣了一愣，不禁失笑：“傻姑娘，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她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他再次郑重地开口：“夷光，你可愿为我救出我王，灭吴扶越？”她惊慌，诧异地回头，瞪大了眼睛：“这……这么大的事情，我区区一浣纱女，怎么做得来？”“我会一点点告诉你。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抿了抿嘴唇，终于坚定了信念：“范大夫，我……愿意。”
在身边姐妹艳羡的目光中，夷光侧坐在马背上，看他牵着缰绳，就那样，信步走远。
身后的溪河在阳光下闪着不可名状的光。
但世事难料。
本来雀跃着心情的夷光，却在范蠡一字一顿讲完计划后的瞬间，苍白了脸色。
竟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说：“夷光，从今天起，我会让你成为越国第一美女，然后我会把你送到夫差那儿。你只要迷惑他让他尽可能地不理朝政，顺便看看我王的情况就好。我会找时机率军攻入吴国……”
她看着眼前男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双目无神，喃喃道：“你要把我，送给吴王？”他被打断，却没有丝毫不快，只是顿了顿，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深邃，缓缓开口：“你放心，待到吴国灭亡，我定，亲自接你回来。”
夷光迫使自己扯出一抹苍凉的笑意：“我信你。”看到范蠡转头，她才轻蹙娥眉：他说的是让自己“成为越国第一美女”，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今天他碰到的不是她，也会有其他女子被他带走？也就是说……自己，并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人物？
只是这个问题，她虽心知肚明，却从不敢问，也不愿问。
此后日日，他们朝夕相处。
范蠡找人教她弹琴歌舞，自己闲时与她下棋作画。
夷光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别再爱他。看看那张本来淡然却每每在提到现在身在吴国的越王时痛苦难耐的脸吧！那个男人的心中只有家国大业，只有那在他眼里永远高高在上的——他的王。
可是爱上之后要怎样才能放弃呢？她并不知道。
而因了这份无法说出口的爱恋，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内敛，也更加惆怅。范蠡把这一切的一切全看在眼里，映到心里。他愈发地心神不宁。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便再也不忍心把她送走了。
一年之后，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必须马上狠心把夷光送走。他想。否则……否则怎样，他也说不清楚。
让人为夷光打扮妥当，范蠡亲自牵了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看着她平静如水的眸子，他低声说道：“夷光，终归是我……对不起你。”她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紧紧握着，脸上却强撑着温婉的笑容：“范大夫这是说的什么话？夷光虽是女子，也还懂得‘国破家亡’的道理。为国尽力本就是我应做的。大夫，你又何苦说出这样的话？”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许久，直到她的笑容几近崩溃，才轻叹了一声：“罢了。你……多保重。”她看他转身去牵马，才回身进入车里。眼泪在眼角流连，终是没有落下。
夷光木然地望向窗外，此去经年，还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又或者，当他们再次相见，又该是哪般光景？
水绿色的纱裙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晃。
身是春暖，心却冬寒。
再后来，她被人叫做“西施”，陪侍在吴王夫差身侧，深受宠爱。
吴国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赞她的美貌无与伦比，而更多的人却是在指责她狐媚惑上。她从来不理会这些流言，只一直照他那年所说的按部就班地完成，罢了。总归，没有她也会有郑旦或者别的什么一同送往吴国的人，如果她连这些也做不到，怎么对得起那个爱过一场的男人？
只是不禁遗憾，自那次别后，竟真的再没有见过他一面。
至于越王，她也只见过一面的。那次还是夫差命他来拜见身为吴王宠妃的西施。
她自然惊惶失措，慌慌张张地奔过去将勾践扶起。只因为那是范蠡的神明范蠡的王，她怎么会又怎么敢让这样的他受到这般折辱？面对夫差的疑惑，她只好巧言倩兮，撒娇卖乖才算勉强混了过去。
西施只记得当她扶起勾践时，他的面色木然，眼神却毫不相称地锐利了一下，随即便又失去了光彩。心下不禁慨叹，这些君王的戏，怕是演得比谁都好。只是不知那春风得意的吴王于她，是不是真心？
如果是真心，那说起来，夫差待西施倒真的是极好的。事事宠着她，顺着她，也丝毫不顾忌她是敌国的女子，就那么一本正经地对她好。好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内心愧疚不安。
她知道夫差对她怕已是爱上了，也想过要不要尝试着去接受一份新的感情。但每当她想到范蠡带给她的所谓“使命”，她便打心眼里胆怯起来。西施不敢想象若待到吴国灭亡又或者夫差知道这一切以后，自己会怎样从云端跌入地狱。
“西施，这是我刚刚让人给你弄来的点心，就是你上回说好吃的那种。来，尝尝！”“西施，我让人在你那儿种了些花草，等到明年开春就能瞧见了。”“怎么样，西施？喜欢我给你挑的这套衣服的样式吗？”……
她的脑中不断地回放着几年来夫差笑眯眯讨好自己的样子，也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自称“寡人”了。眼眶红了又红，却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流。
就在刚才，夫差在吴国的大殿上被一击倒地，嘴里还一直嚷着：“西施……不要伤她……西施……”她以为自己可以冷漠地看一切发生，她以为自己会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回家。可是没有。
她没有办法挪动哪怕一步，就那样看着夫差几步踉跄跌倒在地上，却还一直朝着她的方向伸手唤着“西施”。
傻瓜。她想。我不叫西施，我叫夷光。我陪了你这么多年还没听你叫我一声名字呢。
傻瓜，我刚发现爱上你，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去。
夷光久久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算看着夫差渐渐没了动静，没了气息，仍然那样面无表情。她的身旁身前身后都是正在厮杀的军队，人声嘈杂。只是谁也没有看到，她的眼角泛起了红。
像血一样，惊心夺目。
“施姑娘，范大夫让我们请您回国。”几个身穿越国盔甲的士兵围住了夷光，言语恭敬神态却是鄙夷。她微微一笑，面容苍凉，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可，也只不过是“知道”而已。
吴灭。越兴。
传说中的绝世美女西施从此没了消息，越国功臣大夫范蠡也不见了踪影。于是便有流言传出，说他们二人本就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现如今既然家国大事已了，自然是双宿双飞去了。
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没有一丝半点的联系。
自从他把她送到吴国，便已经将她的一生送到了别人手中。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曾经允诺过她的话也没有实现。范蠡早已不知夷光如今的心思，不知她现在究竟把心放到了谁的身上。便再也不敢寻她，见她，问她。
他只是在苎萝村搭了一间小屋，开了几家店铺，等她不知哪一年的归返。
而她，却一直守在吴国的旧都。穿着一身苍白的布钗荆裙，她用帕子细细擦拭着身旁的墓碑。上书“吴夫差衣冠冢。未亡人吴施氏泣拜”。她时不时浅浅一笑，一副陷入美好回忆中的模样。
就算一生是一枚棋子，她也认了。不过与范蠡再无瓜葛就是了。
曾经为了复国而彼此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就那样过去了。时间会让它再没有一分拾起的可能。
范蠡为了越国为了勾践，送夷光离开，然后默默守候，甘愿等她一生，却只能等来她为别人守望的一生。
不知是怎样的纠缠一世，也不知是如何的错缘一生。
终已罢了。
她爱过，怨过，恼过，恨过。
也都如流水一般，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流水夷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