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37、第七十八章 鸾钗一支恨千古，生者且为亡者悲（下）

　　拓跋昊新赏赐给拓跋炅的康亲王府我并不陌生，正是昔日歌舞升平的靖亲王府，如今歌舞楼台仍在，变了的只是主人和府门前的匾额。一路随着管事之人前行，鼓乐之声阵阵，随着我前行的脚步声而渐趋清晰。
　　亭台前的空地上铺设的红毯上，拓跋炅身着绛紫色的胡袍，笑声不断，手中的鼓槌飞舞地极快，敲打在羯鼓之上，仿若围绕着鼓面而飞的谷雀。四五个翟族模样的歌姬，栗发蓝眼，体态丰腴有致，在萧瑟的秋风中只衣着红艳而轻薄的纱衣，戴着叮咚作响的璎珞、跳脱，足尖轻点，迎着欢快的羯鼓，亦面带欢喜，盘旋而舞，正是乙弗胥黎那日所献的胡旋舞。可惜与那日乙弗胥黎所舞的相比，终究少了些许刚柔兼济。挥手止住欲上前禀告的管事之人，我轻步拾阶而上，在亭台之内布满菜肴果品的案几旁坐定，看着恣意狂笑，在秋风中挥汗如雨地击打着羯鼓的拓跋炅，暗笑，翟族舞姬虽不罕有，但他能网罗来这般姿色的，倒也是玩家中的翘楚。轻巧的脚步声从我身侧响起，一名侍立在亭内的华衣侍妾模样的人走到我身侧，敛眉低眼，为我斟了一杯酒，正是曲韵儿，粉面樱唇如旧，眼神依旧如波，只是明显消瘦了几分，原本圆润的下巴似被人用刀削了一般，尖利了起来。我扫了她一眼，这些时日宫中、坊间风传，康亲王因为爱妾被康郡王妃清河县主拓跋蘅芜割去了舌头，竟在动乱出逃时将其妻丢弃于乱军之中，至今生死不知……
　　“南朝公主殿下，本王的舞姬如何啊？”
　　耳边鼓声骤然停顿，我抬眼只看见拓跋炅丢下鼓槌，笑嘻嘻地跃进亭内，边俯身任曲韵儿擦去他额前、脸上的汗珠，边嬉笑问我道，却不待我答话便皱眉吩咐管事之人道：“你寻来的这些人，舞跳得软绵绵的，真是扫兴，都给本王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那些歌姬竟无一人哭闹，被人带离时，如花的脸上具是喜笑颜开，恍若受赏一般。
　　“本王府里的奴才，若是敢哭闹，一律乱棍打死。”拓跋炅嘻嘻笑着，在我身侧坐定，解开颈侧的鸳鸯扣，对我扬声解释道。
　　“王爷可是冤枉了她们，这舞跳得不好，不在于舞姬，而在于王爷您的羯鼓声中本应含喜，却偏偏有散不去的悲凉，她们如何能迎着这样的乐声将舞蹈跳得欢快？”我对他莞尔一笑，荻族人不像夏族人一般依照儒礼，在父母亡故之后需要守丧，但随着荻族人迁都到晋城，与夏族人杂居、兴学夏礼以来，不少荻族人已经遵从儒学之教，在父母亡故之后为其治丧守孝，朝廷也似乎多为赞赏，如拓跋昊就听任贺兰骏为父守孝三载。达奚夫人过世未满百日，康亲王府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能管事的女主人，拓跋炅却依旧放浪形骸、歌舞升平，即便是荻族人看来也是不堪入目。可是，我瞥了瞥安静立在一旁的曲韵儿，暗暗一笑，自问，真的如此吗？
　　“你说什么？本王今日心中欢喜，何来悲音？”拓跋炅敛起唇间的笑，茶色的眼眸间闪过一丝寒光，仰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王爷既然思念太夫人，又何必要如此自苦呢？”我淡笑看着他唇间绒绒的胡须，摇了摇头，叹息道。“本宫今日来，是为了太夫人最后的嘱托，她故去时，本宫就在她身旁。”
　　“阿摩敦，她走得可还安稳，可有痛苦？”拓跋炅跳脱的眉眼僵住，直愣愣瞅着他手中被他捏得嘎吱作响的杯器，涩然问道。
　　“她走得不好，毒物发作后，她全身都抽出成一团。”我盯着他茶色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来，“她说，她的死是她作为你的阿摩敦唯一能为你做的。她要我把她死前对至尊的尽忠之言，一字不差地说给至尊，以让至尊护得她的儿郎一世平安、荣华……”
　　“砰！”
　　“拓跋昱！我要你的命！”
　　拓跋炅的拳头重重地捶打在案几上，茶色的眼眸中似是燃起了熊熊怒火，大声嘶吼道。
　　“来人！备马！”
　　“真可惜……”我轻轻抿了一口酒，叹息言道。
　　拓跋炅一愣，死死盯着我，红润的唇瞬间抿成一线。
　　“这王府应是除天祚宫之外都城中最为繁华的存在，至尊将它赏赐给康亲王您，您认为，除了赏赐之外就再无其他之意。本宫可是一直记得当日至尊在此对拓跋昱的一番劝戒，长为兄弟，莫为仇雠。”我对他温和一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居住在这府邸之人不可能忘记前主谋逆的下场。“王爷若是现在就冲到宗□□将你六哥一刀砍了，至尊或许顾念兄弟之情不会责怪于你，但在他心中，如王爷一般不守刑律之人就如死了一般，不会再对您予以重任。如此，真是可惜了达奚夫人为您一死的心意。”
　　“阿摩敦……”拓跋炅颓然坐倒，喃喃自语之下，圆目之中泪水萦绕，却最终没有滴下。
　　“你可知，我有多恨阿摩敦为我做的一切！我不记得父皇，阿摩敦就是我的一切，可她从来不让我选，从不相信我是荻族顶天立地的男儿，何用她一死来为我争什么？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不要这一切，只求得她平安……”他仰首饮下一杯酒，对我苦笑言道。
　　“康亲王这片拳拳之心，达奚夫人若知也会含笑九泉。何况，本宫刚去宗□□探望过拓跋昱，若无意外，恐怕王爷不久就会听到他的死讯。”我敛下了眉眼，做了阿娘，我才知为人母者的心意，即使不为了我和拓跋昱往日的恩怨，就是为了我的孩儿，我也不愿再留下任何隐患。
　　“慧妃娘娘真是不动刀兵也能要人性命，你来找本王不会就是为了要本王感念你的恩情，到了西寰不为难你曾经的好情郎吧？”拓跋炅冷哼，犹带着孩子气的脸上一片冷寂。
　　“王爷这些年，听从太夫人的吩咐，玩闹自污得是不错。但至尊虽要的是对皇位毫无兴趣野心的皇弟，也绝不希望自家兄弟毫无一用，只知索贿玩闹，到时王爷何以自安？本宫听闻，至尊已经着人在帝姓十族中为王爷遴选王妃，如此殊荣，王爷万不可辜负了。”我扫了扫静立在一旁的曲韵儿，心中叹息，拓跋炅绝不像他表露出来的那般只知玩闹奢侈，他丢弃了妻子拓跋蘅芜或许有对她凶悍的恨意，但也是对拓跋昊表明了一种脱离拓跋昱势力的立场。曲韵儿失了灵巧婉转的歌喉，却依然被他时时带着，不加丝毫隐瞒。是因为她是拓跋昊赏赐下的姬妾，即使不是他派来的耳目，拓跋炅时时带她在身边，也是对拓跋昊忠诚的无言展示。
　　“慧妃娘娘真是对忠烈侯尽心尽意，宁愿冒着结交外臣的恶名也要赶来本王这里来，为他铺路。”拓跋炅瞥了眼曲韵儿，对我冷冷言道。
　　“王爷此言差矣，本宫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从兄青阳，而是为了大巽的江山。若本宫所料不差，最迟五载，至尊必要对南蜀有为，西陲临近的可不止是满是翟人的西寰，还有南蜀的北疆。男儿在世，欲要有一番作为，王爷自然明白，古来军功最重。”我望着他缓缓言道，时至今日，我也不知，我此行说服他究竟是为了青阳哥哥，为了我的孩儿，还是为了那个穿着衮服的男人和他的江山。糊涂，也好。
　　拓跋炅手中把玩着酒器，垂眉似是沉思，半晌后，竟是站起，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少有的郑重言道：“打仗本王还没玩过，身为荻族男儿，怎可不为战事？本王自当倾力而为！”
　　我微微一笑，随着他一起将杯中之酒饮尽。
　　“燕氏，四哥这些女人中本王看，就属你最为有趣，希望你不要成为本王的敌人。”拓跋炅嘻嘻言道。
　　“本宫也是如是想，与王爷如此有趣之人为敌，不是智者所为。”我轻声叹道，起身告退的瞬间只看到拓跋炅拉过曲韵儿搂在怀中，肆无忌惮地调笑了起来。心中暗叹，他和拓跋昱还真是兄弟，同样的话，拓跋昱也曾对我说起。只是不知我可有与眼前这个年轻亲王为敌的一天？
　　我摇头不去再想，宫廷之中，忽而为敌，忽而为友的事实在太多，谁又能奢望长久的敌人或朋友？

　　“公主，拓跋昱在公主走后在宗人府里自尽了。末将听了您的吩咐，在那里静守着，亲眼看着信使飞马前往天祚宫上报！”
　　午时刚过，灵鉴庵昭贤殿里，我静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握着摇光的乌黑牌位，举手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叹息，摇光深恨大虞皇室，可她死后仍是以开阳哥哥妻子燕氏皇族的身份，依照大虞皇族的礼节和她憎恶的人一起接受荻族皇家的恩养供奉，还真是讽刺。
　　“刘宪陵，你有何打算？”我扫了一眼恭声向我禀报的刘宪陵，轻声问他道。
　　“末将已在此次西行的军旅之中谋得了一个校尉之职，末将只想追随秦将军征战沙场，望公主成全。”刘宪陵抬首小心看我一眼，却是笃定答道。
　　我颔首笑了笑，他对青阳哥哥的忠诚远胜于对我，我乐意成全他的心意。此番他护卫我有功，因功所受的赏赐不少，再凭借自身才干，谋得一个校尉之职也是委屈他了。
　　“寒奴愿意进宫陪伴公主，还望公主成全，她不谙世事，若在宫中忤逆了贵人，还望公主回护一二。”刘宪陵顿首，似是兄长一般将江寒奴托付给我。
　　“本宫会着人安排她进宫，刘大人尽管放心于战事好了，以寒奴对本宫的恩义，本宫自会照拂于她。”我静望着他，说出了承诺。
　　刘宪陵似是松了一口气，叩首离去。
　　目送他离开，我缓缓起身，将摇光的灵位放回龛木之上，拓跋昱已死，这番恩怨似乎有了一个了结，摇光可会真正安息？
　　“如若娘娘能去灵鉴庵的话，帮老夫在明慈太后的牌位前多上一注香吧。”
　　乌泱泱的灵位前，我耳边响起贺兰凌霄最后对我的嘱托，走到明慈太后宇文葻的灵位前，却是愣然，贺兰凌霄不可能头脑昏沉的让我帮他拜谒一个毫无血亲甚至有弑姑、弑侄之仇的女人，那么他当时对我所说的话又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在？
　　拿起明慈太后的灵位，入手的分量让我略感吃惊，这灵位竟似是比一般灵位入手要轻盈一些。我微微一顿，终是将头上的发簪摘下，沿着灵位边沿的缝隙将木板凿开，木屑飞扬间，一缕青丝轻轻从灵位中飘然而落。我俯身将它捡起，只觉得这缕用明黄丝绸缠系的发丝十分乌黑秀丽，却不知出自哪位女子身上，又为何被人刻意放入明慈太后的灵位之中，让它和这位开国国母一起受着世人的参拜？难道它和贺兰玉儿有着什么牵绊？贺兰玉儿身为“谋逆”之人，和她的儿子一样根本无法再置身皇室的寺院庵堂，接受祭拜，难道……
　　轻轻摇了摇头，我懒得再去想这些皇朝往事，也许我如今所做的事也会如这灵位中发丝的主人一般被后世之人扔进不见天日的角落，又何必再为古人探讨这些是非呢？

　　日落时分，幽幽的琴音缓缓响起，如诉如泣，如我一年以前在这庵堂里听闻过的一样，只是似乎少了痴怨，多了洒脱。我自蒲团之上起身，瞥向殿外逐渐昏沉的天色，苏沐风，你终是来了。

　　癖性乖戾，亲从或违逆，捶挞至死者众。武威十一年末，晋都督大元帅，平南虞，东洛之陷，多所谋划。拜太常卿、上柱国，恩赏无算。帝宠优渥，然暗怀贰志，常怀不臣之心。世宗初掌事，行夏礼，多所变革，宗室近臣每怨愤，昱乃结党羽，作丙子之乱。世宗既归，顾兄弟之义，亲临劝之。昱立于城垣，语不敬。战于外城，不敌而遁，至韶阳关，为步六孤弘举兵所擒。还押宗□□。未几，自绝于狱。以庶人礼葬。
　　——《巽书•列传十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晚了些，见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