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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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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发出最後一声後,一直紧绷的脸容放松起来,混浊的眼睛作最後的挣扎望向我,可我仍然丝纹不动,事实上,我不知道该作出什麽反应。
纵有千言万语,在这最後一刻,也无所谓了。
我不发一言。
静静等待那刻到来。
太多话错失了时机,便无永远只能留在心中,化为沉重的石头,积压在心裹,再也无法移走。
他终於表露放弃模样,闭上双目。
那漫长的哔声响起。
我暗叹一声,走出房间。
她低头的身影立刻出现我面前。
我知道她正玩手机。这是她最喜欢的爱好。其次是透过电脑网络和朋友聊天与看动漫。完全是现今青少年的普遍嗜好。
「爸爸走了。」我向她宣告,听见我的声音,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嗯,那我有什麽要做?」
一时之间,我不知要如何回答。一个人的离开,并不代表他在世上的连系的完结,更重要的是灵魂的远去,留下的,是比冰冷的身体更沉重的伤感。
这一切,都复杂繁重到使我渴望跑去,逃离这阴森可怕的医院。
可望着她迷惘空洞的眸子,我忍住心底的冲动说:「你没什麽可以帮忙,你走吧!」我故意没所谓耸耸肩,别开眼眸。
「那我先走了。」彷佛如释重负般,得到离开恩准後,她没有任何留恋地,大步走去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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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海空白一片。
明明这一刻她是期待已久,只要这男人一死,她便顺理成章,摆脱那使她生不如死的血缘关系,终於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
想到一星期前联络过的母亲,她的心情便好起来。尤其想起什麽都会满足她的「叔叔」,她笑逐颜开,更起劲玩手机,欲把这好消息传给认识的网友。
「可是,你爸爸临终前,不会要求你姊姊照顾你吗」一个熟知她家庭关系的网友,一时疑惑回覆她。
她立刻回应:「不会。」
姊姊是不会理她的事,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姊,对她与父亲的恶斗一向袖手旁观,连听见她的哭诉都一脸厌烦的姊姊,怎麽会答应父亲,看顾她?
姊姊根本不喜欢她。因为她的母亲,父亲才会与前妻离婚,姊姊才会被送到姑母家住。
她记起刚刚在医院,姊姊眼眸裹的蔑视。她知道姊姊是在怪责她冷血无情,连一丝悲伤也没有。即使父亲曾如何对她,她是女儿,双方有着不可划分的血缘关系,怎样也应该有感情的。
她不想作任何反驳了,对於与她处於不同世界的姊姊,她是不会明白的。
无论如何,而自小被爸爸安放在姑母家住的姊姊,一向有聪明坚毅的姑母保护,而她,只能隔着严密的栏栅,伸出满布伤痕的手,紧找随时稍逝的依靠。
握在手的电话霞动起来。
是母亲。
她满脸喜悦接听。
这是她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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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谁?到底是那个男人?」
他一边咆哮,一边一巴掌打向巳爬倒在地的妈妈,怒瞪的双眼,完全不见昔日的温暖。
「我不想再和你说什麽!」承受他的冲击後,妈妈吃力站起身,二话不说走向门囗。
「你去那?给我站住!」
「放手!疯子!」
「砰!」
「喂!你这不要脸女人!」
她蜷缩在床角,用沉重破旧的棉被包裹着自己。她很努力催眠自己,这只是梦境,一切不是真的。
可是咬破的嘴唇所渗出的血腥味,充斥鼻腔的棉被发霉味,都剌激着她感官,实实在在告诉提醒她,她在自欺欺人。
每个梦的开始,总是甜美的。
搬进妈妈和新男友的家时,她几乎要感动到落泪。想到以前的自己,被逼和那「父亲」同住,每逢玩电脑丶约明友逛街或考试成绩差时,那「父亲」便粗声大骂,有时激动起来,更伸手便打,拿杂物扔向她。那张枯黄狰狞的脸丶满布血丝的眼睛,像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要把她吃掉。
尤其当她哭着用手避开他的骂打,边张口大喊「我要和妈妈住,我要和妈妈住!」,那「父亲」更发狂用力打。
每晚她都告诉自己,这噩梦很快便完。
每晚她都质问夜空,为什麽他是自己的父亲?
每晚,她都诚恳许愿,希望上天,快点让他死去。
终於,上天怜悯她,使她愿望成真。
「父亲」死了,她母亲拿到抚养权了。
三年的绝望和痛苦结束了,是幸福来临时刻了。
「你给我起来!废物!」妈妈走後,无处发泄的男人,用力掀开床上隆起的棉被,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用力拉起她。
「你那母亲又扔下你,去找别的男人啦!」
是你母亲放弃抚养权。姊姊冰冷的脸出现她脑中。
「你这两母女是冲着我的钱,不是吗?」
她感到自己身体凌空,然後急速坠落。
又见姊姊冷漠的眸子。
你母亲见爸爸患了重病,无法赚钱给她,便去勾引其他男人。
「呀,我的脚!」男人突然放开她,跌坐在地,抱着左脚踝痛呼。她对这情景并不惊讶,三个月前,「叔叔」遇到交通意外,虽然幸运没有危及性命,左脚却受到强大冲击,行动功能丧失一半。
原来之前在网上看的小说内容是真的,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
她的幸福,只三个月便结束了。
你以为离开爸爸,与你母亲和她的情人一起住,便会很幸福快乐?姊姊对她嘲笑着说。
她吞下不断涌上喉头的咽哽,迎上姊姊残酷目光。
那时蜷缩一团的自己曾发誓,一定要幸福,让姊姊与其他耻笑她的人,在姊面前无话可说。
「走!你这无用鬼,好吃懒做,什麽也不会做!除了学你妈骗男人钱,你有什麽用?」
她抱头而坐,捂着渗着血的膝盖,双腿被寒冷的地板冻得麻木。
吼叫声丶冷笑声丶啜泣声,全在她耳边回旋,她已经分不清,什麽是真实,什麽是虚幻。
也许,她只是从一个噩梦,走去另一个噩梦,根本没有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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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妈妈吗」背景的音乐太吵杂,使她要用手捂着另一边耳朵,才能听到电话裹的声音。
「我今晚不去黄uncle那里了,约了朋友去玩!」朝电话那头吼完後,不待母亲回话,她便断了通话,把最新型的samsung屏触式手机塞进手袋,转手间便拿出囗红,往嘴唇涂。
「怎麽躲在厕所裹?他们吵死啦,在问你去哪呢!」穿着吊带背心,迷你短裙加幼薄黑丝袜,一脸浓妆的彩儿,突然出现她背後大喊。
见着她那一团黑的眼影和长得像快要掉下来的假眼睫毛,她便恶心起来。
「死开啦!吱吱喳喳的。」无视她厌恶的表情,彩儿揽住她手臂,泛起坏笑望着专心化妆的她。
「怎麽,约了人啦?平时也不见你这样认真呢!是金条还是有了新欢?」
「你到底烦够了没?冰吸少了没瘾来找我过瘾?」
「不要这样嘛!起码是我带你混进来的!」
「是不是什麽黄uncle?」
「不是,那是我妈的新男友。」
「那是谁啦?」
见彩儿死缠烂打,她皱一下眉头,不情愿说:「是金条。」
「这麽快找到个?你真厉害呀!」彩儿使劲眨着假眼睫毛,一脸惊讶又羡慕。
「第一次见面,总要留个好印象,才能「长长久久」。」
「你比我聪明多,一定掘到更多钱,之前我总是耍脾气丶要那些男人买这买那,结果很快便玩完了。」
「你还是吸少些冰,让头脑清醒点吧。」她收回口红,拿起包包,像没听到彩儿的牢骚,不回头一走了之。
过了多少天,她已经记不起了。生活太凌乱,回忆都是些片段,总感到时间过得很快,每天睁开眼,喝点酒,然後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每天重复如是,她都忘记了世界是怎样丶之前的自己是怎样丶人生该怎样过。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麽之前她那所谓的「父亲」,自从母亲走後便开始酗酒,以致身体每况愈下。
因为醉了,意识模糊了,感觉不到一切,便以为自己不在世界,那些痛苦泪水,也变得不真实。
稍为使她感到存在感,是当那些横毛粗肥的手,搂着她的腰,或被那些不知名的男人压在床上,她才知道,自己还是生存着。
为什麽她会走上这步?
她也记不清楚。
残缺的记忆告诉她,好像是有一晚被妈妈的前男友赶出去,在街上乱逛的她突然看见醉倒在地,吐得一身狼狈的彩儿。
也不知道她与陷入疯癫的彩儿说了些什麽,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她也就这样走进另一个世界。於是,她开始主动减少与母亲的接触,搬离母亲新情人的家,搬去「朋友」彩儿的家(称窝会以较贴切,因为那裹什麽家俱也没有,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和一张薄被,周围都布满垃圾。)
现在没人可管她,想睡多久便多久,想吃杯面便连续一星期都吃,学校也不用烦,反正老师可联络的也只有母亲,而母亲可是永远站在她这边,待这学期完了,她便成功脱身,可以去「工作」赚钱。母亲双目期待地望向她说。
这生活,才是她渴望的天堂。只要想起之前自己,为与母亲同住,而闹个不管死活,又向网友乱说,以自己在学校成绩,将来要进大学修读护理绝无问题,便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现在的她可连自己也料理不好,更何况病人?
电话响起。是「金条」。
「喂?怎麽啦,人家正赶过来呢。你到酒店了?好,我很快也会到,十分钟内!真的,没骗你啦!」故意发出的娇嗲声,使她自己也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可是电话那头的「金条」好像很满意,笑了几声便挂掉电话。
白痴的男人,我只是为你的钱同你上床。
就如我妈一样,你们知道吗?
她耐住满腔恶心,把电话扔进包包,想走去路边拦截的士时,电话又震动了。
「死色鬼,这样猴急!」
一看,她一时哑了半晌。
是很久无联络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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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驶离五光十色的闹巿,走进人迹稀少的地区。
下车後,刚抬头看见「xx殡仪馆」横牌,一股清冷的风无预料扑向她的脸时,她开始感到後悔。
为什麽要推却吃豪华西餐丶喝上等香槟的机会,来这荒芜肃清的地方来了又怎样拜祭了又怎样?哭过了又怎样?已死了的人,会因此而复生吗
带着厌恶的心情,她提起脚步,强迫自己往前走。为什麽这刻不离开?她脑裹不断反问,可是她就是无法停下脚步。
就在门外看一眼好了。看一眼那曾死命掌控她命运丶她一直所憎恨的「父亲」。看一眼那些曾因为血缘关系,而不得不与她有牵连的亲戚。之後,便可放开一切,与他们毫无牵挂。
经过一道阴冷的门,她凭记忆中电话裹指示,走向另一边门外摆放数个白色花圈的入口。
鼓噪难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记起了,每逄姑母心情愉快时,总会买些百合花,为狭小的居所点缀一下。而与姑母一样喜爱花的姊姊,也会换上平和温柔的脸容,回答她的问题时也消去敌对的意味。她的心情也随之转好,感到自己得到她们的认同。虽然,这样的时刻总是很短暂。
现时她这样胡乱生活,根本没有闲情去买花赏花,只有时间去想今天见什麽男人好。
回忆如此鲜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念着过往日子。一路告诉自己那些日子有多不堪,却醒觉现时自己,其实更不堪。
这次,姊姊愿意联络她,问她会否出席父亲的守灵夜,是对自己另一种关心?
带着这样的信念,沉重的脚步变轻,她鼓起勇气走进灵堂。
一刹那,她站在原地,无法反应。
那张挂在灵堂前的黑白照,在对她微笑。一种熟悉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囗,以前她很憎恨这种感觉,可是现在,她只感到怀念。
「站在门口干麽还不来上香!」姊姊声音彷如隔天传入她耳中。
她想到要移动时,讶异发现眼睛热了起来。
姊姊还是苦着脸坐在灵堂的一旁望向她,像她的出现惹怒了她,姑母则一话不说,把点着的香递给她。
在她伸手接之际,看到姑母眼眸里了然。她此时才惊觉,自己从夜店出来後便没换过衣服,一直是化了妆的模样。这样子在一生言行端正的姑母眼里,是坏孩子的绝对标志。
她立即慌张望向姊姊,姊姊弯起冰冷嘴角回看她。她的心随即沉下来。
「总有一天,你这个女儿会步上她母亲的後尘。」「你和你母亲一样,恨不得爸爸快点死吧!总有一天,你们会有报应!」
回忆残酷地把她拉回现实中,她恍然明白,姊姊和姑母叫她过来,不是单纯尽亲人的责任,也想看看自己的预测是否对了。而她也不争气成为她们口中不耻的人。在姊姊和姑母鄙夷目光下,她下意识地上香拜祭。
以为与你妈妈一起会过什麽好日子?
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根本是自甘坠落。
她可以想像到姊姊和姑母在想些什麽。这种话她们以前从不介意当着她面前说。
屈辱丶愤怒丶怨恨,通通冲上脑海,她几乎要爆发出来。
可是,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
「你有事便走先吧!」姊姊见她拜祭完,便快速向她说,连问她最近生活如何的意欲也没有,像看她多一眼都无没法忍受。
她紧握着裙角,点一下头,无言转身离开。
直至再次站在落车的门口,她才感到那些一直追随她的目光消失了。
一时,她深深呼出口气。
所有的不快丶难堪,都随之消失。
有什麽好伤心?反正在往後日子,不会再接触她们,她们也没有机会再伤害她自尊。
她的人生,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喂?是我,小美啦!讨厌!先前才通过电话!我现在有空啦,人家想你,想来找你……」
她伸手招来一辆刚好驶近的计程车,进去後从倒後镜补妆时,她随手抹去眼眸旁水珠,心想是刚才才的香烟所薰出来的吧!
车辆朝着远方驶去,远方,是她期望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