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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五十三章 谁家新妇胭脂红,凤头玛瑙木芙蓉 ...

  •   崔弁所说的饼摊并不远,只数十步的距离便是。摊子不大,只有五六个桌凳,但人却颇多,一行人等了少半晌,才得了空位入座。
      我随着拓跋昊在摊位前坐定,拓跋昊却仿佛忘了腹中饥饿一般,开口问在对面坐定的崔弁道:
      “方才听宋先生所言,崔先生颇懂经济之法,如今国库空虚,新法方行,至文愚钝,请先生赐教充盈国库之法。”
      “依吾看来,这次朝廷所颁布的新法皆是利国利民之法,若真能按照所设想的施行下去,最迟三年,国库自然充实。但怕就怕所用非人,所以朝廷若要行得新法,势必要革除官场积弊,选派能吏……”崔弁摸了摸腮侧短须微笑道。
      “三年……”拓跋昊沉吟,皱眉道,“可有立见之法?”
      “法子倒是有的,敢问至文兄,如今天下,除了天子谁家田亩最多,却从不出租税?”崔弁顿了顿,伸出手在桌上写了一字。
      “释?释家?您是说佛寺?”拓跋昊看着他写的字,摸了摸下巴,幽深的眼眸似乎一亮。
      我把宋慕枫送给我的泥娃娃握在手里把玩,笑了笑,释家的佛像是否也如我手中的泥人一般由匠人做成,只是不同的是一个用的是金铜,一个用的是黄泥。释学自西裕末年传入中州,在其后两百多年的离乱之世中,已经为夏族、荻族、胡族、巫族等近乎所有族人信奉,上至皇室权贵,下至闾阎黔首,多有信奉捐赠,佛寺无论是在南虞还是北巽都多如牛毛,莫不殿宇恢弘,金铸佛身。寺庙多占据良田庄园,却自恃为世俗之外之人,从不向州郡交租纳税,数百年来即是如此。崔弁此计若是得行,单是熔铸佛像、收回田亩两项,便能让北巽的国库立时充盈不少。
      “几位可要用几碗水引饼?”轻柔的声音带了几分爽朗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麻布衣裙,外着一个羊皮比甲,却掩不住身段窈窕。黑发似墨,只用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木芙蓉簪子绾住。脸如鹅卵,肤若凝脂,长而细密的眉毛下是两个熠熠生辉的眸子,鼻若悬胆,口若含丹。
      我略略一惊,旋即微笑,美人如玉,似是故人,可惜我认得故人,故人却不一定再想认得我。想起乌头,我闷声苦笑,到得北巽,我所见的故人为何多半如此?
      就是拓跋昊也未料到在这摊棚之中竟藏有如此佳人,也和众人一般有些愣然,随后只微笑道:“劳烦这位小娘子给这里每人送上一碗水引饼。”
      “几位稍后片刻,饼一会儿便可好……”佳人微笑回道,目光扫到我时略略一顿,似也是吃了一惊。
      “怎么?这位娘子认识内子?”拓跋昊看了看我,笑问她道。
      “奴家怎会有这福气认得贵人?只不过看这位夫人头上的灯球做得精致,奴家眼馋,所以多看了几眼,这位郎君勿怪。”佳人面容恢复平静,只是声音里似乎带了些颤抖。说罢,她匆匆转身离开,回到几步以外的锅釜前自行忙碌去了。
      “观这小娘子这般模样气度,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因何在此市井之间?”宋慕枫看着她的背影疑声问道。
      崔弁笑了笑,看了看我和拓跋昊,尴尬道:“这位小娘子的夫婿是宇文大将军麾下飞熊军中的一位百夫长,叫于栗烈,一月前从南边儿回来,带回来这个小娘子,模样俊俏不说,还做得一手好汤水,街坊四邻莫不称道……”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难怪崔弁尴尬,身为夏族读书人,说出荻族劫掠自家同胞为妻妾的事,着实难以启齿。东洛历来出美女,此番南征将士归来又有几人是空手而归的?只是不知这些女子有几人做了“乌头”,几人做了“曲韵儿”,几人又做了我眼前的“故人”?
      拓跋昊望我一眼,咳嗽一声,只继续请教崔弁道:“先生可否将方才佛寺之事细细道来?”
      “阿蕖可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领着一个侍从官模样的人大步过来招呼道,那将官走近,竟是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尉迟大眼。
      佳人回首,面露微笑道:“是阿篾啊!你怎么来了?这位将爷是?”
      我微笑,今日真是缘分,竟然碰到了两个阿蕖。荻族人原逐水草而居,伐草而生,至今女子仍多以草为名。现在想来,司州裴氏的女儿也以此为名就有些奇怪。
      叫阿篾的少年挠挠头,憨笑道:“可敦,这是我南征时的千夫长尉迟大哥,他早我和烈哥一步从南边儿回来,现在已经是简郡王府武官了。今日踢兰节,正好碰上了,我就拉他来可敦这里喝口汤饼。咦?怎么就可敦你一人在忙活?烈哥呢?”
      “他去帮四叔收拾摊位去了。阿篾今晚就没看到中意的姑娘吗?”阿蕖微笑打趣阿篾道。
      那少年红了红脸道:“本来是看上了一个,哪知她家阿兄好厉害,护住她瞪着我活似要吃人……”
      我一愣,这才认出眼前的少年便是我刚到南市时,向我投掷兰花绢袋的人,南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兜兜转转竟然又在此遇见了他。要吃人?我轻笑,看了看拓跋昊,他当时真是如此表情?拓跋昊咳嗽一声,瞪我一眼,只又与宋、崔二人叙话去了。
      “仆阑篾你个孬种!荻族的男人看到了中意的女子就要去抢,你在飞熊军中混一场还怕打不过她阿兄?没准那小女子看你打过了他阿兄,看你是个汉子,会更中意你哩……”尉迟大眼大力捶了仆阑篾一拳,嗓门依旧大得吓人。
      我呵然一笑,荻族男女之情果然有别于夏族,以往虽有耳闻,今日亲见仍觉有趣。
      “踢兰的规矩只讲究你情我愿,不兴用拳脚的。”仆阑篾趔趄一下,站稳冲尉迟大眼憨笑道,“大哥你且静坐片刻,烈哥不在,我帮可敦忙一会儿……”
      “呵呵,不听你尉迟大哥的话一小子这辈子都搂不上阏氏。”
      尉迟大眼大笑,瞥见崔弁身侧有几个空位子,便大步过来坐下,待他看清对面的坐着的我时,不由有些嗔目结舌,再看到宋慕枫和拓跋昊时,就仿佛只剩下抽气的力气:“南风神啊!”
      我微笑,他身为拓跋晟的近身护卫,这里在座的恐怕除了崔弁,他都是认得的。
      “尉迟校卫也来了,相请不如偶遇,正好可和至文兄、叔安喝一杯。这位是叔安的朋友崔弁崔静庐,这位是简郡王王府校卫尉迟大眼。”宋慕枫含笑,化开僵局。
      “尉迟大人,静庐这厢有礼了。”崔弁抱拳施礼道。
      “有礼,有礼……”尉迟大眼虽是武夫,却也反应机敏,只是我看他头冒冷汗,怎么看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
      我对他笑笑,腹中竟也有些饥饿,扭头看向我那位故人阿蕖。阿蕖却未再看我,只用细绢筛过面,和着少许冷肉汤将面揉搓成筷子一般粗细,用竹刀将其切成一尺一段,放到一边的盘子里盛水浸泡。锅釜中水汽蒸腾,熏染得她白皙的脸庞灿如胭脂霞染,光洁的额头上只一瞬便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她却顾不上擦,只将先前弄好的面饼在锅边上捏搓成韭叶一般薄,用笊篱放下锅去。
      “阿蕖!”一个蓝麻胡袍的荻族青年急急跑了过来,我打眼看去,只觉得他眉目憨厚,似是走得急了,微黑的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阿蕖放下笊篱,柔声轻笑道:“怎么走得这么急?你送四叔归家了吗?”
      她走近那人,皱了皱秀眉,拿起一旁的绢帕,踮起脚轻轻帮他擦着脸上滚落的汗珠。
      “送回去了,多亏你心细,四叔这回在东洛伤了腿脚,这回出摊多亏你做的护膝他才挨得冻,四叔一路就叨念着让我多谢谢你。”那人俯下头,憨笑着任阿蕖帮他擦着汗,看了看阿蕖,皱了皱眉,拿下她手中的绢帕,帮她轻轻擦去额头上的细汗,道,“这么晚了,别太劳累了,累坏了你,回去阿摩敦准怨我!”
      我微笑,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敬如宾,说得可是眼前的这对小夫妻?若是青阳哥哥还在世,他给我的幸福是否就是如此?突然明白阿蕖不认我这个故人的苦心了,公侯又如何?贫贱夫妻又如何?古来女子所求,多是一个真心爱护她的良人罢了。
      “夫人可是热了?”不经意间拓跋昊轻握住我的手,掏出绢帕,亦在我额头间轻轻擦过。
      我愣然,看了看宋慕枫似笑非笑的脸和崔弁故作饮水的模样,有些好笑,拓跋昊以为我只是羡慕阿蕖有夫君帮她擦汗?心中轻轻叹息,我要的幸福,他根本无法给我,我也承受不起。虽是如此,我仍是抬首,给了他一个一个看似幸福的微笑。他愣了愣,放下绢帕,凝眉不再言语。
      “哎呦,烈哥,别拿阿婶来说事,明明是你心疼可敦了!”仆阑篾抱了柴薪过来,凑到他们面前,嬉皮笑脸道。
      “去去,阿篾你自己找个地等着吃汤饼吧,少来打趣!”于栗烈红了脸,挥手对仆阑篾喊道。
      仆阑篾冲他做了个鬼脸,几步窜到尉迟大眼身边坐定,看见了我和拓跋昊,也是一愣,旋即笑笑,有些脸红。
      “这是某南征时的同袍仆阑篾。”尉迟大眼低声介绍道。
      众人微笑与仆阑篾见礼时,于栗烈已将水引饼端了来,饼色如玉,引得众人食欲大开,一时不再叙话,只纷纷用起饼来。
      “尉迟大哥你久在郡王府,可曾听过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许是觉得无聊,仆阑篾咽下一口面饼,问尉迟大眼道。
      尉迟大眼瞥了瞥我和拓跋昊,闷声回他道:“没甚新鲜事!好好吃饼吧!”
      仆阑篾咽下一口饼,嘻嘻笑道:“怎么大哥你不知道?近日都风传咱皇上纳了南虞的公主,着了她的道了,宠得没边儿,天天窝在她的宫里边儿,她要什么,咱皇上给什么,就连废除巫术,行这变法,都是她的主意……”
      “噗……”拓跋昊似是呛了一口饼汤,司马无射匆忙从临桌上前帮他拂背。
      我轻轻喝了口饼汤,浓淡适宜,香滑可口,轻叹,他这么浪费可真是可惜。我微笑,看了看一脸不明所以的仆阑篾,解释道:“奴家夫君用膳一向急了些,您别见怪。”
      拓跋昊接过司马无射送上的绢帕,满脸是汤水,横了我一眼。
      仆兰篾愣了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拓跋昊,红了黑脸致歉道:“方才不知道你们是夫妻,得罪了!”
      “叔安听闻南吕公主在宫中一向循规蹈矩,即使圣上宠爱得多些,也是因为其深知妇德,坊间怎会有此传言?”宋慕枫望我一眼叹问道。
      深知妇德?这回一口汤水含在我口中,我险些将它吐了出来,瞥了瞥我身旁拉长了脸的拓跋昊,他可会赞同?
      “这您就不知了,据说这南吕公主本来在东洛皇宫中就痴痴傻傻,最后连她莫贺都觉得杀她无用,就留了下来。这一路北上啊,这公主就着了狐仙的道儿了,变得灵慧无比,所以这狐媚惑主的功夫……哎呦,尉迟大哥你踢我干嘛?”仆阑篾说得兴致正高,似乎冷不防挨了尉迟大眼一脚,痛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埋怨尉迟大眼道。
      尉迟大眼一脸尴尬,眼如铜铃,瞪了仆阑篾一眼,喝道:“好好吃你的汤饼,少在贵人面前胡说!”
      “哪个胡说?现在谁不知道这事,说得甭提多玄乎了?”仆阑篾闷声嘟囔道,却终是不再说什么,闷头吃起了汤饼。
      我静静喝着汤,心中有些遗憾,还真想听听我还有哪些狐媚惑主的“传奇”。
      一阵车马鼎沸,溅得满地雪屑乱飞,高马华车转瞬便停驻在这座毫不起眼的摊位前。我静静看着从华车上走下,衣着锦衣貂裘拓跋昀,心中泛起冷笑,今夜真是热闹非常。
      “主子,就是她,您可看得顺眼?”拓跋昀一旁仆从模样的人猫着腰指着愣然站着的阿蕖对自己的主子谄媚道。
      拓跋昀眼前似乎一亮,大笑道:“你这奴才总算机灵了一回,想不到南市还藏有这等绝色美人,不枉本世子在南市转悠了这么久,挨了这么久的冻!”
      他拢住貂裘,大步上前到阿蕖面前道:“美人,今日我就踢了你的兰了,跟本世子回王府享福吧?”
      于栗烈将妻子掩到身后,怒道:“荻人踢兰的规矩不是这样吧?踢兰何时准许世子大人来抢别人的阏氏?”
      拓跋昀惊奇地看了看他,哼笑道:“爷就让你看看什么是荻族人的规矩?”
      说罢,他只挥拳向于栗烈面门招呼开去。
      我冷笑,他这可叫自不量力?花拳绣腿如何敌得过行伍之人的铁拳?
      果然,于栗烈眉都没皱一下,只用手接过拓跋昀的拳头一个反拧就将虎背熊腰的拓跋昀丢翻在地。
      “反了!给爷上,教教他什么是规矩!”拓跋昀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冲家将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拓跋昀,朕怎么不知道大巽有你这样的规矩?”拓跋昊的声音淡淡响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拓跋昀尚未爬起,仰头看见正一脸淡然,走近他的拓跋昊,立时他整个人都僵在地上,嘴巴仍是叫嚣般地大张着,滑稽至极。
      “拓跋昀!答朕的话!”拓跋昊踱步到僵住的拓跋昀面前冷声喝道。
      一时面摊这边喧闹无比,引来不少人围观,指指点点之下,对拓跋昀都是一番鄙夷。
      “陛下!臣酒后糊涂!天下的规矩都是陛下的,何来得臣的规矩?”拓跋昀爬坐起来,健硕的身子抖成一团,跪在拓跋昊面前扯着他的袍脚道。
      “酒后糊涂?拓跋昀,朕看你方才清醒得很!罢了,你既然这么糊涂,你这太府少卿不做也罢。你就守着白身,好好回去伺候叔王吧!”拓跋昊扯开自己的衣袍,冷哼道。
      拓跋昀愣了愣,眼中似有恨色闪过,却不敢再言语,只在家将的搀扶下向拓跋昊告恩,仓惶登车离去。
      “陛下万岁!”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众人等皆向拓跋昊叩头请安。看来拓跋昀一向不得民心,拓跋昊惩治了他,虽是碍于叔王拓跋的卢的情面,只是薄惩,但也大快人心。
      “四娘!”一声惊呼之下,我看见一人猛地从匍匐的人群中站了起来,却是一脸错愕的裴舫。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的是一脸苍白的“阿蕖”。

      戾太子妃裴氏,闺字舲,司州裴氏嫡长女也。淑娴端仪,人谓之有父兄之风。永兴五年十月,帝为戾太子礼聘至东宫,遂为储妃。妃性端谨,见太子行恶,每规劝之,遂见弃。及太子自毁社稷,迎贼入,乃自携美妾以逃,弃妃于东宫。时妃方有妊,帝遣使赐以鸩酒,妃临大义,乃自梳妆容,衣储妃服,夺酒饮之,遂亡。
      ——《虞书?戾太子传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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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五十三章 谁家新妇胭脂红,凤头玛瑙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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