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6、第十五章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拓跋晟略带羞赫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哪里，比起四哥的箫差远了。”
　　灿烂的阳光透过天窗闲闲打进来，我看见，明黄的胡袍闪进那片灿阳，高大奇伟的身躯旋即挡住了光源，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束辫胡装，刚毅的脸部线条清晰明了，只是明黄的翻领衬得脸色越发黝黑，仿佛是饮饱了塞北的阳光，刚劲直挺的鼻梁却像是开阳哥哥曾经和我讲起过的祁潋山一样，浓浓的剑眉隐隐透着的却是和拓跋昱相似的不逊，微陷的双眼浓黑而流转着一缕幽而沉稳的蓝光，就像是冰铁一样清冷。
　　姑姑向我微笑，示意我施礼。
　　“燕氏辛夷叩见北巽皇帝陛下。”我悠悠施礼，却是地道的南虞宫礼。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北巽皇帝面前哗众取宠。
　　除了姑姑，众人纷纷起身施胡礼。拓跋晟施礼后，便跑到拓跋昊面前。
　　“四哥，你可来了！” 拓拔晟将竹笛举到拓跋昊面前，献宝似的欢快说道。“你看，我得了什么？”
　　拓跋晟口中的四哥自然是当今北巽的皇上巽武帝拓跋昊，能在宫里有如此装扮的也非他莫属。
　　巽文帝拓跋辟疆有子九人，但至今仍健在的只有五人，巽武帝拓跋昊是其第四子，现今比其年长的只有襄亲王拓跋杲。虽然宇文妙音只是宇文信的侍妾所出，与现今宇文家的当家人宇文泰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她毕竟是宇文家族的女儿，又作了皇后，废皇后宇文诗音在出家之前又未能留有子嗣，宇文家族自然会拥立宇文妙音生的儿子为帝。子以母贵，嫡生的身份和宇文家族的庞大势力最终使拓跋昊在诸子之中成为当然的继承人。
　　“晟儿，不得无礼！”姑姑起身喝道，似是看不惯他的僭越。
　　拓跋晟愣住，望了望姑姑，旋即看了看在她一旁的我。
　　“皇上，这位是南虞的南吕公主。”拓跋晟缓缓言道，不知为何，语气里多了些许怅然。
　　我叹息，拓跋晟对姑姑恭敬，却始终少了分母子间应有的孺慕，反而对他这个皇帝四哥有着浓浓的兄弟之情。

　　拓跋昊淡淡扫了我一眼，微微颔首，却也不再多言语，旋即右腿单膝跪地，左手做拳状画至右胸，向姑姑施礼，：“孩儿向母妃请安。”也不待姑姑发话，污渍起身道“母妃，今天是晟弟生辰，家宴之上，朕先是他的四哥，而后才是天子，晟弟并无过错，您又何必呵斥于他？”
　　“皇儿今天怎么有空记得看哀家了？”姑姑瞥了拓跋昊一眼，淡淡道来，精致的唇角的笑意却别有深意。“终于记得荻礼了，哀家还以为你从祭祖那天开始就把它忘了个干净了呢。”
　　我扶着姑姑坐下，心里觉得好笑，这对母子之间的较量似乎无休无止。
　　拓跋昊微微一笑，声音却是没有半丝温度。“今天是晟弟的生辰，朕就是再忙，又岂会忘记？”旋即击掌道，“华源儿……”
　　一个十七八岁，细长脸儿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将锦盒呈给了拓跋昊。
　　“看看，可还喜欢？”拓跋昊将锦盒放到到拓跋晟手中，朗声笑问。
　　“谢皇兄。”拓跋晟的笑意却在打开锦盒的瞬间凝结，“这是，莫不是长孙道渊的……”
　　“郡王好眼力，这确实是前朝长孙氏的《快雨时晴》宝帖，是皇上命奴才从靖亲王献上的供品里特意挑出来的……”华源儿在一旁谄媚道。
　　我暗笑，这个小太监倒是伶俐得很。
　　长孙道渊本为裕朝献帝爱子，两百年前裕王室衰微，胡族入侵，仓皇南逃的裕氏王族在东洛重新立国，将国祚勉勉强强又延续了一百多年，传至献帝时已经是名存实亡，大权旁落到我的祖皇——虞武帝手中，而祖皇在登基之后更是大肆屠杀裕氏皇族，算起来，献帝二十四个儿子中，逃到北巽，得免一死的只有长孙道渊和其幼弟建章王长孙道济而已。巽朝倒是对长孙道渊礼遇有加，不久之后，长孙道渊就成为显祖拓跋翼键即是拓跋昊的曾祖父麾下的一员虎将，长孙氏其人精于战法谋略，尤其善于制作攻城器械，曾一举收服北胡十六部，夺得南蜀战略重地樊城，一时权倾朝野，显祖拓跋翼键被毒杀后，巽文帝得以以皇太孙的身份继位也多是他的功劳。更难得的是他虽精于行伍，却是书林圣手，诸家皆精，这帖《快雨时晴》就是他出兵攻打北胡十六部时醉酒后的即兴之作，举世无二，就是长孙道渊本人在酒醒之后也难再写出，而在长孙道渊盛年暴亡之后，此帖更成绝响。后来……，巽文帝为解夷陵之战的僵局，命苏沐风出使时所带的献礼中就有此帖，父皇一生喜好书画古玩，收藏无数，恐怕在东洛陷落以后已经大半落入这天祚宫，这《快雨时晴》贴倒也算是物归原主，又回到北巽，不知道当年巽文帝忍痛割爱时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今日。
　　“多谢皇兄。”拓跋晟谢道。
　　“净是些夏族人的玩艺，皇兄真是……”河阴公主樱唇微撅，显然是觉得乏味至极，终于忍不住开口嗔道。
　　拓跋昊剑眉直竖，厉声道：“芜莲还说！看看你做的好事，哪还有皇族的样子？”
　　“皇兄，你竟然责我！就为了个贱人？”河阴公主愣住，只片刻便哭得梨花带雨，“不就是个奴婢吗？还是夏族贱种！本宫杀也杀了，回去赔两匹马就是了！”
　　我垂目，瞥向一旁的红缨，看她头垂得极低，两肩却如濒临死亡的蝴蝶之翼一般，微微抖个不停。依北巽例法，夏人打死荻人不但要枭首还要亲族连坐，荻人打死夏人只要赔两匹马就可以了，这河阴公主果然是熟读例法。
　　“你……”拓跋昊气咽，甩手对河阴公主道，“也罢，是朕宠坏了你，既然你和驸马之间不睦，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明天朕就降旨让承祖去南虞，宇文世基正奏请出兵岭南，……”
　　岭南？难道是开阳哥哥有所举动？我猛然抬头，心里已经是百转千回，却无法探寻到答案。
　　“母妃……”河阴公主哭倒在姑姑怀里。
　　“好了，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哀家做主，承祖哪也不去，就在晋都陪着你，嗯？ ”用手轻轻抚着河阴的背，姑姑哄道。
　　“真的?”抬起泪眼，河阴惊喜道。
　　“当然，母妃何曾骗过我的小芜莲?朝廷大事，哀家却还是做得主的。”姑姑轻笑，眼角的余光却有意无意的瞥了瞥拓跋昊。“皇儿，如果哀家没有记错，今天是初一，去绣绾那里看看吧。也是时候再给哀家添几个小孙孙了……”
　　我勉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岭南一事只能慢慢探寻。听着姑姑的话，我不由感到奇怪，拓跋昊十三岁时便已成婚，为何至今仍子息淡薄，他的子息，算起来似乎只有养在姑姑这里的太子拓跋珣和宁妃所出的柔宁长公主而已。
　　拓跋昊似乎对姑姑驳斥他的话见惯不怪，淡淡答道：“母妃为国事操劳，内廷之事无需多虑。这天祚宫里，至少宠幸哪个女人，朕还是做得住。至于子息……”他盯住姑姑，眼里那抹蓝光自眼底闪过，似是嘲讽，却带着抹不掉的伤痛。“我，有珣儿……”
　　我静默依旧，心里却暗暗思量，拓跋珣，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娃娃，他的心智不清至今恐怕已经是朝野皆知的秘密了吧。
　　“你！”姑姑意欲拍案而起，僵了片刻，却又缓缓坐下，凤目微微阖，似是累极了。“哀家知道，为了紫菀的事情，你一直怨我，可是祖训难违……，哀家不希望大巽成为第二个南蜀，也不希望珣儿成为芈伯平第二。”
　　南蜀储位之争正酣，拥立芈伯平的项氏一族以其舅父宰相项熊髭为首和拥立蜀平帝次子芈仲平的朝臣已经弄得蜀国国将不国，身为宗主国的北巽又岂会不知？我心中兀自冷笑，北巽若不是因为南蜀内乱，又与西寰忍辱修和，又何以能安心南征灭我虞国？
　　“珣儿不好吗？寡人还有那么多兄弟，靖亲王武艺不凡，晟弟……”拓跋昊唇角微扬，笑得满不在乎。
　　“够了！”姑姑终于火起，“这一个月你把整个天祚宫都翻遍了，就为了找那个姓殷的丫头，又破例封她个右夫人，哀家知道你忘不了紫菀，也就算了，可你不能再这么冷着皇后！说说，这一个月，紫宸宫你都去了几回？”
　　我随众人一起跪倒，这对母子间的怒意，这堂中众人任谁也承受不起，只能跪地不语。拓跋昊提到由拓跋晟即位，莫非在指责姑姑意图篡位。
　　见姑姑如此大动肝火，拓跋昊顿了顿，良久，似乎是倦极了，闭起双目，“母妃，前朝事忙，儿臣告辞了。”
　　拓跋昊旋即施礼、起身，大掌拍了拍仍跪在一旁的拓跋晟，“晟弟，以后再有好帖，四哥我还会给你寻来，好好用功，别荒废了学业。”
　　说罢，拓跋昊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可以不在乎绣绾，但你却不能不在乎宇文家族，想想你母后吧，昊儿。”姑姑起身，对着他的背影，缓缓说道，眼角却已有泪光闪动。
　　拓跋昊高大的背影猛地停住，片刻后，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朕今晚会去绣绾那里，”似乎是在叹息，“母妃放心好了……”
　　未再回头，拓跋昊大步离开，门扉敞开，我抬头，看见他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融进在正午灼热的灿阳里。
　　“你怨哀家，却不能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江山社稷……不是你一个人的。”姑姑喃喃，像是在自语，似是站立不稳，扶握住我的手，方才勉力站直，我望着她，只见她眼角的那滴泪终于悄然滑落，沿着她脸颊细碎的纹路，旋即却没了踪影……

　　武威十一年冬至，西寰发兵犯境，是时，帝都空虚，上使苏相之北荒十城，修和。未几，割幽、云二城。
　　——《轩辕志?苏沐风列传二十》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下北巽和西寰的战争时间、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