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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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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终究回了王府。
依旧是赵王府的世子,更进一步,还成了大金国的钦使。
其实谁不知道金国钦使是个什么倒霉差事?南宋朝廷昏奸当道,草莽之中却诸多豪杰。自中都而至临安,不被十个八个替天行道的江湖好汉劫道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金国钦使。
但赵王府王妃跟人私奔殉情这一件丑事要遮掩下来有多不容易,不用完颜洪烈说杨康也能想象得到。
那么不妨大方一点将这差事接下。
——反正他的武功虽连三流好手的眼都入不了,碾压什么同辈兄弟还是绰绰有余。
中途遭遇穆念慈是意料之外,被太湖水贼扣下则是情理之中。
他没想到穆念慈竟会来救他。
牢里黑灯瞎火,看不真切,却也知穆念慈穿的绝不是比武招亲那夜的红衫绛裙,大抵便是后来在道上相逢时穿的粗布麻衫。
而杨康却依旧一身锦衣金袍,湖绿缎子,葱绿汗巾,除了金袍上绣的白边,身上再没一处与“白”字相干。
于是可悲地想,自己披不得麻戴不得孝,能瞧见别人披麻戴孝,也是好的。
他口中与穆念慈敷衍,正思忖怎生好骗得她为他去史弥远那里跑一趟腿,却听穆念慈肃然说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
他怫然不悦,冷冷答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后来想起,不由自忖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放着好听话不说,居然将心底真话说出了口。
也亏得穆念慈闻言居然并不生气,反而听了他的话去找梅超风救命。
可惜她对他的顺从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而他当时脱口而出的“良心”二字,到底沦落为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遥遥望着穆念慈的背影远去,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便听黑暗中有人笑道:“不知小王爷的‘良心’值几个钱?”
杨康悚然一惊,却听那人悠悠又道:“小王爷果然是性情中人,归元庄这等地方都能骗到婢女为你跑腿。”
杨康此刻已听出了来人声音。但他此时狼狈落魄,再不是月前在王府里的模样,实在提不起力气跟欧阳克说客套话,便只闭着眼闷不吭声。
欧阳克却不肯放过他,含笑又道:“其实小王爷要脱身,又何须劳驾尊师那么麻烦?只要小王爷肯应我一事,在下立刻便能放小王爷离开此地。哼,归元庄又如何?”
其实欧阳克此刻能寻到杨康所在的地牢也只是误打误撞。他不通八卦五行之术,纵然能摸出离开路径,也不过仗着轻功高强,不怕用死办法耗时费力。若非陆乘风布阵之时未存伤人之念,只怕他未及摸到地牢,早已被人发觉。
杨康本能地扯出一张笑脸,道:“欧阳世兄是想要我师父的《九阴真经》?”
欧阳克笑道:“小王爷果真聪慧过人。”
杨康哼了一声,道:“举手之劳换来一本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真是再划算不过。也难怪欧阳公子是我父王请来的客卿,却不跟随在我父王身边,反而来同王府中一个扫地妇人为难。”
欧阳克一怔,摸不透杨康言下之意,试探道:“小王爷的意思是?”
杨康装模作样地道:“欧阳公子,对不住你。不是小弟不想帮这个忙,实在是《九阴真经》我师父看得比她的性命还重,小弟当真爱莫能助。”
欧阳克其实开口之前便已料到,当下也不失望,道:“哪里,是在下为难小王爷了才是。”
他本想做个顺水人情将杨康放了,但夜色下看着杨康的眼睛,鬼使神差却问了一句:“然则小王爷不肯与我做这个交易,真的只是因为小王爷也求不到梅超风的经文?”
杨康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欧阳克却已将他的意思瞧得清清楚楚。
——分明不是杨康对《九阴真经》求而不得,而是他压根不想去求!
他百思不得其解,错愕道:“月前瞧小王爷行事,可不似尊师重道的迂腐之人!”
杨康脸色倏地一沉,但夜色中却不明显,欧阳克也并未瞧见。因而自不知道杨康在黑暗中如何攥紧了掌心,低声说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负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愿负她。”
穆念慈也好,欧阳克也罢,只是趁着还有人会相信他的真心话时,能说一句便说一句。
不管眼下他是不是与完颜洪烈重归于好,他总忘不了他和梅超风在一处黑漆漆的地道里说好了,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将她的一身功夫全传给他。杨康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他定要将女师父当做亲生母亲好好侍奉。正好他在太湖受擒,便可顺水推舟诈死,为父王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此与穆念慈一道隐居……也未必不好。
欧阳克皱眉道:“那么在下这个顺手人情,小王爷想必也是不肯受的了?”
杨康笑了一笑,道:“欧阳世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和颜悦色,语气轻松。
二人交谈这么久以来,欧阳克首次觉得杨康的声音同数月前在王府时有那么一丝半丝的相似。
也不知为什么,白驼山少主心下甚是不快,忍不住便阴阳怪气地道:“小王爷当真对那姓梅的妖婆情深意重,只是你便这么自信我没法子弄到梅超风的经文?”
一句话便说得那双晶灿灿的眼睛黯淡了下来。
那时欧阳克便想,完颜康这个小王爷,当真是鼠目寸光目光短浅,看事情想事情,从来只看得到想得到眼前一步,要他往后想个三四步,简直难比登天。
但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活得最是简单开心,然则这个小王爷偏偏与寻常人不同。明明是个凡夫俗子,却要去操天纵奇才的心,摘不到天纵奇才种下的果实也就罢了,便是连凡夫俗子的开怀惬意也触之不及。
欧阳克这样想着,不知怎的便又高兴起来。
前往苏州的脚步迈得更加轻便,想象着拿到《九阴真经》,将梅超风活捉,再在小王爷面前炫耀的场景,顿时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因而虽然他离开归元庄时比进来耗费了更久的心力,试探着庄中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是却毫不觉得烦躁。
欧阳克的脑海中始终有个悠扬的调子千回百转,似海风似海潮,那是他离开地牢前杨康口中在哼的歌。
没有词只有曲,听说是昔年梅超风哼过的。
倒不知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铁尸梅超风居然也会哼曲。
却没想到,便是这个曲子,令得他不久之后差点狼狈地手舞足蹈气度全失,并且直到一个月后到了桃花岛才真正知道,这杨康自梅超风处习来的曲调,出处是在哪里。
可见赵王府的小王爷固然不能心想事成,白驼山的欧阳少主要随心所欲也非是易事。
那一夜欧阳克在黄药师的箫声下仓惶逃走,连夜写信送到白驼山,只盼叔父欧阳锋出山,心想到时收拾个梅超风还不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