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二十九章 漠北有人归不得,思乡愁比陇山长(上) ...
-
苏沐风含笑反问,从赤色的柱子后移出,径直向我走来。
“哪里,这昭贤殿原本就是供奉北巽王族灵位的地方,蒙姑姑垂怜,使得我南虞王族魂有所依,已经是万幸,辛夷若是胆敢阻挠苏相祭奠亡妻东乡公主,岂不是鸠占鹊巢,罪该万死。”我盈盈笑答。
不知苏沐风在柱墙之后躲了多久,刚刚我与司马邦彦的话,他又听到了多少,司马邦彦与苏沐风素来交好,以他的立场,知晓了我心中对司马邦彦的恨意,不知日后会对我有何举动。
“你父皇这一死,到算是魂有所依,我若是一死,恐怕魂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苏沐风走到灵位台前,轻轻拿起亡妻的牌位。“到那时,不知道晏兰她还能不能找得到我,也罢,找不到我,对她也许更好。”
苏沐风,字定方,出身南虞江左商贾之家。当年他北上投奔北巽,拜在宇文信的门下,做其门客。这在南虞读书人中引起的风波自然不小,自投为蛮族家奴,实在是斯文扫地,有辱圣贤,苏氏家族虽为商贾,却也丢不起这脸面,所以苏沐风一早就被族人从族谱中除名,死后当然也不可归葬祖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如此说来,苏相可是后悔当初的决定?”我扬眉笑问,“自苏相使计割我城池以来,南虞国人恨不得人人噬君肉、饮君血,这遗臭万年的恶名苏相可是背定了。”
“哈哈,定方一生自问行得光明,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更无愧祖宗。大丈夫在世,若是不能一展心中抱负,畏首畏尾,惧人飞短流长,一死之后,不也是臭粪一堆?”苏沐风朗然而笑,说得洒脱。
我忍不住粲齿而笑,苏沐风倒也真不是酸腐之人。撇开家国,我心中对他不由生出几许好感。
“如果说定方真的有愧的话,此生所愧对的也只是三个女人罢了。”收敛了方才的洒脱,凝视着亡妻的灵位,苏沐风叹道。
我挑眉暗思,三个女人?也许就是他对宇文诗音的思念,所造成的就是对妻女此生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轻轻移到苏沐风身侧,只见他手中漆黑的灵位上,书着飘逸俊秀的八个字,一看便知是他亲手所书,“爱妻拓跋晏兰之位”。我喃喃念出,暗自惊异于他的错漏,竟会忘记拓跋晏兰的尊号。
“在我眼中,她不是大巽东乡公主,只是我的亡妻,拓跋晏兰,一个我不懂得珍惜的女人……”仿佛看透了我语气中的疑问一般,苏沐风微笑看我,缓缓答道。
我讶然,他深夜来此,竟然就是为了看看亡妻的牌位?
我摇头叹息,安慰他道,“苏相放心,宁妃娘娘一切都好,东乡公主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宽慰。”
当年,巽文帝将自己这个庶出的妹妹嫁给苏沐风时,有没有预料到这是将东乡公主推进了一场注定悲哀无果的婚姻之中呢?即使预料到了又怎样?王族的婚姻,政治永远是首位的,幸福与否永远退居其后。
“宽慰?玉笙那孩子脾气性情一点也不像晏兰,执拗之处倒是很像我,当年不管我怎样劝她、求她,都没法让她放弃,到底还是去了后宫那个是非之地,”沐风皱眉苦笑,果然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亏欠她的,我还不清,以后的事,也只能希望她好自为之了。”
我仰首,只见雪白的狐裘,映着他那黝黑的方正脸庞,漠北的风雪催人老,不及江南风景,却更能磨炼人的意志。狂傲的北风磨砺出了荻族人顽强的意志,而当年吸引眼前之人离乡背井,不惜背负骂名,执意北上的,或许就是这个新兴国家蓬勃的朝气和顽强的意志吧。
我垂下眼帘,岁月如梭,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已是两鬓如雪,殚精竭虑二十载,布衣寒门也成了一国首辅,他的夙愿是否就此得偿?
看着他小心将灵位放回,却看不透他的心思。小人诱之以利,君子取之以德,但对于苏沐风,我却不知该把他看作君子还是小人,名、利、情哪一个在他心中更重。
“不提笙儿,今日月色正好,老夫在亭中设宴,欲与故人一叙,姑娘可愿赏光?”苏沐风笑道。
“苏相有请,辛夷岂有不受之理?”我不知道眼前人的打算,只希望这一宴不会成了鸿门宴。
“山中雾重,姑娘衣衫单薄,多穿些吧。”他解下狐裘,递将给我,露出内里的秧色雁纹直裾单衣,
“多谢。”我微笑接过,将溅血的衣裙裹在温暖的狐裘之中,随着他步入浓郁的夜色之中。
今夜月如圆轮,只因是在山中,熏染了寒气,也显得无比寂寥,彷佛怀了无尽的心事,欲语还休。
我端坐在桃林正中的不一亭里,和苏沐风一起等着他口中的故友。
三四样瓜果菜蔬所做的菜肴,虽不珍罕,却是十分精致,白瓷执壶中应是盛满了佳酿,看来今夜有人是要无醉无归了。
石九斤躬身拿起执壶小心将象牙觥杯注满,站到一旁。
“有劳了,九斤,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苏沐风示意他退下。
“是,相爷。”
我了然,如今外有西寰压境界,内有饥荒,南虞又人心不定,一国之相,当然不能再为了儿女情长之事避居庵堂。
“苏相这就要走了?可是去南蜀借粮?”我张口问道。
“哦,姑娘怎知?”苏沐风拈须轻笑。
“不论是苏相还是姑姑,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选择吗?”姑姑会采纳宋慕枫的建议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苏相这次出使南蜀,恐怕也会像以前出使南虞一样,不将局势弄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南蜀虽为北巽属国,但是对于这个上国也是怨恨已久,如今北巽要想借得粮食,当然要使出些手段。预先取之,将先与之。南蜀储位争夺正欢,要想借到粮食必先得到国相项熊髭的鼎力相助,抛出的诱饵,无外乎帮他的傻子外甥项伯平坐稳太子宝座。储君的废立关乎国家根本,北巽若是不首肯,南蜀平帝是不敢随意废掉他的傻儿子的,更何况姑姑的掌上明珠阳阿公主拓跋苎萝,还正等着做一国之后呢。如此一来,平帝次子芈仲平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南蜀国内只会越来越乱,北巽也就会越发安全。
“听姑娘的语气,可是怨恨我大巽君臣入骨?”拈须而笑,苏相淡淡发问。
我含笑,素手轻轻把玩着精致的酒樽,只见白润的象牙颜色反射着琥珀色的佳酿,在灯影月色之下越发讨人喜欢。
“灭虞者虞人也,南朝的衰败,早就在夷陵之战后就已经注定,或许更早,在祖皇仓促北伐、用人失当,葬送景嘉时代的辉煌时,就已经开始了。他留给父皇的,也多只是些自命清高、出门需人搀扶,连听了驴叫都害怕得发抖,只会啃食五食散发狂的怪物罢了。”南虞的仕宦一向由都由累世公卿的望族把持,读书读得好,学问做的好,不如投胎投得好,士族一出娘胎就注定为官,既然生命的轨迹已经注定,又何须分神读书上进?祖皇北伐失利后,南虞又遭旱灾,这一切都将旧有的弊病毫不留情的显露了出来,再无遮掩。“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是国家灭亡的先兆。皇族王室只会竞相攀比,争强斗富,看不到远方的北巽正像初生的红日一样正在崛起,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才,无论是相国大人还是北巽朝中的夏族官员,追根溯源,不也都是南虞的子民?如此说来,辛夷最该怨恨的,应该是祖皇和父皇才对。”
我一口气吐出了许多当年父皇连听不愿听的话,心里竟是舒服了许多。
“苏相,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会应允辛夷的一个请求。”我望一眼正思索着我刚刚一番话的苏沐风,问道。
“姑娘请言,老夫自当尽力。”苏沐风抬首,眼中却多了分肃然。
“南虞连年战乱,民生废弛,无以为果腹,长此以往,必生反意,求苏相借粮得成后,务必力排众议,拨送粮米,赈济南虞百姓。”这是父皇欠大虞百姓的,父皇虽不认我这个女儿,这个债终归也应由我来还。毕竟,只要大虞百姓还认我这个公主,我手中就多了一分倚仗,不管它是不是远在天边。
“国仇,公主心中倒是想得明白,家恨,公主未必放得下,至于荻夏之分,公主心中也未见得就没有。”不回应我的请求,苏沐风起身,背对着我,当风而立,吟道,“不要怨恨司马邦彦,他只是知道,作为一个臣子,要拥有君主永远的宠信,最好是把你在意的东西献给他,否则,对他,对他心中所念,都不是件好事。”
我冷笑,也许连苏沐风自己都不知道这说的是司马邦彦还是他自己,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我可以看到庵堂一角,只是不知道堂中之人是否也是这般辗转反侧,心思难熄。
“苏相可信,辛夷仅凭一字便可知道苏相心中所想?”
我不答反问。夜本已经是这样寂寥,何必再让人心也跟着寂寥起来。
“哦,”转身回坐,苏沐风轻笑道,“以姑子的聪慧,对老夫的心事应该是会猜得到十之七八。”
“苏相说笑,我又岂能凭空猜得苏相心事?请出一字好了。”我婉转笑道,待他出字。
苏沐风略一思索,掀开茶盏,食指蘸水,在案几上慢慢书下一字。
“‘武’?”我将笔势收入眼中,轻喃而出。“但从字面来解,止戈为武,武者,兵家之道也,苏相心中所忧,恐怕也是由兵戈所起。苏相当年既然决定离开南虞,想必早是已经明白,南虞的灭亡只在朝夕,之所以反对南征,不是担忧南虞不可灭,而是担忧一旦南伐,北巽所面临的今时的窘迫,担忧北巽会步当年景嘉之治的后尘,由盛而衰,可是如此?”
解字之法,全在字外,言之成理,自然显得高深莫测。斛律光因力反南征而最终被杀,也只不过是替苏相说了他要说的话,做了他要做的事,最后也做了他的替死鬼。
苏沐风不语,沉默良久,才笑视着我的眸子道:“当年,皇上的年号武威是老夫所定,他若是想公主一样,明白这字中含义就好。”
“为人臣者,只能告诉帝王他该做什么,而不是告诉他能做什么,如果让猛虎知道了他自己的力量,没人能控制他。皇上英资天纵。可惜终究太过年轻气盛,思虑总有不及之处,从此次他力主南征,又急于改革旧制,就可见一斑。” 凝视夜色,苏相眼色渐浓,“如今的大巽像什么?就像是一艘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重重,船上的人却又各怀心事,只想着自己成为这艘船的主宰,这样的帝国更需要的是一个谨慎的舵手。而陛下就像是刚开封的利剑,急于一试锋芒,却不知道利剑在斩敌的同时亦会伤了自己,如今大巽是最不能动荡的,国家元气一伤,再难恢复。到那时,大巽会怎样?中洲又会怎样?老夫怕只怕,止戈为武会变成穷兵黩武。”
南虞是灭了,但由此产生的困局却是许多人难以想到的,我摇头叹息,贪利忘忧,本也是人的本性。南虞这块鸡肋,对北巽君臣而言,都是哽在喉管无法下咽。算起来,这场仗最大的收益者应该是拓跋昱,吞得南虞,可是给他夺得储君大位提供了最好的筹码……
“苏相何忧?宝剑虽利,未必没有剑鞘可收,说道谨慎小心,太妃姑姑不是上佳人选?”我淡淡答道,姑姑岂会那么容易就真的放手还政给拓跋昊?姑姑权位得保,苏相当然无忧。
苏沐风闻我此话却苦笑,半晌拂须不语。
“姑子,既然猜得老夫心事,老夫不妨也猜猜姑子心事。”良久,他开口,笑容却从容起来。
我藏起眼中的慌乱,移过茶盏,轻笑问道:“可用辛夷手书一字?”
“以字解人?老夫可不会,老夫会的也只是以心解人罢了。姑子是在担心老夫会把刚才听到的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你姑姑?大可不必,老夫记性差得很,不该听到的就应该忘记。”苏沐风拍了拍黝黑的额头,好似真的在叹息自己的差记性。
我欲言又止,懊恼于他的戏谑,却又无话可说。
苏相大笑,举杯欲饮,忽地顿住,笑意尽无。
“算起来,这酒,应该先敬你父皇。”
他洒酒于地,眉宇之间竟是祭奠亲朋似的寂寥。
“他有你这半个朋友,也不枉当年他受你一回骗。”
玉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丝丝缕缕,流转而来,我回转过身,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夜色中缓缓显露,秀夹青襦,仿佛夜色中缓缓绽放的一朵绢花。
“尤嬷嬷……”
我悠悠舒了口气,心中有了些许了然。故人应邀而来,却是姗姗来迟,不过谁也不会计较。
毕竟,今晚的月,注定是为故人长叙话沧桑而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