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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露摧风搓缕缕金,长汀攀折送知音 ...

  •   姑姑将召南阁赐予我居住,那里是莪蓼宫东南角的一个小宫殿,遍植湘妃竹,绿茵茵的一片,将精巧的殿阁环抱起来,午后的夕阳懒懒的打过来弄得帘窗之上竹影斑驳,送得一室竹香,又有曲觞流水穿林而过直入林中翠微亭,将水的灵动与竹的清韵结合的恰到好处,我心里对此自是喜欢到极致,感叹这北国的宫室里竟藏了这么个盈满南国风韵的去处。
      “姑子,可还满意?”宗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能对我这个亡国之女仍保持这份恭敬倒也着实难得。
      “有劳姑姑挂心,辛夷感激不尽,劳烦公公了。”我缓缓谢道,君以礼待我,我岂能不敬,何况眼下他是我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
      “姑娘的随从,老奴已经安置在偏房了,还有这些是太妃给您的赏赐……”
      几个司礼小太监应声将赏赐送了过来,尽是些颜色亮丽的绫罗锦缎,珠宝簪花之类,一眼看下竟还有些是南虞宫中之物。
      我淡笑,从中挑出一个流脂嵌猫眼黄玉扳指,依稀记得这曾是父皇的心爱之物。
      “宗公公,这半天有劳您照拂,借花献佛,这扳指望您能收下。”
      “这怎么使得,老奴伺候太妃娘娘三十年了,娘娘的事就是老奴的事,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千万不要折煞老奴。”话虽如此,但我仍是捕捉到了他初见扳指时的喜悦,看来这礼倒真迎合了他的心意。
      “公公对姑姑的一片忠心,辛夷岂会不知,但这扳指也是辛夷对公公一片中心的感激,一定要收下,另外几个公公,这一路也有劳了,也从赐品种选一样吧。”他们拿了自然不会将扳指一事说出去,拿人手短,宗公公可以放心了吧。
      眼看着几个小太监诚惶诚恐的上前挑选赐品,宗公公仍在迟疑,“公公,请一定要收下。”将扳指放进他的手中,不容他再推托。
      “也罢,”宗公公苦笑一声道,“老奴多谢姑娘了。你们都进来吧。”
      “太妃吩咐,姑子初来乍到,对宫中礼仪所知不多,又没有可使的丫头,就吩咐老奴从萱莪宫中选了些得力来的,且先使着,万一不中意再调换就是了。”随即他小心压低了声音,“姑子明白,这人手配置全都是比照公主的。”
      南虞公主一降生便有四个乳母,八个教引嬷嬷,尚衣、尚饰、尚言、尚乐女官各两人,其余仆从更是不计,可惜在父皇眼中我早已不是他的女儿,一切皇女的殊荣皆与我无缘。想不到在蛮族他乡我倒得到了公主的礼遇。
      “你们这些奴才都听着,姑子自是尊贵人,都小心伺候着,姑子要是少了一两肉,小心你们的脑袋。”宗公公向众仆从宣示着我特殊的身份。
      站在一旁,我闲闲扫了一眼这群人,给我的,我无法拒绝,但却可以决定怎么使用。
      “好了,都退下吧。”宗公公摆手让众人退下,压低声音对我说,“恕老奴多嘴,公主的装扮太素淡了些,太妃说,您丧考的心情她明白,但这是在北巽,还望您能节哀……”
      “请公公放心,辛夷自会好好用这些布匹给自己做几套鲜亮衣裳。”摩挲着绫缎,今日终至晏毕,姑姑对父皇、对南虞都只字未提,可见了我,她今晚却恐怕难以入眠。
      “请问公公,为何会有这套朝裙?”我指着一套朝裙,愕然问道,石青色的蟒纹织纱嵌锦朝裙应该是公主才有的级别。“辛夷不是北巽王族中人,礼仪祭祀自是无福其中,这套朝裙……”
      “姑娘有所不知,明日庆功祭祖太妃本也不想您劳顿,可靖亲王一再坚持,太妃拗不过……”宗公公蹙眉踟蹰道来。
      “好了,辛夷到时去就是了。”拓跋昱没忘了我,我又怎敢忘记他?明日便是献俘之日,我本来也应是献祭之礼,该来的总是会来,亡国的羞辱,我既然选择了活着,就必须要承受下去。
      “那老奴告退,明日自会有鸾轿来迎姑娘。”宗公公叹气,转身走到门口,像是恍然记起了什么,转身笑道:“瞧老奴这记性,简郡王说晚宴太过油腻,这西番玉葡,是简郡王特意嘱托老奴给您带来的,要您务必服些。”
      我微微笑道,送别宗公公:“劳公公代我谢过简郡王。”
      拓跋晟也算是北朝中少有的精通夏学之人,常被王室其余众人视为异类,今日萱莪宫前初见,想必他对我升起了半个知音之感,是以才会在宴席上多番替我解围。对这个表兄,我似乎无法升起半分兄妹之情。但姑姑先后只孕有一女一子,长女阳阿公主早已经远嫁南蜀,是以对这个留在身边的亲子自是珍爱非常,他目前虽无官职,但在北巽却是炙手可热。城破之后,青阳哥哥生死不知,开阳哥哥远在岭南,如今我若与拓跋晟交好,即便是旁敲侧击些他们的消息也好。
      “公主,怎么才回来?长公主怎么样?”冯姑姑从内室拿了件披风,披到我身上。
      “姑姑很好,摇光呢?”差点忘了,母妃一早似乎与姑姑是旧识,冯姑姑也是认识姑姑的。
      “咳了好一会,才睡下了。”
      “知道了,冯姑姑,把外边候着的宫人都叫进来吧。”我淡淡嘱咐她道,目光不经意扫到那盘西番玉葡上,忆起方才对拓跋晟的盘算,略略愣然,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堂而皇之地利用起别人的善意来了?只因对方是荻人?
      “对待胡荻,毋需仁义!”耳边似乎又回想起幼时在南书房里,阎老夫子那苍老却有力的教诲。
      思量间,宫人鱼贯而入。
      我定定看着惴惴的众人,展颜一笑,道:“不管众位以前在哪里当差,入了召南阁就是这里的人了,吾以诚心待君,万望众位也已诚心待我,忠诚在宫廷里是最宝贝的东西,失了此物恐怕性命难保,各位想必也是宫里的老人,这个道理毋庸多言。”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看我,只有一个缁衣仆妇轻轻抬了一下头,对我微微一笑,旋即又低下头去了。
      压下对她得好奇,我淡淡命令道:“今天辛苦诸位了,每人上前领一份赏赐,就去歇了吧。”
      众人自是欢喜不尽,领了赏赐,千恩万谢的退去。缁衣仆妇排在最后,轮到她时也只是捡了一枚不起眼的方孔古钱,对我淡淡一笑,也不道谢,缓缓退下。我愈发留意了一下,只觉得她举止得宜,布衣荆钗之下是隐隐流动着别样姿态,不由暗自诧异,如此体态风流,又怎会只是个下等仆妇?
      “莫邪姐姐!”站在我身旁的冯姑姑打量了她半天,狐疑地开口唤到。
      缁衣仆妇却不停顿,仿若未闻。
      “这位嬷嬷,劳烦留步。”冯姑姑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她的窄袖,急急说道。“没错,你就是莫邪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沁儿啊。”
      缁衣仆妇笑得云淡风轻:“这位贵人,想是错认了,山野村妇怎会认得贵人?”
      “不会错,你就是莫邪,二十多年了,……”冯姑姑已是泪眼婆娑。
      “好了,冯姑姑,既然不是,又何必勉强?” 我皱眉,这里是北巽的天祚宫,一言一行自然要分外小心,走到缁衣仆妇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薄肩,“你下去吧。”
      “可是公主……”冯姑姑还想说些什么。
      “好了,冯姑姑,把《古词新说》拿来给我,上回读到第三卷,今晚一定要读完。”冯姑姑欲言又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故人远去。
      我暗叹,冯姑姑,二十年花开花谢,物是人非,故人又怎会再小姑正当年?不相认自有不相认的理由,又何必强求。……
      夜阑人静,瑶华池畔杨柳依依,在无边的黑夜里舞动徘徊。瑶华池水引自溟池,是北巽一任世祖皇帝拓跋悬瓠为其宠姬贺兰玉儿所凿,因贺兰氏生于祁潋部落,自幼饮惯溟池之水,所以拓跋玄瓠为搏红颜一笑不惜凿山引泉,更以玉池来命名此湖……
      “公主,奴婢依约前来,静听吩咐。”黑色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华里竟也叫人看得分明,她来了。
      “哦,我有叫你来吗?”我挽着柳丝,离情依旧在,可笑人奈何。
      “如果奴婢没有记错,公主方才拍了奴婢三下,示意奴婢三更时分见,而《古词新说》第三卷卷名为瑶华,地点应是瑶华池。”她娓娓道来,没有一丝犹疑。
      “最是潋滟晴方好,怎敌莫邪女多娇。”我暗叹她果然聪明,只是不知当年父皇的这首情诗,想来她应是不会忘记。
      尤氏莫邪,曾几何时,是南虞帝都最美的传奇。
      看着眼前之人美目之中闪过一丝恍惚,我不由低叹,一首情诗歌尽当年方华,将那段韶华如水的岁月顷刻间释放自心底深处,但也只是顷刻之间而已。
      “你父皇,走得安稳吗?”良久,尤嬷嬷淡淡问道。
      我亦淡淡回道:“我用《广陵散》送了他,他走得很安详。”
      “《广陵散》……”尤嬷嬷喃喃而语。“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浩浩乎天地间,逝悲风于沧海’,当年我随你姑姑家来北巽前,最后弹给他的也是这个曲子,没想到到最后他还记得。”
      一时间我和她都不再言语,良久的沉默盼着永恒的夜色。我不知父皇临死前,闪念里是否还有少年时那娇俏的少女。就像我无法知晓他对母妃究竟是爱是恨,为何在临死前,还要唤起她得名字。
      阵阵箫声乘风而来,不知出自谁家宫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天地茫茫皆不见,独留斯人怆然江湖间,伤心人千古皆如是。我倾听,一首《涉江》道尽知己难求之苦,穷途之悲。我叹息,其实又何必?随手摘下一片柳叶,送到唇间,一首《寒鸦戏水》流淌而出,融入箫声之中,一池寒鸦嬉戏搅乱死寂,箫声悲切之处尽被寒鸦濮水之调压住,寒鸦为友,知音已至,莫谈穷图之悲。渐渐的箫声竟被我吹送的曲调牵引,变得昂扬起来。
      我微笑,北巽宫中伤心之人倒也真还是不少……
      “尤嬷嬷,我可以信任你吗?”我将柳叶轻轻扔进湖中,对面前之人说道。
      “公主可以信任一个有求于你,与你从今以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人吗?”她不答反问。
      我会意一笑,“我想听故事,有关北巽王廷的一切。”
      望着尤嬷嬷狐疑的目光,我接着缓缓问道:“嬷嬷可知道玉池为何更名为瑶华池?”
      “那是因为玉妃之子与宦官窜通弒君,事败被诛,所以……”
      一个名字掩盖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悲欢离合,玉池变成了瑶华池,不变的只是这湖边垂柳,见证着亙古的生离死别。
      “所以,辛夷不想成为第二个玉妃。”这宫中有太多事,太多人,是我不清楚的。当你弄懂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可看透他们的所图所求,方可进退腾挪。我欲见到要见的人,得到要得的答案,便不可再这之前糊涂殒命。
      尤嬷嬷凝视我良久,飘然跪倒施礼道:“奴婢果然没有跟错主子,从此以后,奴婢的命是您的了……”
      箫声依然,仿佛在寻找柳叶之声,此刻在我耳中听来,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徘徊……

      尤氏女,南虞东洛人也,世代书香,幼聪敏,四岁能文,六岁善赋,士人异之。景嘉卅年,沐恩入宫,伴永嘉长主,情至厚。及公主嫁,请随,立志不嫁。……永嘉长主薨,请削发入陵庵,期年,逝。帝闵其忠义,赐大义夫人,陪葬陵侧。
      ——《烈女传?贤媛列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露摧风搓缕缕金,长汀攀折送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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