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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怪物与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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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医院电话的时候,天马正在厨房里给自己煮晚餐,很普通的马铃薯炖牛肉,数年前的逃亡生涯让总是用三明治和外卖解决进食问题的这位外科医生新加了些烹饪技能点,虽然级数尚低,但是只给自己使用的话绰绰有余。他当时以为大概又来了什么紧急的手术,所以有点遗憾的关上天然气,要是赶上大手术,这一去搞不好十几个小时都未必回的来,剩余的时间根本不够让肉炖入味。
实在是浪费食材。
但是电子音里传达出来的信息却让这位有着奇迹之手的外科医生失手摔下了汤勺。
【约翰不见了。】警长勉强装出平静沉着语调,可声音里浓浓的惊惶和略显不自然的颤音出卖了他。【开始护士长以为是哪个新来的不清楚状况,送他去了别的病房或者病人醒来上个厕所之类的……但他们翻遍整个医院都没看到人之后就只好通知了我们。】
“这不可能。”天马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带着什么心情去回答对方的,“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现在,他只能任由身体被医者的本能带动,开阖嘴唇,吐出意义不明的句子。
在床铺上休养过久的病人,不经过漫长的复健疗程是根本不可能自行离开医院的,正确的说他应该连长时间站立都做不到。
【我们接到通知的时候也非常惊讶,要知道病房里是有摄像头的!就算是住院,他毕竟还是欧洲史上仅次于‘那个杰克’的最穷凶恶疾的连环杀手,现在我的手下们正在查看录像带,也许能找到点线索。】电话里天马医生的语无伦次,让警长突然有种找到‘同伴’的安心感——看吧,只要是正常人知道那种罪犯逃走,都是会觉得紧张或者恐惧的,因此,自己身为警察却害怕一个罪犯,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对着手机滔滔不绝起来,【因为您跟那个犯人牵扯过深的缘故,他可能会来找您,现在请不要随意外出,已经派出员警来保护您了……】
天马张了张嘴,“不,我想……”他迟疑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对方连绵不绝的各种吩咐里,听起来有点神经质的声音实在叫人感到不快,但天马最终也没能按掉电话,毕竟对方也是好意。
从以前开始,这个男人就不是有魄力的类型,前未婚妻艾花不止一次说过,他实在是温吞到叫人连吵架都提不起劲。
也许约翰会来,也许不会。
但是青年即便来了,目的恐怕也和警察所猜测的大相庭径吧。
天马在客厅里呆站很久,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和当年事件相关的人员,都几乎死亡殆尽的现在,约翰还想要做什么呢?他还会把目标对准依然隐居在卢恩咸隐居的波拿巴达么?
想要得到怪物的,制造了怪物的,畏惧于怪物的,他们所有人都死了。
残存下来的人,则恨不得永远也不再回忆起这些。
明明约翰策划的‘完全自杀’并没有成功,可他所残留在世上的痕迹,却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一点一滴的被时间和拥有同样希望的人们慢慢湮灭。
在这些人里,天马大概是唯一的特例,因为他至今也经常去探望沉睡在警察医院里的约翰。上周,他第二次结束无国界医生的支援工作,刚刚回到德国就去医院查看约翰的情况。
虽然是州立警察医院,大夫们也没有因为青年是个可能会被判下死刑的重犯而轻忽他,一直照看的尽心尽力,但是医生们也不是万能的,总有极限。
二度被子弹击中大脑的青年,即使是天马亲自动的手术,也没能像上次那样在安全期结束后睁开眼睛,他安静的在床铺上躺了足足十一个月,不管是主治医生还是天马都做好了约翰会变成植物人的心里准备。
然后,一星期后传来他从医院失踪的消息。
“该说,不愧是你吗?约翰。”最后瘫倒在沙发上的医生,自言自语中满是无可奈何的挫败。
虽然从双胞胎的母亲那里得到了青年真正的名字,但是天马还是习惯的用旧名称呼他。
多半是约翰还没有表示要接受那个名字的缘故,这个医生总在某些古怪的地方有奇妙的坚持。
“对了,得通知丽娜……”感慨了一小会,总算想起正事来的天马慌慌张张的翻开手机,查找起红发少女的姓名来,他当然不会发现有谁正站在窗外。在听到天马和某个少女开始通话之后,穿着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外套的青年微笑起来。
所有的追查都宣告失败,跟从前一样,警察们没能抓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在那之后,过了四年。
约翰消失了。
好像他从未存在过那样,没有任何消息。
被足足四个便衣警察保护(其实这种人数跟监禁也没差别了),在公寓里度过无所事事的一个月后,天马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要求警长停止对自己的特别保护,逃难一样重新回到无国界医生的派遣工作里,而之后他跟丽娜通电话的时候才知道,对少女的保护安排持续了三个月。
【简直毫无隐私!比□□还要丧心病狂!您知道去上课的时候身后跟着一排黑衣男是什么感受吗?】被迫停止打工的丽娜在电话里怒气冲冲的跟他抱怨,【教授都没法跟我好好说论文了,每天看到我都跟看到瘟神一样!】
“啊哈哈哈……只要你没事的话,怎么都好嘛。”一直也不擅长安慰女性的医生,只好干笑着打哈哈。
然后她身边的人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最后一切都恢复原样,就像开头还大肆派发的通缉令,如今连垃圾桶里都寻觅不到它们的踪影一样。
那个青年的存在,也许是刻意,或许是无意,总之,大家已经遗忘了他。
天马啜了口刚泡好的,热腾腾的咖啡,握着暖和的陶瓷杯看向窗外属于杜塞尔多夫的澄净天空,梧桐叶又变成了黄色,在秋风的吹动下一枚又一枚的脱离枝头,纷纷扬扬的落在庭院和街道上。无国界医生的收入当然不能跟从前在大医院任职的时候相比,所以他卖掉了原本在黄金地段的高级公寓,搬到这幢位于老城区角落的旧房子。即使如此,这几年天马留在家里的时间累计起来大概也不会超过五个月——这还是算上曾经那一个月的保护生活后的结果。
只接受长达九个月乃至更长时间的派遣,并且毫不介意地点,战乱也好,自然灾害也罢,天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球,每次回来休整的时候都累的要命,干脆想着下次要不要去比较安稳点的地方,可是只要看到新闻上有了大规模灾害或者战乱的报道,他却总是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办事处。
疲惫当然是有的,但是天马却觉得很满足。
可以不必纠结病人没钱付诊金的问题,更不用努力去做他一直不擅长的同事间的交际,只要尽心尽力的去拯救面前的每一个病人,哪怕语言不通,哪怕病人们总是带着警戒畏缩的眼神。
这些都不会让天马觉得为难,他很清楚,只要给予这些苦难的人们笑容,用心去治疗的话,很快,他们就会单纯的对着自己微笑了。
书桌上堆满了用各种不同材质的纸张,也是各种语言写成的信件,全部都是来自他的病人们。现在,翻阅这些由办事处转达的信件成为了天马在假期中的一大爱好。这些信件里不乏好些没有地址,甚至连邮票都没有的,用报纸做出来的自制信封。对此医生已经习惯,总不能要求那些天天处在枪林弹雨里的人们跑过好几个地雷区,就为了买张邮票或者普通的白信封吧?
他未必能记得每个病人,但是那些写的歪歪扭扭感谢语句,却让天马觉得比任何褒奖都更让人高兴。
自医学院毕业后就没再那么长时间的阅读过,医生稍微扳了下浮现出清晰酸痛的脖子。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啊,察觉到身体信号的天马不由得感慨起来,明明当年能在书柜顶上扛着狙击枪整整好几个钟头都不动弹呢。
堆叠的信封里露出一张淡淡樱色的信封。
在一堆雪白和枯黄,甚至印满各种新闻的自制信封堆里,这片来自故乡的颜色异常显眼。
天马当然也不知道信的主人是谁,但是对方已经连续寄信来很多次了,并且文字也是符合信封的日文。曾经有同事为此打趣写信的是不是一位大和抚子式的女性,搞不好天马能为此找到第二春也说不定,但看过信件内容的医生哭笑不得,“是小孩子啦。”
笔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的字迹。
信件的出现似乎是在海啸的支援之后,地理位置微妙的故国是个相当多灾多难的国家,近些年地震,海啸,台风,几乎就没少过。
因为反正也是顺手,他拆开了那封信,里面掉出零零碎碎的花瓣。
并不是樱花,而是鲜红色的石蒜花,虽然干燥过,还因为递送的过程而破碎,但是做的很好的压花完整的保留了那种艳丽无比的鲜红色泽,细长的花瓣铺陈在桌面上,像是一滩即将凝固的鲜血。
……现在的小孩子,品味还是真古怪啊。
对这个礼物有点儿哑口无言的医生,暂且把它们扫回信封里,然后阅读起信件来。几年前还歪歪扭扭的字迹,如今已经变得很流畅了,那孩子多半也进入学校,开始好好念书了吧。
【路上看到了漂亮的花朵,问了朋友它的名字,很棒的花,医生看过吗?】
信上大多都是这种平淡的问候,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天马回想起信主第一次写给他的内容来,【谢谢您救了我,但是,为什么?】只有一句话的内容,信封上也没有地址,只有写的歪斜扭曲的【给天马医生】这几个字。即使明知道寄送的希望渺茫,但他依旧破天荒的写了回信,并且还拜托办事处的员工想办法送到寄信人的手上。
“因为我是医生,而你是病人。”天马在回信里这样写到,“病人得到救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朋友笑着说他太在意这个孩子了,奇怪的信件什么的,他们也都收到过,甚至有人还因此被威胁之类的。
如果这些人知道了天马在许多年前曾经救治过的,有着金发碧眼的样貌,还有一个孪生妹妹的少年的事情的话,多半他们就不会再这样说吧。看到信中的那行字的瞬间,医生觉得他看到了约翰。
那个质疑着自己的存在的青年。
如果当年,他没有在孩子的面前说那些话就好了。
如果当年,能够和约翰好好谈一谈的话就好了。
天马不止一次在深夜梦回的时候感到强烈的悔恨,要是当年的他没有那么得过且过,能够更有行动力一点的话,也许多少能改变一下未来的轨迹吧?被牵扯进杀人事件,甚至被污蔑为凶手,长达三年的逃亡和追踪生涯,但是天马却并没有因此而怨恨约翰。
不,怨恨还是有的,每当朋友被牵连进这个巨大的漩涡里失去生命,医生都会品尝到第一次和约翰见面的时候,所得到的那种苦涩。
“因为您说恨不得杀了那些人,所以我实现了您的愿望呀。”青年无邪微笑的脸在梦中异常的清晰。
也许约翰确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杀人犯,在知道了那么多他的事情之后,天马最初想要拯救对方的意志,变成了想要杀死。
因为他不死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但是那个时候对着还是孩子的约翰暴露出丑陋杀意的自己,真的没有半点责任吗?
许多次对自己扪心自问的天马,没能找到任何答案。
结果,只是证明他始终都还是个虚伪而伪善的成年人。
所以看到信件的时候,医生觉得这次他不能继续坐视。
得跟这个孩子好好谈谈。
哪怕只有一句话。
也许是他的祈祷确实发挥了些许作用,没过多久之后,天马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信封。
是回信,不过内容却有点不妙。
【可是,并没有谁,期待我活下去。一个,也没有。】
怎么看都是超糟糕的发展。
焦急起来的医生立刻又写了回信,甚至因此推迟了前往另一个派驻地的时间,就等着能够及时继续回复他。“那么就让我作为这第一个人吧,请务必好好活下去,也许以后还是会有坏事,也许好事总是很少,但是死去的话,连最后的可能性都不会在有。”
大概是从写的过分深刻的字迹里窥视到天马的焦急,这一次的回信更加快速。
【那么,这样的我,活下去也可以吗?】
医生毫不犹豫的写了回答,“请好好活下去,度过可能有点无聊,但是充实漫长的人生吧。”
再那之后,也许是顺利变成朋友的两人,就开始了长久的书信往来。其实天马有语气含糊的询问过对方的地址,但是另一头的回答也跟他的询问同等含糊,【现在住在重要的人的故乡,是个安静的地方。】
不过起码还是知道了一点对方的信息,比如,似乎有个‘很重要的人’,并且在信里出现的频率还很高,偶尔天马也开玩笑似的在信里问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总是听你在信里提起,让他不由得好奇了。
【跟医生一样的人。】
当然,提问的不仅是天马,那个孩子也曾经主动问过一些,比如【医生有没有什么愿望】之类的。
大概是上一次口无遮拦的后果太过惨烈,如今的天马医生只好苦笑着小心翼翼的提笔写上,“只要你过的好我就很开心了。”这种其实没什么营养的,万金油似的回答,然后那孩子再没问过别的。
信件里的内容平凡无奇,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这次在末尾写着几句这样的话。
【虽然在平静的地方住着很好,但是,果然还是会觉得想念。】
【想要去见家人,也想去见那个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但是,他们却并不想要见到我。】
【我该怎么办呢,医生?】
总觉得处理不好会很糟糕,顿时就有点压力山大的医生感到了胃疼,他为此给自己灌了三个晚上咖啡的行为,被同事们取笑为得了‘女儿进入青春期的爸爸综合症’,光病症名称就够让人尴尬了,真是群无情无义的家伙。
纠结了一星期后,最终天马也只能写上鼓励对方去见面的话,“无论如何,只要你不会为此觉得后悔就好。”
【谢谢您,医生,那么请祝福我。】得到了这封回信之后,他有好一阵都没再收到来信。
因为派遣工作而不得不脱离现代社会整整三个月的天马,从到处飘荡着硝烟味的阿富汗重新回到进入深冬的杜塞尔多夫的时候,才隐约想起来还有那回事。
不知道那孩子的见面如何了。
这样想着,逃出钥匙打开房门的医生,看到了正坐在客厅里喝茶的青年。
“你回来了。”他对着天马微笑颔首。
蓬松的柔软红发,虽然发色不符,但是对约翰的脸熟悉异常的天马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谁。
糟糕,屋子里没枪。
早知道当年不该那么干脆的全部丢掉的。
在自己家门口被惊吓到陷入呆滞的医生如是想。
“不进来吗,医生?我煮了咖啡,外面现在很冷啊。”青年这样说道,回过神来的天马这才发现他戴着黑色的粗框眼镜,也许是那双碧眼中偶尔会流露出来的寒气和恶意被镜片所遮挡的关系,这个打扮的约翰看起来十分无害。
可是无论外表有多么和善,都不可能改变面前这个青年可怖的本性,医生非常清楚这件事情。
他咽了口口水平静心情,缓慢的,把在寒风中吹的冷冰冰的手掌慢慢伸进衣袋,“……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手指的触感由于寒冷的关系已经有点迟钝,但并不妨碍他摸上被捂热的塑料机体,天马很庆幸自己在机场就把话卡换回了德国区域可以使用的那种,作为一名外科医生,24小时保持随时能够被联络的状态是必备的职业道德之一。
“只是来看看您而已。”
“也许我手边没有枪令你觉得安全,但是我得说,现在的手机其实比以前方便多了。”医生沉着的提出口袋里的黑色商用款诺基亚,亮起微弱蓝光的屏幕上清楚的显示着已经接通110的字样,警员公式化的询问声很快从那只小小的机器里传达出来,“通缉犯约翰.里贝尔出现在我家,这里的地址……”可是他手中的那个通过电子和芯片,各种技术所汇合起来,让簧片震动而模拟出和原声相似度90%以上的微型仪器,里面传出的声音在下一秒便回归到最初的姿态,笔直刺耳,没有任何意义的电子噪音。
天马缓缓的,缓缓的把手机从脸颊边挪开,原本在衣兜里被体温所包裹的机械,被暴露在空气中后就迅速的恢复了塑料和钢铁应有的冰冷。
青年旁边的桌面上有个黑色的塑料盒子,红色的小小指示灯在表面闪烁,十分平常的竖起的天线,让人深感不详。
“现在的科技,真的非常发达了呢。”约翰继续喝了一口咖啡,“请别露出那种表情,我确实只是想来见见您而已,Dr.天马。”
这儿本该是温暖的家,但是对现在的医生而言,大概恶魔的巢穴还比这间房子更安全点。
他深吸了口气,用力抓紧掌中的手机,这才勉强聚集起挪动双腿的力气,天马弯下腰提起自己的行李,就差没有同手同脚的走进玄关,橡木门在身后吱呀呀的阖上,簧锁和机括清脆的敲击。
门关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如今只有他跟约翰两人。
之前一直警戒的不敢让视线离开青年,但是在确信自己已经无法逃走之后,天马反而不再像先前那么紧张。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破罐破摔?
把闷在胸口的浊气连着无奈的叹息一起吐出来后,医生罕见的板着脸走过客厅,去壁橱边安放自己的行李——从容喝着咖啡的约翰干脆的被他丢在身后,好像只要无视,就能当霸占客厅的青年不存在似的。其实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取出待清洗的衣物和鞋子把它们放到一边,随意拍了拍沾满雪花的围巾,然后天马就发现自己可恨的无事可做了。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啊。
医生这样想着,没辙的转身走到餐桌边,垂头丧气的姿态颇有种认输的味道,“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干什么?杀死我吗?”
除开他的妹妹丽娜之外,如今还能清楚记得约翰长相的人已经相当稀少,而天马不幸就是其中之一。
“您怎么会那么想呢?”青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想要杀死我的人数不胜数,但是来拯救我的只有医生您而已,并且是两次,所以,只有您,我是绝对不会伤害的。”他那么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倒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动作熟练的往里面放了一勺糖和半勺牛奶,稍稍搅拌后把杯子递给天马,“刚刚煮好的热咖啡,医生喜欢的口味,我应该没有记错呢。”
非常柔软的笑容,和从前那种完美到有些刻意的‘亲切’相比较,现在的微笑是更浑然天成的人畜无害。
这算是升级吗?好像更难对付了。
暖和的温度从厚瓷杯里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光是双手摸着就有种冻僵的身体被舒缓下来的错觉,此刻的天马实在没法继续做出拒绝的姿态,他只好低头喝了一口热咖啡,醇厚的香气,略微苦涩的口感和甘甜的回味,确实跟约翰说的一样,是自己偏好的味道。
“……为什么不去见丽娜?”沉默了片刻,医生尴尬的找起了话题,过分安静的青年叫他有点无从下手,“她一直在找你。”
约翰垂下眼帘,“已经见过了,不过对丽娜来说,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更快乐吧。”
“身为哥哥是要照顾妹妹的。”他回答,“只要丽娜高兴就好。”
所以,是否和妹妹见面,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吗?
天马回想起已经成为见习律师的少女,总是不停接下和警方有关的麻烦工作,仅仅是因为这样有可能得到关于约翰的第一手情报。那种拼命的样子,跟从前她仅凭一人之力跑进□□和各种组织里去追踪哥哥的时候,完全一模一样。
“还是去见见她吧。”
“有些事情只靠远远看着是无法了解的,只要没有亲耳听她说不想见你,你就有资格站到丽娜面前去。”
“……您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非常温柔的人。”青年并没有因为天马诚恳的言语就应承什么,“要是您真的,是我的‘爸爸’就好了。”
这个话题他以前提起过,并且是个让人完全不想回忆的场景。
稍稍触及了过去的天马,周身的氛围很快冷淡下去。
“您看,只是这样提到一点点,都会让人难过起来。如果是丽娜的话,多半会哭泣吧。”约翰用看着任性孩子的目光,叹息着注视天马,“如果重逢的话,我更希望能看到妹妹的笑容,而不是泪水。”
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狂,但是青年确实,是个比任何人都更重视着妹妹的哥哥。
就是手段有点儿激烈。
哑口无言的医生,默默把脸埋进咖啡杯里。
“其实,我来见您,还是有理由的。”精巧的黄铜小勺轻轻敲打着瓷杯,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天马顿时就不由得抬起头来。
“医生,您有没能实现的愿望吗?”
青年的视线透过玻璃眼镜,笔直的投向他,然后他露出曾经的那种,完美无缺的笑容。
又来。
差点被一口咖啡噎死的天马,努力咽下口中的液体后用力的把杯子放回桌上。
“只要我说的话,你就会去做吗?”曾经数度拿着枪口对准约翰头颅的医生苦笑着说,“难道我……”
他突兀的停下。
“啊,如果是医生您的愿望的话。”像是知道天马想说的是什么,青年带着笑意微微垂首,如果不了解他的人来看,那个带着些微羞涩的姿态,真像是个无害的年轻人说了什么叫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的话,“ 即使让我去死,也不会拒绝的。”
“只要那是拯救了我两次的,医生您的愿望的话。”
“只要您愿意亲口告诉我。”
“那么我就会去做哦。”
天马的舌头和嘴唇,被青年听起来很温柔,内容却能让人毛骨悚然的语句紧紧束缚。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杯子里残留的咖啡在没有开启暖气的客厅里很快冰冷下去,明知道约翰已经走了,天马依旧呆滞的枯坐在沙发里,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对方给他的杯子。
结果,自己一点也没有变啊。
他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自己失去了那么多,应该也学会了很多才对。
可是刚在约翰面前即将毫无自觉的说出‘难道你要去死’这种话的,也是如今的自己。
和十多年前在孩子的病床前说出恶毒言语的男人,别无二致。
胸中怀抱着对自身的深深厌恶,天马踢掉了鞋子,让自己冰冷的身体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就这样在客厅里睡着了。并且到最后,也还是忘记要把杯子放回桌上。
第二天,把在客厅沙发里睡的迷迷糊糊的医生叫醒的,是先前就说好要来探望他的丽娜。
“简直不敢相信!”红发少女怒气冲冲的站在床前,把已经转移到床铺的男人训的就差没有缩下去躲进被子里,“如果我没有来的话,医生你打算在没有烧壁炉,也没有开暖气的客厅里躺一个早上然后因为高烧被人送去医院吗?我都敢打赌明天的晚报头条是什么了,著名外科医生因重度感冒入院!”
“也不至于闹成那样啦……”天马努力撑起笑脸,试图安抚一下丽娜,“我已经好好洗过热水澡,也喝了你煮的汤,再躺一会肯定就没问题了,这是可是来自医生的意见。”“等天马医生你哪天能不让我操心的时候再说‘来自医生的意见’也不晚!”就没见过这样生活能力明明不低,但是照顾自己的技能点却快要扣到负数去的家伙,难道是医院相关人士的固定属性吗?
“无国界医生的工作,很累吗?”一进家门就睡着也太夸张了。
“啊,比医院里累多了,连续工作24小时简直是家常便饭呢。”天马笑着回答,“但是,我很喜欢,就像丽娜你准备资料常常通宵不睡的时候一样哟。”
少女慌张的把手捂到脸上,“有,有那么明显?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明明涂了遮瑕膏的……”
“唉?结果昨天晚上你没睡?”大吃一惊的医生和被自己犯蠢被抓包的丽娜,面面相窥。
然后两人同时爆笑了出来,在床单上笑的直抹眼泪。
“真是的,简直是半斤八两呢我们。”
“所以到底我是为什么要被训嘛,丽娜,客房借给你,快去睡觉。”
“唉?不行的啦!竟然跑来医生家里睡觉什么的……”
“没关系,因为我也还要睡个回笼觉,总不能就这样把你丢在客厅吧。”
“其实我是想来打扫一下什么的,因为医生都不太留意……”
“去睡觉。”板起面孔的天马,在丽娜面前多少还是有点儿威严的,“然后晚上一起吃饭吧,会煮你喜欢的菜的。”
“……唔。”被说服的丽娜,最后只好垂着头逃进客房里。
明明外表是那么相似,但是,兄妹两的内在真的差别很大呢。
得到奇怪感慨的医生,最后还是打着哈欠回床上睡觉去了,他把昨天约翰离开前的话,给忘记的一干二净。
【如果医生现在还没有想好的话,那么,我明天再来。】
离去的青年,如是说。
被子柔软又暖和,房间里有好闻的柑橘和蔷薇味道,跟自己住的地方很相似,但是丽娜清楚,这儿不是她的租处。周围没有吵闹的汽车声,隔壁邻居烦人的高声笑语,更没有其他租户不停开关门扉和播放音乐的噪音。
自从养父母逝世之后,结束学业的少女卖掉他们留给自己的房子,告别朋友们,一个人搬来了杜塞尔多夫。她甚至放弃了导师替自己写的推荐信,仅仅是依靠几张轻飘飘的证书,在好几家事务所里来回奔走,艰难的寻觅见习职位,最后凭着数年如一日的努力,总算到了能独自上庭的程度。现在的自己有没有帮助到什么人呢?虽然经常有胜诉的人向她表示感激,但每当有败诉的人对着她哭泣的时候,丽娜还是会感到迷惘。
那种时候,少女就会试着给医生打电话,未必一定能接通,而她也不会跟对方提起这些。
为了不打搅忙碌的天马,他们无关痛痒的聊上几句话后可能就得挂断,但是丽娜一点也不介意,只要能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她的胸口就又能充满了重新前进的勇气。
“觉得迷惑不奇怪,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思考。只要不停下脚步,别忘记最初的坚持,那就没问题的。”
偶尔来探望的老教授,听到心爱学生的困惑后这样劝慰她。
“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姑娘,好好走下去。”
这个当年在校的时候总是活泼好动,过分有精神的少女,如今却穿起拘束的职业套装,甚至还学会了会给自己化妆。有谁会知道,变成这样的丽娜,最初的理想竟然是成为一名联邦警官呢?
和友人们,和天马医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丽娜,已经不再是单纯想着‘抓到坏人就好’的少女了。
有时候,有些人,你即使抓到,也毫无用处。
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明明被错误的对待了,却连请求帮助的话都说不好。
于是丽娜决定成为他们的声音。
所以她放弃报考警校,选择了律师这个对曾经的她来说麻烦的要死的工作。
我想要更多的,更多的帮助他人。
这是少女小小的心愿。
但是在她的心胸深处,还有一个微小的,连天马都不知道的声音。
【如果,能补偿哥哥犯下的过错就好了。】
这是个连想想都会觉得罪恶的念头。
丽娜非常清楚,约翰杀死了很多,很多人,其中还包括她的养父母。
她想要原谅约翰,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丽娜都不曾憎恶过兄长,把他当作世界上最亲密的家人而爱着他。
她不能原谅约翰,因为她也非常爱自己的养父母。
兄长让她再度对着自己开枪的时候,丽娜其实松了一口气。
啊,这样就可以了吧?
杀死哥哥的话,我就能从这个漩涡里逃出来了,而且,这又是哥哥的愿望。
因为爱着你,所以完成你的愿望,因为无法原谅你,所以杀死你。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约翰一直都非常了解丽娜,他多半也发觉到少女胸中的巨大漩涡了吧?作为深爱自己妹妹的兄长,青年理所当然的伸手,微笑着指向自己的额头。
【开枪吧,丽娜。】
身为双胞胎,几乎不必言语他们就能相互理解,那个姿势并不是给天马的。
结果并没有成功,医生阻止了他们。
让无辜的少女背负上弑亲的大罪这种事情,医生当然是不会允许的,如果一定要染上血色的话,还是让曾经救活约翰的他来更好。
但是最终,天马也没能成功开枪,反而变成了火灾事件里的无名英雄。
那个人啊,真是无可救药的温柔。
光是那么想着,丽娜就不由得微笑起来,鼻尖已经闻到了奶油焗饭的香气,似乎还有炖煮牛肉的葱香,混在若隐若无的蔷薇花香中,对女性来说真的是梦想中的美好家庭才会有的芬芳。
唉?说起来,庭院里没有种蔷薇花啊?
感到困惑的少女在温暖的被窝里恋恋不舍的蹭了好几下,才打着哈欠从床铺上慢吞吞的爬起来。
“总算起床了吗?小懒猫?”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桌边的靠背椅那儿传来,“女孩子可不能那么贪睡啊,丽娜。”
这个声音,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认错。
“哥哥……”丽娜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从桌前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
“早安,已经不太合适了呢,这个时间。”青年那么说着,微笑伸手,温柔的替她整理因为睡眠而凌乱的头发和衣领,这儿是天马家的客房,临时来睡的丽娜当然不可能准备睡衣之类的东西,所以只是脱掉了外套稍微躺一躺。“要补妆吗?我去门外等一会吧?”
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少女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掌,和刚才触碰到脸颊的时候一样,属于人类的暖和温度。
“不要,不要再走了。”她梗咽着,死命抓住了那只跟自己的手掌相差无几的,对男性来说过于纤细的手掌。
如今的丽娜,已经彻底原谅了约翰。
即使他变成毁灭世界的人,自己也选择原谅他。
因为那个人如果选择毁灭世界的话,除他以外会幸存的人,必然是自己吧?丽娜就是有这种自信,兄长一定会那么做的。
所以我要原谅你。
这样的话,背叛了养父母的我也是杀人者的同犯。
你将不再是一个人,哥哥。
所以,不要再去寻求破灭和死亡。
“……不要哭啊,丽娜。”青年露出些微困扰的表情来,无奈的在床沿坐下,把死抓着手不放的妹妹抱在怀里,“毕竟是难得的重逢,我更想看到你的笑容呢。”
“可是,都是,都是哥哥不好!每次,每次,每次都会跑掉!我追的很辛苦啊!”越说越委屈的丽娜,眼看着抽噎似乎有发展成嚎啕大哭的趋势。
向来无所不能的约翰,深刻的感受到了棘手,思考之后他只好拿出了最有效的劝说。
“但是你再哭下去的话,不就会被医生看到眼睛水肿,妆都化成一团的样子吗?”
“唉?”因此而再度陷入呆愣的丽娜,在看到苦笑的兄长胸口熨的笔直的西装上清晰无比的水痕,睫毛膏黑印,甚至还有一点淡色的口红之后,瞬间就满脸天崩地塌的绝望,现在的自己能是什么样啊啊啊啊!!她几乎是瞬间烧红了脸,腾的从床上窜起来逃进盥洗室去的。
“变成了很有精神的女孩子呢。”带着纵容的表情目送妹妹跑进洗手间,青年颇有兄长风范的感慨,原本以为长大的妹妹会更文雅一些的。
但是这样的感觉也不坏。
“啊对了!这次不准马上逃走……”一边擦着脸,少女还从盥洗室门里探出头来,只看到她整个埋在毛巾里嘟嘟囔囔的说话,“起码去见见医生哦?”
哎呀哎呀,算是近朱者赤吗?
“你们两个,说了一样的话呢。”觉得有趣的青年,不由得失笑,他现在的表情远比之前伪装的样子要自然的多。
“啊嘞?哥哥染了头发吗?”先前只顾着吃惊,丽娜完全没发现对方在外表上的改变,她丢开毛巾,好奇的伸手去抚摸青年的头发。“染了,毕竟通缉令还是很麻烦的,不能引人注目。”明明不喜欢被他人主动触碰,但是因为是妹妹,所青年毫无防备的站在那里,任由丽娜抚摸自己的头颅。“平时还会戴眼镜哦,如果警察问起来的话,照实说就好。”
结果变了的只有外表,内在还是一模一样。
“会照实说的,但是……连我都抓不住的哥哥,警察也一定抓不住吧。”不再哭泣的少女,终于露出了青年期待的笑容。
“当然了,我可是怪物哦。”
“那又怎么样,我可是怪物的妹妹哦。”
这对其实好像本质都有点不太妙的兄妹,再次亲昵的拥抱着,互相微笑,像他们许多年前的幼年时代一样。
十多年的时光,最终,没能从他们之间带走任何东西,也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晚饭煮好了,餐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虽然也许不够精致,但是光是浓郁的香气和客厅里只属于家庭的那种温暖氛围,就足够让人食指大动。
但是天马现在没有半点胃口。
或者说,他有点胃疼。
左边是约翰,右边是丽娜,并且都变成了红发的两人,终于让医生产生了他们真的是双胞胎的实感。
“怎么了,医生?不吃吗?”
“闻起来好香啊医生!……您手艺居然比我好……”
“哎?丽娜不会做饭吗?”
“……嗯,一点点……啦。”
“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现在的餐厅和外卖都很便利。”
天马贤三医生,对着面前那对把兄妹间‘你来追我呀’游戏玩上了几乎整个德国的双胞胎,压力山大。
最后他勉强装作无事,陪着吃完饭后,和约翰一起把丽娜送回她的租住,看着正和哥哥拥抱着道晚安然后互相亲吻脸颊的两人,他差点有了这只是路边一对普通兄妹的错觉。雪白的呼吸从口鼻间散逸出来,水蒸气在寒冷的夜风中拖曳出长长的遗痕,直到少目送女关上门,然后窗口亮起属于她的灯后,他们才结伴缓缓踏上归途。
靴子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行走。
医生现在也还是觉得有点恍惚,总觉得自己步子轻飘飘的可怕,有种自己其实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明明说过要杀死对方,也明明一直打算把他送去警局,但是现在两人却结伴同行。
甚至出门的时候还没带手机。
天马咽下即将飘出喉咙口的低咒。
房子的轮廓能够被隐隐约约看到的时候,身边的青年却主动打破了这片有点儿尴尬,也有点儿奇妙的寂静。
“就到这里吧,医生。”
他的视线透过没有度数的树脂镜片,笔直的投向天马。
“谢谢您没有再丽娜面前提起我跟您的约定。”青年微笑着,“然后,我是来询问您回答的。”
天马回忆起自己跟无名信件上孩子的对话。
居然忘记了,从以前,到现在,他想要跟约翰说的,其实一直都只有那些而已。
“……我没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你。”
“所以,去自首吧,约翰,但是只要是能活下去,就好好的活着。”
“以人类的方式。”
青年眨了眨眼,姿态似乎是有点儿困惑,“……就那样?”
“就这样。”天马点了点头。
“好的,如果这是医生您的愿望的话。”他微笑起来,笑容美丽而满足。
约翰很快被赶来的警察带走。
看着手机的医生,总有种自己其实真的在做梦的感觉。
三个月后,约翰逃狱,据说被击毙,但是尸体看不清脸。
丽娜发短信给他,【没死,活着呢,超精神的,烦死了!】
啊,果然不是做梦。
天马默默拎起报纸,捂住了脸。
旧市街角落的那幢日本人的房子,似乎来了个新房客。是个性情温柔的年轻人,邻居的老太太经常能看到他在花园里给新移植的几株蔷薇花浇水,或者推着铡草机在草坪上走来走去,把那片长的快跟野地一样的花园收拾的干干净净。偶尔附近的主妇跟他搭话也不会生气,总是很有礼貌的跟人问好,也许是经常把生长的过于旺盛的的花朵当作礼物来分发的关系,邻居们很快都喜欢上了这个和蔼可亲的青年。
顺带说一句,他似乎是常来这边做客的,那个很漂亮的女律师的兄长,因为兄妹两人跟双胞胎一样相似。
但是为何只有哥哥住在这边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啊。
【哥哥,后院有整理好吗?下个月医生就回来了,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就把那么大的后院荒在那里,这可不是什么小镇,是市区唉?会被人投诉的啊!】一边夹着电话,少女忙碌的翻着手中的档案,不时划下些记号,【医生在这种地方果然一点都靠不住!】
“不要那么严厉,丽娜,医生已经外出整整一年了呢,不能强求他。”依然染着红发,悠闲的靠在客厅里跟妹妹通电话的青年微笑着劝慰她。
【别提那个,简直说起来就生气,一年里面连半通电话也没有算是什么啦!】
“地区比较麻烦吧。”
【你明天要去接机吗?刚好手头有工作我大概走不开。】
“因为有点生气,所以我也不去。”
【……不可以做坏事哦,哥哥。】
“明天最多出门买点吃的回来煮饭而已。”
【唔,偏偏是在我过不来的时候哥哥你要下厨!太讨厌了!】
“那就早点做完工作来找我和医生吧?”电话另一头少女精神十足的抱怨,简直都能让人看到她那副鼓起脸颊的可爱模样,青年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尽量啦,最近杂务增加不少啊。】
“不要太勉强喔?丽娜要是倒下来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嗯,就这样啦,回见。】
“回见,丽娜。”挂上电话,约翰抬头看向客厅中央的巨大画作。
胡桃木雕刻的精致画框,画作里鲜艳但是却柔和不刺目的色彩,都能说明这玩意价值不菲。但再怎么夸张的画技或者更加昂贵的画框,都不能改变这副图就是张写实的世界地图的事实。会有这种闲心置办如此古怪画作当装饰的自然不可能是医生本人,青年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巡回。
中国,约旦特,希腊,北美,尼泊尔,印度,海地。
每一个都是今年天马医生被派遣前往的地方,这次他并不负责长期驻地,而是加入了救灾应急组,专门应对各大自然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
真是忙碌的一年。
不过光是让医生放弃前往战乱地区,约翰就已经心满意足,毕竟他可不希望哪天接到医生被流弹击中死去了的消息。
这个人的生命,怎么能随便让无关的人给夺走呢。
他走到书桌前,神情轻松的写下“下个目标预计为索马里”这张字条,然后青年从某个隐晦的角落里翻出一张樱色信封,把字条牢牢的封上。
然后他就带着信和钱包走出了大门。
机场比想象中还冷。
天马摸着双臂上的鸡皮疙瘩,大声的打了个喷嚏。他并不是有意在深秋的杜塞尔多夫穿短袖,刚刚结束海地那边的特大台风支援,直接就从墨西哥湾飞回德国的医生,因为整整两天不间断的各种手术,就这样在飞机上睡着了。
结果直到飞机抵达,乘务员把自己摇醒后,天马才发觉自己忘记把行李箱里的外套拿出来。
所以他只好一边搓着双臂,一边在机场外头排队等出租车。丽娜早就发来短信,说是有工作不能来接机,但是家里她有拜托‘熟人’帮忙打扫和整理,【医生你就安心好啦,他很可靠的。】
天马觉得他多半能猜到是谁。
突然就不想回家了。
被独自遗弃在机场的天马贤三,感受着德国深秋的寒意,陷入了忧郁无比的低潮。
等他终于坐上车子,能够感受下车厢里温暖的空气的时候,西边的太阳都已经变得巨大晦暗,火烧云被染上了艳丽的赤色,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去。
公路上,出租车和一辆全黑的加长越野车擦肩而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在相交的瞬间看到车内那群高大的男人中,有一个人胸口塞了张樱色的纸张。但是这些小事,和天马多半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懒洋洋的躺在车座里,因为睡眠依然有点不足而断断续续打着瞌睡。
黑色的越野车安静的开向远处的机场。
他们要去往何处,将要做什么事情,也都和天马没有关系。
傍晚的街道上到处是行迹匆匆的行人,穿梭的车辆发动引擎的声音,交警吹着哨子引导车辆的声音,热闹的景象能再每一个街头看到,当然这一切只属于比较繁华的新城区。明明只是相隔一条街道罢了,旧城区的这一侧,即使应该是人流最多的下班时刻,也总是很难看到什么人来往的迹象。
安静的连乌鸦的鸣叫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波莉摇晃着手中的廉价啤酒罐,试图引诱一只靠近自己的猫咪。
结果动物闻到她手里并非是美味的肉类,而是刺鼻的酒臭后忙不迭尖叫着跑开,女人笑的前仰后合,连衣服因此散乱都顾不上。
但是比起衣服,她本人的处境才是更危险的。
因为女人是朝外坐在桥栏上。
大概是城市中古迹之一的石头桥栏,比那些钢铁的,两边都高高被封闭起来的大桥要好爬的多,也许底下的河流很细小,流动缓慢的都让人察觉不出来,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河水足够淹没一个人,这儿安静的环境反而更加合适。
每年在这条河里淹死的人数,是新城外头大运河的两倍。
因为即使是失足落水,也未必会有人来救你。
这片萧瑟的地方实在太过安静,也太过远离人群了。
但是波莉觉得很合适。
能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自己呢?
她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也不需要站在两侧嘶声力竭劝说自己不要去死的警察或者围观者们。
就算我因此而得救,事情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她曾经亲眼见过这样一个得救的自杀者,回到家中后再度被家人们逼迫的吞药自杀,唯一的好事儿大概是这次他总算没被救起来。
真是上帝保佑。
而波莉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的喝完人生最后一杯酒,然后安安静静的消失,也许几天或者几个月后出现在警察局的停尸房里,最后变成一具无名尸,丢去学校当标本之类的。
感觉还不错,起码死了之后还能给别人一点帮助。
注视着空空的酒罐从指尖滑落,只溅起细小的水花后,女人安详的看着桥下的流水。
“很危险呢。”
在她准备跳下去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人声。
翻了个白眼的女人,转头后却看到了位笑容干净到人畜无害的青年,他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打算做什么,只是单纯的走过来,然后朝她伸出手,“虽然河面上的风吹的很舒服,但是这样坐着太危险了,请把手给我把。”
只要是个正常的女人,即使她上一刻打算死,现在也多少会顾忌一下外表的,波莉有点儿尴尬的笑笑,不动声色的试着整理自己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哦天哪天哪,她今天还忘记化妆了。“没关系,嗯我是说,我还打算多吹一会儿风。”
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看到自己刚刚毫无风度的丢啤酒罐的样子。
“这样吗?不过欣赏风景没有酒可是件扫兴的事情。”青年那么说着,从他怀抱的纸袋里摸出一罐东西丢给她,然后他坐到了旁边,用跟女性一样的姿势。
波莉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古怪的青年,“你就不怕掉下去?”
“没关系,我会游泳哦。”他又摸了一瓶啤酒出来,轻松的拉开拉环,随着细小的‘波’的一声,麦芽的香气迅速占领附近的空气,和波莉刚才喝的便宜货绝对不是一个档次。然后这个看似家教良好,言语用辞也都很高雅的年轻人,用跟波莉同样没品的姿势把拉环丢进了河里,一点没顾忌这种行为会被旁边的女人看到。
“随便丢垃圾会被骂的。”
“但是并没有人看到呢,”青年笑意盈盈,“小姐您是不会去告发我的,因为我们是干坏事的同伴。”
好吧他果然看到了。
虽然知道是这样,但是波莉却奇异的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或者尴尬了,她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这种丢人的同伴,好糟糕啊。”
乱丢垃圾的同伴什么的,也未免太糟糕了。
“可是比没有同伴的一个人要好的多啊。”青年也并没有为波莉那种嫌弃的说法生气,还很享受的喝了一口酒,“不喝吗?还带一点点冰的,罐装啤酒就是刚打开的那个时候最美味了,不喝的话,味道会变糟糕呢。”
“说的也是。”那么想着,波莉打开了自己手里那罐,然后爽气的灌下足足一半。“哈——”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打了个酒嗝,“果然还是这个牌子的啤酒最好喝了。”
“你喜欢吗?那么排队买这个也不算浪费了,因为家里人都不太爱喝啤酒呢。”
“不喜欢还去买吗?好浪费。”
“偶尔会有想喝的时候哦。”
他并没有说那是自己还是别的人,也许是家中的其他人偶尔会喝吧。
最后喝光了啤酒的两人,还是继续把空罐给丢进河里。
“一定会被清洁工人给咒骂呢。”波莉肆无忌惮的笑着,因为喝酒而红润的脸颊,配着波浪的长发,非常的显眼。
“但是偶尔做做坏事的感觉,也不错。”青年微笑着回答,“心情变微妙的变好呢。”
“……是啊,现在心情很好哟,我。”女人迎着傍晚的凉风,舒服的闭气眼睛。“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好啦。”
“那么,就算立刻死掉,多半也不会觉得后悔了吧?”
“啊对……唉?”她的表情可笑的停留在赞同的那一秒,波莉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青年。
红发的,样貌俊秀的男人温柔的凝视她,那种目光,仿佛是某个亲密的友人一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我不觉得想要寻求死亡是坏事,因为最艰难的事情其实是活下去呢。”
“但是,带着凄凉的心情去死的话,就跟输掉了逃走的人一样,有点难看呢。”
青年看着她,“你输掉了吗?”
“输掉了哟,”女人笑起来,但是现在的笑容不像之前那么爽朗了,反而有种无可奈何的狼狈和颓废,“工作,存款,房子,男人,全部都输掉了,连一杯好喝的酒都买不起呢。”
“这真奇怪,明明你连死都不怕,但是却会输吗?”
“小笨蛋,这世上多的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呢。”
“是的,确实有,但是那种东西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
“你说哪种?”
“明明活着,但是谁也不知道你,谁也不需要你,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身边永远是死亡的,孤独的世界。”
“光是听着就觉得够糟糕了。”
“让您输掉的,比这个还可怕吗?”
“怎么可能,不止一提。”
“那么您就不可能会输呢,因为,它一定没有死可怕。”年轻人这样说着,温柔的抚摸女人的头发,“反正是要选择死亡的话,与其输掉了再死,不如赢了然后选择死,不是更帅气一点吗?”
“但是……这样子的我还能干什么啊……这样的我……”
责任也好,后果也好,死人都是不会在乎的。
这样说着的青年,靠近似乎有点意动的女性,轻声耳语,“只有自己凄惨的一个人去死,不会不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啊。
波莉的眼中,瞬间就燃烧起了火焰。
“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小恶魔,明明有着天使的脸呢。”
“真遗憾,今天来的不是天使呢。”青年如此回答,“也许您哪天会遇到吧。”
他们互相微笑,然后从桥上起身分别,自然的像一对结束约会的男女,大概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仅仅才认识了几分钟吧。
波莉直接走回了自己的租房,门口贴着房东的最后通牒,如果后天还交不出房租,她的东西就得全部扫地出门。女人看着那张字条冷笑,满不在乎的打开了房门,里面一干二净。
床,被子,桌上一杯白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衣柜里也只是另外一件换洗衣物而已。
甚至连睡衣都没有。
这就是波莉的全部财产。
因为是非法移民,所以她也没有身份证学历之类的东西。
在多年的积蓄被某个据说要跟她结婚的骗子席卷一空的现在,女人早就一贫如洗,比乞丐还不如了。她试着去敲了隔壁的门,眼熟的女性从后面探出头来,“波莉?你之前不是说要搬走吗,我还听说你不做了……?”
“出了一点事情。”她露出一点尴尬的微笑,“利达,能借我点钱吗?够坐出租车就行。”
“我去拿钱包。”大概是作为常年陪酒女郎的直觉,女性大概知道同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打开了门,“你先进来,我看到房门上的纸条了,明明你一直都按时交房租的,还以为你要搬走,是不是房东弄错了呢。”她嘟嘟囔囔的说着,从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翻出样式俗艳的小皮包,从里面抽出好几张钞票。“昨天刚好遇到个喝多的,绝对够你交上房租还有剩。”
“你打劫了他?”波莉了解的挑了挑眉毛。
“怎么会呢,我‘好心’送他去了酒店哦,最高档的。”
“噗!起床之后费用也一定是最高档的,你这个坏女人。”
“这怎么能怪我呢,是他一直喊着去酒店又没说去哪家酒店嘛。”
两个陪酒女郎在她们的房间里笑成了一团。
“谢谢,利达,你是个好人。”最后出门的时候,波莉拥抱了她。
“你别想太多,只是失恋而已嘛,如果那边做不下去,我可以向老板介绍你哦。”
可是她已经交不起高额的保证金了。
波莉安静的朝友人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青年回到家中的时候,房子里已经亮起了灯,昏黄温暖的光线从刻花玻璃里透到外面,这种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还以为你早就到家了呢,居然还在外面磨蹭吗?”少女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侧传来,让驻足凝视的约翰转过头去。
红色的头发在夜风里飘动着,丽娜正站在那儿朝他露出明丽的笑容,用力的挥着手。
“看来今天结束的很早呢,丽娜。”青年理所当然的移动脚步,向着妹妹的方向走去,“医生已经回来了,不进去吗?”
“不进去,万一待会医生又报警抓你的话,我在里面就太尴尬了。”她笑着说出和表情截然不同的话语,一点儿不在意哥哥瞬间就变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次应该不会了……吧?”青年有点迟疑的试图反驳。
“可能性百分之五十哟!哥哥加油!”少女用力的拍打他的肩膀,不知道是出于看热闹心理,还是真的在给他打气。
“呐丽娜,如果我说想要和医生成为真正的家人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大概是多少呢?”
“你还没有放弃啊,让医生收养你什么的,明明都已经成年了哦。”
“可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医生变成‘家人’吧?而且,丽娜你也喜欢着医生吧。”
但是医生并没有把她当作【可以恋爱的女性】来看待,真要说的话,更像是所谓的,朋友的女儿这种的感觉。
青年用能够看破一切假象的,理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就算是那样,医生本人没有那个意思,也是没用的啦。”少女并没有为此生气,兄长比谁都了解自己,所以他会知道也不奇怪。“我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了哟。”
“所以,每天回家的时候一定要路过一次吗?”约翰看着她,“就算住进来,医生也会很欢迎的。”
“在更接近的地方看着,不好吗?丽娜?”
“不行啊,如果住在一起的话,我的枪一定会被哥哥给换掉的。”红发的少女笑的毫无阴霾,爽朗的表情里一点看不出刚刚究竟说了什么糟糕内容。
“啊啊,是那么回事呀。你要站在外面,守护医生吗?”一点都不意外的约翰,这样感叹着,露出有点伤感的表情。
“总觉得,这样的医生,有点可怜呢。”
“被一对很不妙的兄妹纠缠上这种事情吗?”丽娜耸耸肩,“明明哥哥才是最过分的那个哦,没资格说我。”
“那么,我就不劝你进去了,但是晚上会给你送宵夜来的,是事务所,还是公寓?”
“事务所,拜托,我真的不想继续吃甜甜圈了。”双手合十,在兄长面前笑嘻嘻的说着请求的少女,真的是非常的美丽和可爱。
“你还是祈祷我不要被带去监狱才好呢,那样就没法来送便当了。”
“那边的监狱只能关住人类啦,我相信哥哥你的实力。”
因为是怪物嘛。
“说的也是,我的专属监狱,明明应该是这里才对。”青年苦笑着,和妹妹一起转头看向街角的老房子,“烧着暖和的火炉,有饭菜的味道,还有回家时候引路灯火的囚笼呢。”
“重点难道不是里面的狱卒吗?”
“我觉得外面的看守人也很要命的。”
“所以哥哥,你不能逃狱哟,啊,也不可以做坏事。”
已经走向屋子的青年,朝妹妹挥了挥手作为告别,他最终也没有正面回答少女的要求。
怪物走向他的囚笼,敲响了门扉。
“……就知道是你啊,约翰,回来的那么晚,你去干什么了?”狱卒顶着一如既往有点凌乱的头发,和没能刮掉胡渣的脸,有气无力的跟青年打招呼。
“啊,今天,回家的路上做了件好事呢,所以才耽搁晚了。”
对方微笑着,如此回答。
可以稍微期待一下明天的报纸,作为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消遣,似乎也很不错的样子。
等待着晚餐的时候,青年打开了电脑。
布满文字的简陋网页上,印着这样的站名【Alt.Suicide.Holiday】。
青年跟尚在街对面的那抹红色身影挥了挥手,然后目送她像只匆忙的夜莺般在消失在街道尽头。
笼中的怪物睡着了?还是醒了?
无人知晓。
因为看守的小鸟已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