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34、第七十七章 有情无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上）

　　崇芳殿位于掖庭巷北口，我乘着画舫车随着拓跋昊的车辇赶到那里时，虽是子夜时分，但整个院落内外却被分列两侧宫人手中持着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整个崇芳殿似乎正和殿中弥留的主人一样静静恭候着帝王的驾临。
　　我随着拓跋昊缓步走入庭院，四望之下，轻声感慨拓跋昊对苏玉笙也算是顾念情意了。这崇芳院虽不如后宫前院四座宫室那般金碧辉煌，却便是在夜色中也能让人看出其独有的雅致清静，有如此之多的宫人在内，一眼望去，有几人似乎还是春莯宫中旧人，苏玉笙在此应不至于过于受欺。可掖庭令方才分明诚惶诚恐的禀告，宁妃娘娘自从迁入了崇芳殿中便不思饮食，也并未延请医令，今日午时起方接到她身边夏侯女官的急报，说是宁妃娘娘已经咳血几日了，却硬是拦着宫人上报，直到今日吐血昏厥，夏侯女官才慌忙溜出上报，太医令诊断之下，却是体质积弱，忧思过度，心肺虚损至极已是无药可救……
　　“那日笙儿接下了朕贬斥她的诏书，脸白得像雪，只恨恨盯着朕说，她后悔爱上了朕。朕从未想到，自幼那样柔怯的她竟会有那样决绝的表情。”影墙之下，拓跋昊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叹息道，“她竟这样恨朕，竟会用她的命来报复朕！”
　　恨吗？我暗自摇头，那个让人一见便如沐春风一般的女子，用她的命换取的是对她深爱之人的报复？她所求的恐怕和曾经的我一样，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小女儿心愿，久了，这心愿便化成了一种贪念，成了毒，毒杀了她自己。
　　“臣妾有些话想对宁妃姐姐说，至尊可会许得臣妾？”我缓缓走到拓跋昊身侧，轻声恳求道。
　　拓跋昊略一愣，盯视着我片刻，叹息牵过我的手绕过影墙，温润的灯火之下，他望向静谧宫室的两眸中似是闪过一丝伤感。
　　“至尊，臣妾有分寸。”我反握住他的手，恳切言道。
　　“父皇！”小小的柔宁本是在宫人的簇拥下立在宫室之外饮泣，见了拓跋昊，更是放声哭着奔了过来，投进拓跋昊怀中，哭泣道，“母妃要不行了，她不肯见我，不肯见柔宁，呜……，我要母妃……”
　　宫中当年的变故毕竟事涉皇室声誉，拓跋昊在处罚宁妃之时并未再加深究，用的罪名也只是嫉妒有悖妇德。柔宁至今仍是坚信宫中奄奄一息的宁妃是她的生母。我看着抱着柔宁轻声呵哄的拓跋昊，暗叹，他既然不想告之柔宁，那恐怕柔宁终身也不会再知道当年之事了。当年的羁绊，并不是柔宁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拓跋昊如是做，也算是慈父。
　　“去吧。”拓跋昊抱着柔宁，将平静的目光投向我，叹道。
　　我颔首施谢，带着红药缓步走进寂静的宫室。
　　“皇帝哥哥！”绕过屏风，床榻之上静卧之人猛地推开在一旁为她喂送着汤水的夏侯夜来，惊喜喊道，黑琉璃似的两眼却在看到我的瞬间盈满了冷意。
　　“你来作甚？是来报复本宫的吗？本宫快死了，你想要亲眼看着才能纾解恨意吗？”苏玉笙咳嗽一声，面无血色，侧头撇向胡床内侧对我嘲讽言道。
　　“本宫只是有些疑问，想要向宁妃姐姐您求个明白。”我含笑扫了一眼满脸是怨怼之色的夏侯夜来，在苏玉笙身侧坐定，问道，“您既然如此恨本宫，当日何不一刀解决了本宫的性命，反而要令夏侯将军将我送到拓跋昱手中？难道仅仅是因为您想让本宫看看至尊有多寡情吗？还是你不想再让你的手沾上令至尊不喜的颜色？”
　　苏玉笙卧着的身躯猛地一僵，良久，她方移转过苍白的脸颊，眼中噙泪。
　　“紫菀姐姐死了之后，你不知道皇帝哥哥他有多伤心，那时我多想，死去的人是我，使他那样伤心的人是我……”她猛咳了一下，夏侯夜来匆忙帮她抚着背。
　　“所以，当年偷龙转凤之后，你并没有依计除去柔宁，反而将她抚养长大，哪怕你知道，她生得和赫连紫菀相像，迟早会被人瞧出破绽，可你仍是没有忍心对她下手……”我静视着她，叹息摇首，“你这样奢求着他的宠爱，又是何苦呢？你应该比我更知道他不可能给一个女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又何必贪求？”
　　“呵呵，本宫真是错了！”苏玉笙任夏侯夜来擦过她唇角的血迹，缓了一口气，竟是对我笑道，“你心中根本对至尊他无爱，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顾惜你的性命！这样，真好……可惜，我从见皇帝哥哥第一眼起就跌进一个梦里，再也醒不来了。”她美目之中的氤氲化作一丝晶莹滴落了下来。
　　轻咳了片刻，苏玉笙侧首依靠到夏侯女官身上，猛地擒住我的手腕，恳求道：“柔宁与本宫并无丝毫关联，求你不要与她为难，我死之后也不要再为难本宫的宫人！”
　　我颔首，敛下眉目，暗叹，如此傲然的苏玉笙竟会为了柔宁和她的宫人恳求于我？她如此做，可是为了弥补她自己对那个曾经亲如姐妹的女子的亏欠？
　　“不要爱上他，爱上他很苦。”苏玉笙松开我的手，喘息言道。
　　“可你不悔，是吗？无论他怎样对你，你都无法对他怨恨，可是如此？”我悲悯地看着她嘴角的血迹，淡淡言道，脑中闪过的却是贤妃娘娘那温柔的脸庞，她对父皇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玉笙噙泪不答，脸上似是飘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依偎在饮泪的夏侯夜来身上茫然喃喃道：“在母妃宫里，我们总是在玩迎娶送嫁的游戏，我总是他的新妇子，可是为什么长大以后，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呢？”
　　“去禀告至尊，就说宁妃姐姐要见他！”我沉声吩咐红药道。既然苏玉笙时间不多，我不想再和她多言了。猫儿至今仍是那样孱弱的卧在轱辘床中，我不应原谅宁妃，但是我不想在她弥留之际为难于她，就算是为了她的珣儿。

　　不一刻，伴随着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我只看到苏玉笙挣扎支撑起身子，黑琉璃似的美眸越过我，将目光深深投向了我身后。
　　“皇帝哥哥，笙儿总算等到你了。我那天说，后悔爱上你，是假的……”
　　我垂首起身，默然看着她颜笑宴宴的将手颤抖着伸向了那个默然而立的君王，看着那个男人叹息着上前握住她的手，继而将她缓缓拥入怀里。
　　“笙儿从没后悔爱上过皇帝哥哥。明知道你是皇帝，不可能给我你心的全部，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去贪求，以至于一再的伤了你的心，是笙儿的错。皇帝哥哥，你别不理笙儿，你原谅笙儿好吗？”苏玉笙将螓首停靠在拓跋昊的肩头，怯怯言道。
　　拓跋昊未答，幽深的眼眸闭上的瞬间只是用力抱紧了苏玉笙，仿佛是徒劳地想将她留下一般。
　　“笙儿害了赫连姐姐，只有到了阴间再对她赔罪，还有珣儿……”苏玉笙含泪而笑，越发紧地缩进了拓跋昊的怀里。
　　“笙儿，不要说了……”拓跋昊拥着她，低声言道，烛光闪烁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笙儿感谢上苍，至尊又有了心怜之人，笙儿从小最怕听的就是皇帝哥哥寂寞的箫声了，慧妃无恙，其实笙儿心里竟是有些欢愉的，起码这一次笙儿没有再让您伤心，”苏玉笙伏在拓跋昊肩头泪落如雨，哽咽恳求道，“皇帝哥哥，记得笙儿的好，忘了笙儿做过的事吧！”
　　“笙儿，别怕，皇帝哥哥在，会守在笙儿身边……”拓跋昊语带哽咽，握住苏玉笙的两肩，将她小心放在胡床上，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似是哄着幼时的小妹妹入睡一般，握紧了她的手。
　　“皇帝哥哥，宽恕笙儿的阿父，宽恕母妃吧！赫连姐姐的事，都是笙儿的错。算是笙儿最后求您……”苏玉笙眼中盈满了泪，重重咳嗽一声，说出了她最后的恳求。
　　拓跋昊抚着她苍白的额头，眼中含泪，只握紧了她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苏玉笙反握住了他的手，莹然的眼中似是解脱了一般的幸福，剧烈的咳嗽中，似有血沫从她苍白的唇角涌出，她的两眸却仍是一瞬不瞬地脉脉望着拓跋昊，似乎稍眨一下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一般……
　　我静静退了出去，挥退了红药搀扶的手，走到庭院之中时，正是月晓风清。苍白的月色之中，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暗问，苏玉笙，你留下最后一口气等着拓跋昊，心中是否仍是有着最后的一份贪念？贪念他心里永远记得你逝去的模样？她曾对我说起过对她阿父深切的怨恨，可弥留之际，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老父的平安……此刻，她心中应是有情无恨吧？
　　“你心中根本对至尊他无爱，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顾惜你的性命！这样，真好……可惜，我从见皇帝哥哥第一眼起就跌进一个梦里，再也醒不来了。”
　　我望着天边的月色叹息，又有多少个夜晚，我曾在飞琼阁中做着和她同样的梦，只是梦里的那个人已经再不可能给我曾经的许诺，我只能试着醒来，试着忘记他，试着和另一个人相守，尽管那个人的胸膛不可能只拥我一人入怀……既然入了宫帷，女子便再无织梦的权利，求不得，何必贪求？
　　“是你害死了母妃！我恨你！”
　　凄恻的童音从身侧突兀响起，我侧首，只看到柔宁愤恨的小脸。
　　“长公主！”红药皱眉上前拦住了欲要冲过来的拓跋璎琪，她身后的嬷嬷、宫人也慌忙过来抱扯住了她。
　　我冲她笑了笑，她这回不再怨恨我抢了她的无射哥哥，而是怨恨我害死了她的“母妃”了吗？摇了摇头，我只扶着红药的手，缓步走出了庭院。车辇启动之时，我仍能听见拓跋璎琪凄恻的哭声和对我的咒骂声。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眸，爱恨周而复始，真是让人觉得疲乏莫名，这时的柔宁长公主可像是当初失去母妃的我？

作者有话说

　　宁妃的结局。偶最爱的留言哦，托腮期待中。^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