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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歇梦微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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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雨仿佛是得到了某种预示,接连不断地没有任何曲折婉转就拍打在了地上,听见的人不得不避让在温暖的军帐里,点燃一堆篝火,来驱散冷意。裴翊玄将军帐的门帘大大地敞开着,不顾渗透全身的寒冷,定定地站着,望着远处阴云笼罩着的墨空。
“雨太大了,还是明早再走吧,不必同他们说了。”裴翊玄心想。
裴翊玄耳聪目明,可以听得清距离几公里以外的声响。伴随着连续拍打的雨声,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在草丛中移动,虽轻盈速度却很快。裴翊玄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放下军帐帘,转回头,纵身一跃便躺在了床上,侧身闭目装作熟睡。
果然过了一会儿便感觉到有人拉开帘子向里张望,发现裴翊玄躺在床上熟睡着并发出轻微的鼾声,点了点头,又放下帘子,对等候在外面的人低声说:“将军,他已经睡着了。”
此时裴翊玄已睁开了眼睛,侧耳仔细听他们的对话,神情越发冷湛。
“将军,那我们的计划还照样进行?”
“嗯,”打着伞的男子看不清他低垂的脸,只听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说:“既然他不想留下来,帮助我们对付裴远毅,那就先给他下迷药,让他昏睡三天,到了寒绍再把他囚禁起来慢慢逼他就范。”
雨的寒冷中渗透进了男子略带冷意的笑容,裴翊玄听完所有,嘴角慢慢勾起嘲讽的笑,眼底却慢慢显出悲凉,人情冷暖,似乎在这一个时刻被他看透了。原来自己对于寒绍族还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吗?利用自己对裴远毅的仇恨之心?
感觉到他们已离开片刻,应该是去取迷药了吧?他翻身坐起,一脸沉默的表情,抬起头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他现在手无寸铁,身无分文,夹杂在两军交战的尴尬境地,只有逃离了这片宫廷纷争,才能寻觅到能安定下来的地方吧?
裴翊玄平静下心情,仔细回忆早上留意的这附近的地形,怎样可以快一些逃出寒绍族的军队领地?他站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确认行动灵活方便,便放轻脚步走到门帘的边上,拉开一隅视线可以探查到的宽度,竟发现外面空无一人,雨也小了许多,只是有一股冷风顺着缝隙袭到军帐中,让他莫名打了个冷战。他不想再有过多的犹豫,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裴翊玄顺着军帐一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下头注意踩干净平整的道路,避开杂碎的草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远处的灯火时明时暗,他尽量让影子隐藏在暗处,不留出任何破绽。
已经快要接近出口了,裴翊玄表情虽未有变化,心底渐渐松了一股气。他抬起头望着远处越发深沉的天空,任雨水零落地打在身上,即将迈出的脚步还停留在半空,忽然感觉到后背被什么沉重的钝物狠狠击中。他身体前倾,摔在地上的一瞬间又马上跳了起来,忍住剧痛努力回过身。他看到寒绍族的将军就站在他五尺外的地方,一脸阴沉地望着他。
他努力想直起身子,无奈身后的剧痛竟渐渐漫延,渗透进他的骨头感觉一阵酥麻。将军向他走近了几步,一脸不屑地笑着说:“裴翊玄,你连你爹的缜密心思都未学到啊,好歹还算是可造之徒,对我们有点用处,你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寒绍吧。”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裴翊玄支撑不住一只腿单跪在地上,却依旧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将军大喊,眼底满是愤怒的血色。他粗喘着气,一边说:“从头到尾你说的都是假话吧?我娘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女,被你们利用才去和亲!真正的公主是和裴远毅情投意合,可那个老寒绍王怎会同意心爱的女儿嫁去荆国?所以你们李代桃僵将公主的侍女嫁给裴远毅,还冠冕堂皇地说是心爱的公主,害得我娘被冷落十几年,裴远毅向来对她不闻不问,你们都是骗子,还要利用我来互争高下吗?哈哈,真是可笑啊!”
“你……你怎么知道?”将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看见瞒不下去了,便冷下声凶狠说道。
“我娘贴身带着的寒绍族的东西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她向来节俭,怎会用如此华贵的东西?那顶锦帐是最近才制成的吧?上面有一处印着公主的印。我的病是寒绍族通有的病吧?不是什么贵族病,只是寒绍族高寒地区的水所致。”裴翊玄慢慢说话拖延时间,左手探到靴子的夹层处藏着一枚迷雾弹,心里仔细盘算着。
“你逃走了也没用!”将军嘴角的笑容阴沉,紧盯着他说:“我给你吃的养病的药只有寒绍才有!刚才我打向你的暗器分离开会有一部分陷入你体内,如果不根治的话,我保证你活不过三个月。”
“哼,”裴翊玄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迷雾弹,冷眼望着眼前的男子,嘴角笑得越发疏离,心里渐渐渗透着寒冷,说:“你以为我会担忧我自己这条命?随我自已的意愿,我绝不会同你回寒绍!”话音刚落,他左手向前一甩,顿时一片浓雾弥漫,将军顿时被呛得不行,抬眸望去,裴翊玄纵身跃起,早已跳脱到五尺以外,施展轻功,似是要逃到近旁的桦树林中。他连忙焦急地大喊:“快,快来人,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雨夜地面湿滑,黏腻的雨水混合着枯叶泥泞了道路。裴翊玄早已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扶着桦树前行。他弯下腰,眼前一片模糊,后背的剧痛快要将他撕裂一般。远处的天空依旧暗沉,没有星月,只有无限的阴云密布,快要将他心底最后一点火焰浇熄了。他不知道树林的尽头是哪里,不知道以后该往哪个地方去,甚至也许自己被寒绍族的人抓住带回去,永远做个傀儡。
他索性坐下来,靠在一棵树边,嘴角惨然的笑毫无遮掩之意,他突然狠狠抽了一下鼻子,眼圈有些泛红,但却许久也未落下眼泪。
他忽然想起娘的模样。清漪轩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府上的热闹都不关他们的事。服侍的小厮与丫鬟也是极少的。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平静美好,娘总会坐在靠近窗边的地方,时而做些刺绣,时而读书。他同府内的兄弟姐妹上完课后从不玩闹,总会很快地回来,躲在后院继续练武。娘总是不爱说话,但会望着他轻柔的笑,眉宇间淡淡的寂寞渲染,却是他从未注意到的。
过节的时候,娘会亲手写福字,剪窗花,将槐花与茉莉花包进饺子里,徘徊在唇齿间的香气印在他记忆里。他的心里也许并不甘心于这样的平淡,一直很努力地学习,习武,希望可以让父亲注意到自己。娘看穿了他的想法,总是帮助他,总会对他说,去你爹那看看吧。
他总是高兴地应声答应,飞快地跑出清漪轩的大门,忘记了娘似乎已经有好久未迈出那个院子了。每当他与哥哥比武比输了,小心地隐藏好伤口,闪躲着进屋,却总是被娘看穿,温柔地唤住他。娘总是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点了点他的额头,教育他说,你呀,还没学好的时候就不要去逞能。
裴翊玄痛得弯下腰,狠狠地捶着胸口,也无法抑制身上一直延续到内心深处的疼痛。他渐渐瑟缩成一团,头发乱蓬蓬地被雨水淋湿,眼底的光星星点点,时灭时暗。
这样想来,似乎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记得要到虞城的前一晚,裴远毅竟破天荒第一次召唤娘去前殿。那时他在心底忐忑而期待地想,也许是父亲打算让他出战所以特意找母亲商量?他把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金羽铠甲反复试了试,还仔细把武功要领背了几遍,对上战场杀敌有无限期待。他都没有转头看到娘亲眉眼中的丝丝绝望和悲哀,走到了尽头竟无人可以与她分担痛苦。
裴翊玄突然捂住脸,小声的呜咽渐渐抑制不住转为巨大的悲戚呜咽。泪水顺着眼角漫过脸颊,聚集了又流过手背。
他抬起头,看到树林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晃动,他摇晃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沾染着恨意与不平。原来娘也是这样被人利用,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那自己也会终究走向这样悲惨的结局吗?他不需要他们的施舍或同情,垂怜或付出真心地对待,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寻觅一处角落,蓄势待发,冷眼看着他们逐渐衰落的命运。
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听得耳后响起的叫喊声:“裴翊玄,你还是投降吧!”
他似是未听到,脚步没有丝毫停驻片刻,并且越走越快。脚却不听使唤,在寒绍族的士兵举着火把即将要照耀到他身后时,他恰巧狠狠摔在地上。
裴翊玄将头埋在枯叶里,在他人看来,他像是死了一般。士兵莫名觉得心凉,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往前走着,想要探探他究竟怎样。
裴翊玄想要直起身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枯叶下面是空的,抬头望向前面,是一片漆黑。他心下想着,越是未知的黑暗,就越是希望的源头。双手紧紧握拳,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身体靠前。
他听着士兵焦急地呐喊,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黑夜的暗沉让他望不清迎面走来的人们的脸,记忆却沉淀在了这个时刻,也许会常常记起自己此时的狼狈,提醒自己内心的愤怒。
裴翊玄用尽全身力气也包括残存的意志站了起来。士兵们看到他站起来的身影纷纷松了口气,却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身影莫名消失在黑暗里,还来不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