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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十七章 一别人间万事空,焚香瀹茗怅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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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缘静师傅。”我双手合拢,静静施佛礼。
“你来了……”温和的声音仿若春风化雨,没有一丝起伏波动,仿佛我本来就应该来,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我微笑,不由自主地端详起眼前之人。山中不知日月,红颜几经寂寞。屈指算来,废皇后宇文诗音应该也年届不惑,可是她乍一看来却只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暗灰色的山水衲衣丝毫遮掩不住她那玲珑妙曼的身形,她那柔和白皙的脸庞犹如初夏清池中初绽的莲花一般,让人一见便生出三分亲和之感。唯有那青灰色的僧帽掩盖住了剔尽三千青丝的头颅,宣示着主人已经远离世俗的事实。
废皇后宇文诗音,是隆武将军宇文信的嫡出长女,其母是巽文帝的亲姑姑阳羡长公主,巽文帝的生母宣训太后又是她的堂姑姑,这样显赫的出身也许早就注定了她日后贵为一国之母的命运。只可惜偏偏当年和她一同入宫的还有她的好阿姐幽皇后宇文妙音,虽然是姐妹,但是幽皇后宇文妙音的母亲只是宇文信的一个侍妾罢了,所以入宫之后,妹妹成了巽文帝的皇后,姐姐只能做皇帝表哥的左昭仪,地位不如当时已出一女,被封为敏妃的姑姑和受宠正隆的右昭仪高葇儿。当时的巽文帝据说对她也并不上心,即使在她生出一子——拓跋昊,身染恶疾之时,也未多加眷顾,只命她出家为尼安心静养。当时恐怕谁也未曾料到,日后她竟还会有病愈回宫,大获荣宠的一天。不仅除掉了右昭仪高葇儿,更扳倒了身为皇后、出身显赫的妹妹宇文诗音,登上皇后的宝座,其子拓跋昊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储君。只是同样的,当时的宇文妙音可能也未能预料到,她耗费心力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却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当年那个受尽渔翁之利的女人就是我的姑姑,如今权倾朝野的敏太妃。而宇文妙音在稳坐皇后宝座三年之后,被幽禁冷宫,更在其夫巽文帝病危,拓跋昊即将即位之时,被下令带着皇后的名号服毒殉葬,罪名是毒杀昭献皇后高葇儿诬陷废皇后宇文诗音,但是坊间密传,巽文帝处死发妻的真正理由却是因为她与人私通,秽乱宫帷,那个敢与一国之后有私情的人,正是为北巽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的长孙道渊……
“施主,坐吧,我家小姐请人吃茶,这十多年可是头一回。”晴鸢姑姑安顿我坐好,闪身移到内室去了。
鎏金莲花铜釜默默立在圆案之上,宇文诗音用托盏从青釉罐中舀出三盏清水,倒入釜中。
煮茶之法,最重用水,露水为佳,泉水次之,湖水稍劣,一釜之中应以三盏为佳,若是饮得人多也只可分炉而煮。
“辛夷方才唐突,杀气亵渎神佛,还望师太见谅。”我朗声致歉,心中却无悔意,若非我方才一番杀鸡杀鸭之乐,要见到她还真是难事。
宇文诗音向我柔和一笑,见炭火吐红,釜中微露鱼目似的水泡,便接过晴鸢姑姑递过的纹银笼子,取出碧绿色的茶来,添乳釜中,言道:“聚散皆是缘,人力又岂能妄为?佛祖眼中,一切色相,皆为虚妄,既是如此,杀伐之乐,又怎会扰得佛祖清静?扰得佛门清静的,也只能是世人心中的贪嗔痴怨。”
“人有欲,自然免不了受世俗色相所惑,这又有何不对?佛祖若是真有灵,为何放任中州离乱二百余年?为何放任人间种种凄苦?”我轻笑问道。
佛学自裕朝末年传来,二百年间无论是帝王公卿还是贫民百姓,皈依笃信者都不在少数,希望借此淡忘对战乱时局的痛苦。贤妃娘娘喜爱佛法,却也是在我娘过世之后,深宫之中的女人,对佛学的痴迷多数也只是为了在寂寞岁月中寻找一种安慰。
“想不到檀越年纪轻轻,心中却已经是怨气冲天,真正的杀伐之乐,不在指尖,却在檀越心间……”釜中已经是茶水交融,宇文诗音将沫饽杓出,置于热盂之中,叹息道。“由爱而生恨,由爱而生恼,如若无爱,此生何来愤恼?”
“无爱亦无恨恼,真可以如此容易吗?如若如此,方才大师的木鱼声为何会因苏相的琴音所扰?”我莞尔言道。
茶水三沸,宇文诗音持着沫饽的素手却是愣了片刻,方才将其倒入茶汤,笑道:“看来贫尼的修为还是不够,十五年了,真不知道这段冤孽何时是个尽头。”
“小姐,你还是去见他一面吧……”晴鸢讷讷开口。
我望着她掩唇而笑,这位姑姑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方才还骂苏沐风骂得咬牙切齿,到了现在,却又忍不住为他求情。
诗音却只对着她淡然一笑,均匀地将茶汤斟入铜莲花半托盏之中,道:“我和你不同,你还是走吧,九斤都等了你十多年了。”
“晴鸢还是那句话,您在哪儿,晴鸢就在哪儿,九斤那冤家,”晴鸢说道,素白的脸上飞上两团红霞,“他愿意等我也没办法,当初给他做的袄,他也不怕撑坏了,每回来都硬塞到身上,让人看了笑话。”
我的眼前不由浮现石九斤看到晴鸢姑姑时的样子,怪不得他那样紧张他那身短袄,原来是美人之贻。
“世上事,如露亦如电,今生已是如此,再见又如何?”诗音静静说道,将茶盏移送到我面前。“这茶好了,檀越请用吧。”
我奉茶入口,绝佳的华顶云雾茶中透着淡淡的桃花香味,这茶水想来应是收自桃花蕊中之霜露,不由赞道:“好茶,恐怕此生再难饮到。”
“檀越说笑了,佛祖尚不拒有缘之人,何况是贫尼?妙无、妙空时常去施主哪里叨扰,施主不是也未对她们拒而不见?”诗音温和说道。“恐怕施主和贫尼的缘分不止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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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事,如露亦如电,今生已是如此,再见又如何?”我一袭素衣,静坐蒲团之上,兀自冥想宇文诗音的话,世上事如露亦如电,盈虚往复,爱恨辗转,如果世人都能作如是观,倒是少了许多爱恨纠缠。生于俗世,即使今生已是如此,不管自身愿意与否,有些人也总是要见的。
“主子,可以入浴了。”红药进来恭谨说道。
“有劳了。”我点头示意,起身进入内室。
高高的丹漆楠木桶中,片片桃花飘落,我拿下发钗,青丝散落,任红药帮我褪下丝裙,将整个人浸透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只这一刻,忘记自己,忘记一切,忘记爱,也忘记恨。
趴在桶侧,我任尤嬷嬷的纤纤十指在自己的肌肤之间揉搓反复,觉得整个人都酥软成一团,提不起一丝力气。
“宇文诗音……”我双肘托住下颚,悠悠问道。“先帝喜欢她吗?”
“当年先帝择后,曾经令后宫之中四名有宠的宫人铸造金人,依照祖宗家法,谁先铸成金人,即可成为一国之后……”尤嬷嬷玉质的声音彷佛不带一丝往日的沧桑。“宇文氏姐妹、靖亲王的生母高氏还有你姑姑……”
铸金人立后,以求神谕,是荻族王廷的传统,只是到了最后所谓的神谕也只是演变为一场人为的闹剧罢了。只是不知当年的这场闹剧,究竟是如何使得宇文家族满意地将宇文诗音拱上了皇后宝座。
“这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铸成了金人,先帝当时心中嘱意的是高氏,可是拗不过宣训太后,最终还是选立了宇文诗音。”
“那么那个最终制成金人的女人实际上应该既不是宇文诗音也不是高葇儿了?”我伸手拂掉睫毛上沾染的露珠,莞尔问道。
尤嬷嬷点头,叹道:“最终制成金人的是你姑姑……”
我闭目,只觉得水汽蒸腾,一室温润。
姑姑的聪慧就在于她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但进退之道,苦乐自知。当年姑姑已经为巽文帝诞育一女,但在北巽后宫之中仍然是无根无基,皇后之位得到了也未必能坐得稳,让出去反而更能争得夫君几分爱怜赞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是这心中怨念,姑姑恐怕是结下了,再难解开,以至于后来以自己“未铸成金人”为由而坚持不肯称太后。
“宇文诗音,不是先帝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但是她却是先帝最爱的女人……”尤嬷嬷继续说道,掺杂了水音,却像是吟叹。
我睁开眼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现在思来,那个如诗一般美丽的女人带给人的是难以理解的宁和,这种宁和在深宫之中,更是难得,对任何一个强权的男人而言都是一种致命的毒。
“巽文帝,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我仰头问道,水气氤氲,飘渺了眼前的一切。
“他,”我感到尤嬷嬷手上的力度放轻,听她淡淡说道。“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
“对你,对姑姑而言,他都是一个和父皇很不一样的男人吧?”感受着加重的力度,我用手拨弄着水花,轻声问道。
尤嬷嬷十指在我身上轻轻徘徊,终于顿住。
“水凉了,奴婢去加些水来。”
我点头,舒服地在水中翻了个身,撩拨着朵朵香花,淋在臂肘间,看着它们在上面凝结、干涸。
“尤嬷嬷,你和姑姑究竟是谁欠谁多一点呢?”我看着尤嬷嬷远去的身影无声问道,将自己全身没入水中,淹掉了心中最后一丝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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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出浴,尤嬷嬷取出各色精油,准备帮我涂抹,却被我挥手阻止,她只能清叹一口气,帮我穿上早已准备好的丝裙。
“恨姑姑吗?”我看着眼前人忙碌得帮我整着衣裙,含笑问道。
空气间浮动的只是衣裙西西索索的声音。
“一切都吉祥了。”尤嬷嬷起身,挪来一方长镜子。
我抬眼,只见一人独立镜中,漆发如墨如瀑,玉色的肌肤透着淡淡粉润,纤尘不染,彷若蛰居人间的仙子。只是素色的罗裙上沾满了暗红的斑斑血迹,宫变那天的丝裙一直未让冯姑姑丢掉,为的就是今天,这血迹却分不清是父皇的还是贤妃娘娘的。
旧日的衣裙紧紧贴在我刚刚出浴的肌肤之上,我的鼻唇彷佛还能感应到那日的血腥气味,这气味提醒着我那日对贤妃娘娘的承诺。
“无论爱上怎样一个帝王,对女人而言,是幸运,也是不幸,要得多,承受的自然也就更多。”尤嬷嬷将琴递送给我,淡淡说道,“时辰到了,公主要等的人也该来了,您该启程了吧。”
昭贤殿里,灯火明灭,托姑姑庇佑,父皇和诸多亲族的灵位就供奉在这里,我提起唇角,感到讽刺至极,大虞皇族身死之后,连魂魄所依靠的竟也是夷荻的香火。父皇生性风流,在位二十五年,后宫何止佳丽三千,城灭殉葬的妃嫔宫人更是无计,可这里供奉的也只是后宫中婕妤以上的宫人,其它的女人既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又没有和父皇谱写成一曲传奇的佳话,史书上自然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文人骚客也不会拿她们来吟诗作对,数百年后她们留下的也许也只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罢了。那么我呢?数百年后人们当然不会记得有一个亡国的公主,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个八年来一直解不开的疑问,而在国破家亡之后,忍辱活到今日。我留给后人的也许连一团模糊的影子都没有……
脂粉三千,蝶影鬓香,此刻在我眼前却都制化做了冰冷的牌位,而这一群牌位之中有一个是我的母妃……
我从中拿起母妃的牌位,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埃,静静将她放在绿绮琴侧,拨弄琴弦,粼粼铮铮,怆然而出的就是当日的那曲《广陵散》。阿娘,今日你我将等到那个人了,八年了,不知你还想不想见到他……
夜色渐浓,彷佛模糊了一切,曲近高潮,天地同悲,七弦之上,谈尽人生离合苦欢……
“微臣拜见公主。”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撂下琴弦的一刻响起,彷佛静候多时。
“你来了,"我瞥一眼跪地施礼的眼前人,淡淡问道。“本宫应该叫你定北将军?还是平南侯?司马邦彦?”
孝文废皇后,宇文信幼女也,母阳羡长公主。征和十年,依旧事,上令后宫有宠者铸金人,后独成,遂立为后。后容颜清丽,好读诗书,通音律,无妒,后宫之中多所推见,是以后宫和睦,人皆赞之。帝厚爱之,礼敬颇深。及后姐(宇文妙音)病愈,后劝帝纳其归宫。及归,昭仪自以年长,礼颇疏,后不以为意,厚待之,昭仪反诬后嫉妒,毒杀高氏,与人有私。帝疑之,令搜后宫。后怒,自断发,请为比丘尼。后幽皇后事发,帝悔之,请迎后归,不从,与帝至死不见。终于灵鉴庵。
——《北史?卷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