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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福祸茫茫不可期,有智早退似先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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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女给姑姑请安。”我施礼向姑姑请安。
萱莪宫中,香气缭绕,三贤香的味道(1)缓缓从三云凤炉中飘逸而出,将整个内室罩笼在如梦似幻的香雾中。
姑姑闲闲躺在湘妃榻上,双眼微眯,宗公公、摇光、红缨随侍在侧,摇光跪坐在姑姑身旁,用美人拳(2)帮姑姑捶着腿。
“好个十七丫头,”姑姑说着,却未睁开凤目。“每回来哀家这里都要哀家派人三请四问,还不如你哥哥来得勤。”
“哥哥?”我皱眉,开阳哥哥远在岭南,又如何能向姑姑请安?我起身环顾,旋即明了。那跪在角落里,常叩不起的不正是我那自命为天潢贵胄的兄长太子燕云隆吗?他倒是日日都来给姑姑请安,也难怪,卖国卖父保住一命,终究为人所不齿,要保住残命一条,不靠姑姑,他还能靠谁?
“云隆,起身吧。”姑姑柔声说道。
“不,姑母大人,孩儿还是跪着吧,这样,这样,”燕云隆诚惶诚恐的起身,“舒服……”
我垂目,不去看他,唇间却忍不住生出嘲讽的笑,有些时日不见,自命风流不凡的大虞储君竟狼狈至此,真是可悲可笑。
“‘哥哥’,一向孝顺,父皇对此也一直赞许有加,他若执意若此,也是尽孝,望姑姑成全。”我静静说道,不知父皇地下有知,对此情此景当作何感想。
燕云隆微驼的脊背微颤,只讷讷看我一眼,便低头不语。
“妮子胡闹,这成何体统,摇光,快给违逆侯看座,红缨,奉茶。”姑姑开口,却未见丝毫怒意。“十七丫头啊,到姑姑这来。”
摇光起身取座,玉润的脸上平静如昔,只在燕云隆道谢入座的瞬间,眼波微荡,但就像秋湖中的微澜一现,转瞬间便消逝在她乌黑的瞳眸中,不见踪影。
“姑姑,摇光这丫头,可还合姑姑的心意?”坐到姑姑身旁,我开口问道。
“满意,这丫头还真是一宝,昨夜哀家睡得不好,亏得她进献法子,燃了这三贤香,哀家才睡得安稳。”姑姑笑道。
三贤香以丁香、麝香、檀香辅以梨汁蒸干而成,确实是安静宁神的良药,摇光不愧是名医之后,对症下药,立竿见影。
“是啊,摇光昨日服侍娘娘一夜,奴婢自愧不如。”红缨奉茶而入,笑道。
“太妃娘娘,吉人天相,服侍太妃是摇光几世修来的福气,红缨姐姐缪赞了。”摇光开口,声音婉转依旧。
茶盏破碎,燕云隆转过眼,不敢再看摇光,只急忙跪下,“侄儿该死!”
违逆侯,这下总算记起摇光了吧。也难怪,他自诩风流,阅尽春风无数,摇光和他之间的恩怨一别经年,想来早已忘记,摇光现今又自毁容颜,当然一时难以认出,只是摇光歌喉婉转,异于旁人,刚一开口,自然被认出。
“区区一个茶盏而已,违逆侯何必在意,摇光收拾下去吧。”姑姑笑道,精致的嘴角微微翘起。“痴儿,快起来吧。”
摇光收拾碎片,垂首低身退下。
“红缨,把奏章拿出来吧。”姑姑示意。
“是。”红缨自腰间取出金匙一串,打开紫檀龙凤纹立櫃,取出木盒,送至案几。
“下去吧。”姑姑言道,拔下凤头钗,轻轻打开木盒。那钗竟是此盒的钥匙。
我暗自思忖,姑姑心思玲珑,果非常人所及,谨慎若此,这木盒之中所放的应是机密奏折。姑姑虽然明里归政于拓跋昊,实则大权独揽,朝中重要奏章,军事布防图册皆送于萱莪宫中,听其定夺。
姑姑取出奏章,闲闲扫了两眼,缓缓放下,素手揉了揉眼角,自嘲道:“果然是老了,看这折子真是吃力,丫头,听说你也是识得字的,来,帮哀家读读。”
“姑姑吩咐,侄女愿意效劳。”机密若此,姑姑竟然命我当着燕云隆的面读出,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轻轻展开折子,朗声开口,“臣宇文世基遥祝太妃娘娘玉体金安,”果然,宇文世基千里迢迢,果然不止是晋献甜婆娑。
“祁潋庇佑,巽得东洛,然满目疮痍,人心未定,顾念前朝,余孽未除,臣自得重托以来,日夜忧心,兢兢业业,不敢怠乎须臾。然恕臣整饬不严,绝影三卫,数犯法纪,其帅张是连湛,暴虐成性,犹以杀人为乐,剖腹、捶脑或以酱醋灌顶,畜牲不齿也。”
北巽民族虽以荻族为主,但仍居住着以十六胡部落为主的多个民族,这绝影三卫是羟族佣兵,羟族残忍善战,骑术独步天下,是北巽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当日围攻东洛,若不是青阳哥哥守戍得方,恐怕攻陷东洛的必是这支举世无双的骑队无疑。如今虞都局势未稳,绝影散卫自然是不能离开,只是羟人素来以杀人为乐,当日被北巽收附时,着实损了长孙道渊精兵无数,南虞百姓落到他们手中,性命肯定是朝不保夕。宇文世基面对这支活宝,肯定是打不得,骂不得,难处可想而知。不过他倒是个君子,如此暴行,肯据实以报,已属不易。
“民不堪其苦也,乃暗与岭南余孽公子开阳、秦青阳……”我猛地顿住,青阳哥哥!他还活着!和开阳哥哥在一起!我的手在轻颤,内心暗潮汹涌。
“丫头,”姑姑想是未留意到,“继续念。”
“是,姑姑,”我强压下心底的激动,继续念道,“乃暗与岭南余孽公子开阳、秦青阳通,久之,投之者甚众。臣自问有罪,请出兵伐之,得平逆乱,衔首谢罪。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叩首以闻。”
“姑母大人恕罪……”我读毕之时,燕云隆已经是冷汗泠泠,轰然跪倒。
“南虞愚民作乱,你的好弟弟才是罪魁,与你何干?你又何罪之有?”姑姑凤目微阖,不去看他。“只是,隆儿啊,”姑姑懒懒起身,亲自扶起抖成一团的燕云隆,“长兄为父,朝臣已经对你有所微词,你千万要小心,哀家知道,溧阳侯从你手里抢走韩却要,纳她做妾,实在是不该,可是在这个接骨眼上,哀家实在是没法……”
我暗惊,韩却要?燕云隆的宠妾?燕云隆虽好女色,却无常情,性子又喜怒无常,唯独对她千依百顺,开城投降那天,府中妻妾也只带了她一人逃出升天。我瞬间了然,姑姑的用意原来在此,抢韩却要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这溧阳侯独孤昶是姑姑此刻最不能得罪的人,如今既要安抚南虞遗老遗少,又不能让人对此事有所非议,姑姑也只能拿燕云隆这只惊弓之鸟做文章了。
“哪里,哪里,不就是个女人吗?溧阳侯喜欢尽管拿去,侄儿,侄儿岂敢非议?”以袖拭汗,燕云隆答得倒是干脆。
“那要是有人问起,隆儿,你要怎么作答?”姑姑微笑,轻轻拍着她宝贝侄儿的手。
“侄儿会说,却要是侄儿送给溧阳侯的……”
我垂目,不去看他的小人嘴脸。好色之徒,到了最后关头却还是保命重要,海誓山盟都成空,心下不由有些同情素未谋面的韩却要,夏族女人素重贞节,不知她命运如何?不过他的情郎的命运却是已在我的掌控之中……
“好!隆儿果然是通晓事理的好孩子,宗溰,传哀家懿旨,选美女三十送至违逆侯府上。”姑姑吩咐道。
“侄儿,侄儿,谢姑母。”燕云隆受宠若惊,慌忙施礼。
“好了,隆儿,记得,萱莪宫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有哀家在,你大可放心。”姑姑细语如风,“退下吧,回府好好休息。”
“是,姑母,孩儿告辞。”
“等等,”姑姑轻抿一口茶,叹道,“隆儿,明天可是你母妃的忌日,你,还想往年一样去拜祭吗?”
“是,母亲大人的忌日,云隆不敢忘,姑母有何吩咐?”燕云隆恭谨答道。
“没什么,隆儿真是孝顺,你母亲去了都有十多年了,你还每年都记得祭奠她,,季姐姐泉下有知,也可含笑了。”姑姑说着却像是在叹息。
我不语,心里暗笑,燕云隆的生母季缭绫原是父皇贵妃,很早便已过世,燕云隆对她却是谨持孝道,年年拜祭。是人便有弱点,他骂了我十几年野种,如今或许是他该偿还些利息的时候了。
“姑母还记得母亲大人,母亲也自会含笑九泉。”燕云隆语出却已哽咽。
“季姐姐也算是哀家的故人。”姑姑叹气,问他道,“隆儿,可曾想好在哪里祭祀?”
“部将推荐,说,城外莲华寺甚好……”燕云隆拭泪道。
我静静听着,心下一动,昨日我让尤嬷嬷传信给奉命接近燕云隆的刘宪陵,没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快,这么快便取得了燕云隆的信任,说服他去莲华寺祭拜。只是姑姑如此问,难道对我的举动已有所发觉?思虑至此,脊背暗暗有些发凉,只逼迫自己站得更直一些。
“莲华寺……”姑姑自语,似有所悟。
“姑母,有什么不妥吗?”燕云隆起首,诚惶诚恐。
“没什么,”姑姑笑道,“很好,退下吧。”
我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呆呆站立在一旁。
“这孩子,哀家离开东洛的时候,还牙牙学语,粉团一样的惹人怜爱,怎么现在就……”望着燕云隆佝偻的背影,姑姑神色黯然,喃喃自语。
“姑姑……”我迟疑开口,“人事无常,违逆侯那日开城也是情势所逼,望姑姑谅解。”暗暗咬牙,绝对不能让姑姑发觉我心中对燕云隆的怨怼,否则,满盘皆输。
“莲华寺,似乎求子十分灵验?”姑姑却不看我,只喃喃自语。
我猛然一惊,愣愣看着姑姑,难道她果真想到了什么?
姑姑却未再有分说,只转头,静静注视我良久,开口道,“丫头,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她冰冷的双手拂上我的耳郭,激得我一凛。
“哀家的好哥哥,一辈子懦弱,没主见,没想到最有主见的一次竟是这样的结果,自杀殉国?好啊,好个糊涂哥哥!就是国亡了,我,还保不住他的命吗?”姑姑说道,两眼泪光闪烁。“你最像你父皇的就是这对耳朵,小时候哀家调皮,一做错事,惹你父皇生气,每回只要一摸他的耳朵,说几句道歉的话,他就准不会再生哀家的气了。嫁来大巽前,哀家曾跟你父皇赌气立誓要灭了他的家国,其实那也只是气话,没想到时过境迁,一切竟已经成真……”
我垂首,心中也不由有些伤感。姑姑自幼与父皇一起长大,可以说在出降之前,父皇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父皇的离去,姑姑肯定是伤心的,只是在这天祚宫里,人人都在为灭掉大虞而庆贺,姑姑的伤心也只能生生埋在心底,无法与人言,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诉与我听。
“姑姑,父皇知道姑姑的难处,不会怨姑姑的。”我红了双眼,父皇对我一直冷遇,甚至怀疑我的血统,如今对他,我是怨恨多于思念还是思念多于怨恨,却是再难分清。
“ 好孩子,不说了,姑姑以后自会好好待你,”姑姑轻轻说道,拭去眼泪,从面前的锦盒里取出一对金黄色的跳脱(3)来,“你身子太过单薄,北地又过于寒冷,这金跳脱虽然俗丽,但却是南蜀国进献过来的避寒之物,可戴上避寒。”
蜀中有鸟,食黄金而吐金丝,人言可避寒,所成金饰,自然珍贵无比。姑姑赏赐给我,我又岂可不受?
“多谢姑姑。”我轻轻撩起袖摆,雪白的皓腕上朱砂一点,分外醒目。
姑姑含笑,帮我套上金跳脱,言道:“昨日的甜婆娑可还可口?”
“姑姑赏赐,岂有不好?”我放下袖子,掩住腕上的守宫砂(4)。
“好,丫头,既然来了,哀家有事烦你,把这甜婆娑给春莯宫的宁妃送去,你来了这么久,因她一直病着,一直没见,也是时候去请个安了。”姑姑说道,“还有,让她告诉苏相,东乡公主去世已经十年了,哀悼也要有个限度,不必月月都去灵鉴庵祭奠,这样……”姑姑欲言又止,“与礼不合,恐惹人非议。”
南虞旧例,女子及笄(十五岁),即行点砂之典,点守宫之砂于臂,以示贞节。
——《烈女传?守宫之德》
上(巽文帝)欲降东乡公主于公,公拒不纳。后(宇文诗音)请与公语,终成其佳事。帝大说(通“悦”),未几,降东乡公主。与公恩情甚笃,同室十载而薨,存一女,太妃燕氏闵其孤弱,躬亲抚育。公追思故人,竟不娶。
——《轩辕志?苏沐风列传二十》
(1)出自《十国春秋?后主本纪》,享受者是大名鼎鼎的亡国之君,李煜。香料的名称出自笔者,版权独有,翻版必究,^_^。
(2)美人拳,是一种特制的圆形木棰,状似葫芦,外裹柔软的外壳,内填舒筋活络的中药,且安装有弹性的竹柄,以其打击腰腿和背部,比丫鬟使女拳击更为舒服。
(3)即腕镯,外来语音译而成,唐宋以前的说法,妇人的惯常佩饰,初唐画家阎立本在他所作的《步辇图》中,也描绘了这一装饰习俗。画中共有9名宫女,除一名绘作背影之外,其余8人,手腕上都戴着这种饰物,反映了当时的风尚。另外在周昉所绘的《簪花仕女图》中,有一位贵妇,身披透明纱衣,手臂袒露在外,在她的腕部,也明显地套着一只金灿灿的跳脱。
(4)未婚女子点守宫砂的风俗在古代一直盛行,守宫砂主要以中药守宫制成,男女结合之后守宫砂自然消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