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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为别离肠已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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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是一年的二月初四,一个在母亲的故事和追思里反复出现的日子。我独自守在宛南王卫静沚在宫中的殿宇,守着那一树再不能开花的叶。
他和皇帝去了祭典,卫衿却因封邑内的诸事不能脱身,只得派了亲信前来。
那是悼念慈母的大典,也是追逝先帝的大典,我这样非正室的女子是不得参加的,一如轩辕琼珶。她同我一样不能离开,被男人们华丽奢侈的宫殿束缚着。我心中为这小小的“公平”感到一阵快意。却并没料到,她在我正得意的时候,大驾光临。
我知道我要跪她,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膝盖弯曲。嘴里生硬的连一句吉祥都说不出口,只是挂着半个散不尽的笑意。
我连头都没有低下半寸。
她眼里的震怒显而易见——在安苍所谓“家”里,我见到她都是要磕头下跪,任打任骂,如今她入了皇亲,这紫禁成了她的新家,而我成了“客”,本更该卑微恭敛才是。然而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
宛南的日子使我变得“骄纵”而“不尊礼法”。这大约是有据可循的——卫静沚向来是个一心在附庸风雅上的人,养了许多所谓文人雅士做门客——那些人本就恃才傲物,又怎会讲究什么尊卑之法。这样一来,他也便成了随意之人,连带着府里女眷下属也过的自在些。尤其是于我,这样一个被礼制压了整整十五年的人,更是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
甚至,如今再想想,那也许是支撑着我不断走到最后的最本初的一股力量。
当然,在那个时候,这力量除了激怒轩辕琼珶,还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她几乎是诧异的,但终究是恼羞成怒挥袖派人将我拖出了荣仪院——卫静沚在宫中的住处。
我故作惊惶的挣扎几下,她却并不是往她自己的宫里去。看着方位,我心中忽而有了些许不祥。
卫静沚曾提起,为了皇帝宠姬江氏贵妃,卫清辄曾独辟了紫禁东北一座大殿予她,金檐金柱,纹龙刻凤,寓意“金屋藏娇”。
然那贵妃到底是亲信大臣太傅江修的亲眷,这之中,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就有待商榷了。但江氏位高权重确是必然的,无需商榷的。
心思如轩辕琼珶,必然会为自己找个倚仗,亦或是一个帮手,一柄利剑。
江氏,便是她要的倚仗、帮手、利剑。
这把剑,今天要挥向我。但恐怕要让她失望了——我明白怎么避开这一剑。
当今皇帝绝恶结党,朝堂如此,后宫更是如此。一旦他发现自己最器重的两个女子为了利益勾结在一起,那么别说轩辕家,便是江氏也难逃干系。即便迫于江修势力卫清辄难以下手,但对于势单力薄又远在千里之外的轩辕家来说,带来的就可能是覆灭。
轩辕家的覆灭,对我,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大可脱了这耀目的身份地位,随他们往地府去——那本是我的故乡。
然而轩辕家终归是不能倒的,为了母亲还有半个栖身之所。我知道,无论是怎样她都能活下去。既然能活,她就不会认可我的抗争而一辈子活在轩辕氏畸形的阴影之下。离开了那庞大的怪物,母亲没有办法存活。我知道。
于是我说:“长姊!莫要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究竟是你自掘坟墓还是本宫?!”她那张绝艳的面庞因愤怒微微扭曲。
我定定的看着她,看着那副美艳皮囊下的丑态。
“琼妃。”我头一次用这生冷的封号称呼她,“你便不怕皇上知道你与江氏勾结么?”
“江氏”,我知道她素来性子高,这样没名没分的称呼贵妃,无疑会让她很心满意足。
果不其然,她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掩盖了几分戾气。
“便是皇上知道又如何!陛下对本宫怎会……”
“天真!”我颤抖着高声打断她的话,“卫氏是什么样的家族你不知道吗!那是皇族!那是天生就生活在权利争夺中的人!他要权,要至高无上的权,哪怕是自己姬妾之间一点点勾连的瑕疵,都是他们不能忍受的!宛南王性情洒逸,只在乎风月,倒也罢了。长姊你可是伴君如伴虎啊,怎能不多加小心!待他日,轩辕族受到诛连,可是你想看到的?”
“信口雌黄!”她心底大约的慌了,连这并不合适的话也脱口而出——信口雌黄,总是像谁污蔑了卫家一样。但好歹,我说的话也算事实了。
宛南王确实洒脱倜傥,不拘礼节。皇帝也确实擅权谋心术,只是他们大概都是看不上轩辕家,甚至都不屑于除掉轩辕氏。
但轩辕琼珶向来疑心过重,反倒想不通这一点。还真的以为,以如今轩辕的势力,能招来卫氏的屠戮。
怎么可能!就凭靠着两个女子维护所谓家族荣光的轩辕氏!
若非安苍土地还算得上广袤,又有谁愿屈尊降贵地理会轩辕氏?她和父亲一样,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便是琨瑶信口雌黄也罢。一切,到底是要长姊说了才算的。琨瑶的命无伤大局,宛南王他……”我自嘲一般低头轻轻笑了,“世间的男子又有哪个是真心的?莫不过都是将女子当做玩物一样,一切都赶在兴头上罢了。”
连你也一样,再高贵的地位,最后,也不过是被遗忘而已。殊途同归罢。
“那也不过是你命格坏,前世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摊了个负心郎罢了。”她拂袖转身,“本宫看在王爷面上姑且饶你一命,他日若还有这等不识礼的举动,定然不会姑息!便是宛南王来了亦是自然。”
“琼妃娘娘且说说看,本王便是在,又怎样?”
那一声,太过突然,将我和轩辕琼珶都牢牢地钉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他!卫静沚!他回来了?!
“王爷总要看顾好自家的女眷下人才是,他们个人丢脸倒没什么,只是恐怕会损伤了王爷的颜面,日后,在封邑内,也并非什么好事情。”她的语气低了些——好歹卫静沚是皇帝的兄长,按礼亦是她的兄长,她又怎敢太过造次?
“琼妃提点的是,待过两日到得崇明殿,小王也该向皇上说一说这样的话。”他勾起一个笑,满满的怠慢和轻蔑。
我见长姊一时无话,便开口问:“你怎么这时便回来了?陛下呢?”
“我兄弟二人是行了弱冠的,若还是孤身前往崇明殿祭祀,恐获非议。本思虑着要携了女眷去,然而念及皇后一位确实不可顽笑,他便与我商议只让本王带了你去,他仍是独去的。”
“你这不就像是说,我是正……”一句话,说到一半,生生卡在喉咙。
我是正室吗?在他的心里,我算什么呢?
别太过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笑着看我,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就是像是对轩辕琼珶的奚落,我自然受着。
“我们要去崇明殿吗?”我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要带你去的。”
“长姊不能去吗?”
他挑眉睇她,叹了口气:“江贵妃都还没有资格。”
那话就像故意说给她听的,警告她,他知道她结党,他知道她动的心思,叫她小心安分些,莫再生事。
她依然坚持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只是那声音再怎样都已经失去支撑一般颓疲:“既然如此,王爷打点行装,妾身便告退了。”
他向她一低头,表示那一拜的还礼,由着她离开,没有半个字的挽留,当然,也并不需要什么挽留。
待再也望不见她,他才悄悄对我说:“本王便料到她定会生事,加之清辄也有意刺探,导演了这么一出戏,倒还真真捉了她的把柄。只辛苦你还要无端遭这么一番折辱。”
我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琼珶和我都是陷进了他们兄弟俩的圈套之中,他故意杀了个回马枪,给我给她都是个措手不及。他说是在刺探轩辕琼珶,何尝又不是在刺探我?若非我有意拖延,恰好抓住轩辕琼珶所惧所忧之事,此刻,或许就已经到了飘蓬破絮般的境地了。彼时,哪怕他再怎样冷硬愤怒,都已经无济于事。
我叹了一口气,的确,他又怎么可能出自真心的对一个人好呢?既然早已知道这一点,何必还看不开而自寻烦恼呢?
“发什么愣,还不紧着收拾些衣装出发?”他忽而唤醒我。
我抬头看看他,有了些不可思议的颤动:“去崇明殿吗?我?”
大朔开国之初数十年间,能去崇明殿祭拜的,只有天子和皇家嫡系长子,到近几任君王才偶尔允许女子去叩拜,但也必得是正室大统,得天下爱戴堪比男子。然而我,一非正宗,二非众拥,如何能去得崇明殿?
他的目光似乎比我的更加不可思议:“本王此次北上只带了你一个女子,除了你,还有谁?莫不是你要堂堂宛南王引了个下人过去?”
我微微仰首,说:“王爷倒还真不如领了个下人去。”好歹那样,你就不必再费心力刺探些什么。
他哑然失笑,看着我半晌,才微恼的说了句:“要误了时辰的。”
那句话,他当做没听见,是希望我也当做没说过么?但那话终究已经说出口,重重的碎在他耳畔了。
“王爷并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令一个无权无名的女子入宗庙朝拜,却还怕误了时辰吗?”我反诘了一句,仍旧回头收拾了三两件轻薄衣裳,随手拿了一本从未翻过的诗集,便与他出发。
“与本王一路,原来如此无趣,竟要拿了本名不见经传的诗集来打发时间么?”他俯身夺过那微微泛黄的书卷,胡乱翻了。我匆匆抢回,也并不与他说些什么,只是闷头看着那墨蓝的封面,安安稳稳一字《荒》。
荒凉的荒,荒芜的荒,却并非慌忙。
那小小的一个字,像是一片荒野,极目远眺,天与地相接,安静得不像是这个尘世。
我忽然想起了西北的大漠,仰起头,能看见整个星空,从大地的这头,一直垂到大地的那头——天地穹庐。然而在这繁华的万翙,星月从楼宇中升起,我再也看不见大地的那一方,树影稀疏,托举明月晓星的模样。心头忽然有些悲哀,却又分明的不知悲从何来?
为这不能相会的天地么?为这决绝的日月么?为这拥挤的都城么?
我低头笑了,笑声落在墨蓝的封面上,凝成了泪。
他抬手接住一线清泪,我看见,那泪珠飞溅开去,变成无数冰冻的碎片——他是那样冰冷。
“怎的?方才还有心力与本王顶撞的。”
是啊,这是怎么了?我几时哭过?记得自六岁后,我再不曾流过一滴泪,这又是怎么了?
六岁时……
我兀自出神,他却不安分打断我的思绪,疑惑的看着我——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倒令我不由注视,缓缓开口道:“王爷可知,此行都有谁陪同么?”
他长叹了一声,才说:“本不许外戚入宗庙,但到底是有轩辕家的人的。只不过是迟来了的,那日你并没瞧见的。听说生的丰神俊朗……”
“丰神俊朗”,我忽然轻轻地笑了,“王爷竟不知,轩辕家十二岁便远游四海的长子吗?”
那是我的哥哥,轩辕玦,除却母亲外轩辕家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他无数次将我从父亲、大夫人甚至是琼珶的马鞭下带走。
他是父亲早亡了妻子的遗孤,大夫人很讨厌他,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央了父亲命人将他送走,然而那是我恣肆洒脱的长兄,又怎会任他人摆布?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夜,他爬上藩篱,抱着一柄比他还要高的剑,叫我一起走。我看着他,看着身后那瑟瑟发抖的茅屋——我告诉他,我不能走,我还有母亲。他于是孤身负剑离去,从此再没回来,以至本被称作“二姊”的琼珶渐渐成了“长姊”,再也没有人关注他的存在……
那一年,我六岁,站在雪地里,泪水冻结,看不清那还未挺拔的瘦削背影渐渐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哭。因为他说,待我及笄,他便回来。
他迟了何止几天!他迟了半年!他错过了我的及笄礼,错过了我的大婚,错过了我嫁为人妇的第一个春节……他才回来!
但他终归回来了,不然这泪,不会没个源头,没个止境。
纵然从没有谁告诉我,但我知道,就是他,阔别近十年的我的长兄。
那一路,伴随着我的痴想,我的回味,马蹄渐渐急了,我几乎听见崇明殿彻天的号角,沉重的萦绕。就好似那一夜的雪,那样大,那样紧。
因着这份念想,一路上我与卫静沚鲜少言谈——他本不是聒噪的人,我亦是无暇顾及他,自然更是沉默。
好容易在这安静低沉中挨到终点,果真是那彻天的号角,重重撞击着耳膜。
“那是迎我们的礼乐。”他轻轻说了一句,引我下车,手搭上轿帘的那一刻,我满心的期冀忽而退却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派彷徨犹豫——十年了,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长兄他可还记得我?他可还是曾经的模样?他受了怎样的苦?他是如何来的?他会否仍惦念我,便如儿时一样?又或者,那根本便不是他?
我希冀着一个答案,却又贪求所有的答案。
然而,那终究都不过疑问。
“怎的?”他已然下车,透过那掀起的轿帘,我忽然的窥见一双浓墨锦靴,张扬地绣了金线。
突然间,心里有了股冲动,任是什么都无法阻挡,我猛的扯开轿帘,他——!
他!
他!
我忽然哑了,愣愣地看着,跌落回去。
“忘忧。”
那一声轻唤,不知怎的便与十年前重叠。
“忘忧,你看那只蝴蝶。”“忘忧,我们去骑骆驼。”“忘忧,没事,有哥哥在……”“忘忧”“忘忧”……
“哥……”那一声,仿佛在我心口压了百斤巨石,只是一个残破不清的音色。
他忽然的周身一颤,目光里竟闪现了半刻的茫然无措。
“我……”那一刻,他的眼神竟是闪躲着的,“我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回来了,便是好的。一刹那,我已经什么都不再奢求——我那独自漂泊十年的亲人回来了,我那温文诗性的夫家安泰着,我那可怜的母亲还能守好固执的一隅,实在已是生之至幸。
“琨瑶,还不快下来,好歹先进偏殿与你兄长说些体己话。待到了时辰入了宗庙祭拜,便不知要再等到何时去了。”卫静沚递了手过来,温言催促。我这才醒悟,慌忙跃下车驾,裙裾微漾,如同一朵繁盛的花。
“你长大了……比琼珶生的要美。”
“哥哥自小便爱说这样的玩笑。”我低下头——怎么可能呢?轩辕琼珶倾城之姿,又怎是我可以比的了的?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一句玩笑,绕耳而过,留不下半点痕迹。
“怎说是玩笑。”他一声轻哼,几许儿时的骄傲和不忿,“琼珶一副皮囊,抵不过琨瑶几丝玉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琨瑶琼珶皆指美玉,他贯来爱引这样的话。
连卫静沚也来附和:“这倒是了,这倒是了。”
我怪恼地挑眉看了他一眼,低低啐道:“你却也来胡诌。”
“怎成胡诌?本王倒还自认有几分眼力,辨得出佳人。”
我用力推他,拉住长兄大步向前走去——总不该听这样的话来惹人嬉笑的。轩辕琼珶及笄那年,有远游才归的安苍贵族男子,从异域带来一只碧蓝的孔雀,恰好那天,她也穿了一身翠羽,回首目光流转间,那孔雀竟愣愣的开了屏。自此,她的美名便传遍安苍,求娶的姻书挤满了仓库,最后只能在朔风里当做柴火一样烧了。我自认并没有令孔雀开屏的本事,自此便极厌那样华贵的衣衫。
忽听得熟悉的笑,回头却是轩辕玦:“你啊,这性子倒烈了不少。我走那时,你还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竟不知何时你也能如此爽利。”
“这是长兄的错了。琨瑶……”我忽然被什么哽住了咽喉,顿塞了脚步,“琨瑶和哥哥已经十年未见了,你竟不守诺言,回来得这样迟!你竟真的做出一番事业,却半个消息也没有……”
“忘忧,并非我不想回来,俗事缠身……”
“哥哥可是成家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傻,轩辕玦长我六岁,自然早已成家立业,说不定已享尽齐人之福,彼时忘了我这孤苦单薄的妹妹倒也可算人之常情了。
他猛然停住,木头一样地愣在原地。我握着他的手臂,只感觉冰冷而坚硬,每一根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怎……”
“无妨。”还不待我问一句,他便匆匆回答,似乎担心我仍旧不放心,有重复一番,“无妨。”
看他忽而苍白的面色,那哪里是无妨?心底突然有了些同病相怜的苦涩味道。想来,我所以为的成家立业,于他,并非什么幸事,乐事。的确呵,他独身在外十载,当初身上只一柄剑,这番闯荡,定然是艰涩难尝的。
“那柄剑呢?”我忽然问起萧索的雪夜,寒光凛凛的清霜。本是叫这尴尬的话题揭过去,未曾想他眼中的酸涩更甚,只强扯起半个安慰似的笑容,缓缓说:“那剑老了,改日,哥哥再带你去看它。”
“那剑老了”,剑,又怎会老呢?更何况,那是清霜,那是流传千百年依然冷亮如霜雪的清霜剑。然而,哥哥向来不会骗我,他心中的苦衷,他不说,我也并没有想去问——一别数年,原本的兄妹未成陌路便已是万幸,又何必去奢求立时回到幼时无猜的生活?走一步看一步,左不过是看这姻消缘浅的故事,又落到了谁的身上,惹来多少人的神伤罢了。
“剑老了,哥哥年华正好,倒也不足惜了。”我扬起一个笑,“先前听王爷说起哥哥,说是生的丰神俊朗。琨瑶看来,一辈子也只这话算他说的对了。”
“说甚丰神俊朗,先前不许我调笑你,你倒来开为兄的顽笑。方才见你与宛南王一处,也是素来不实规矩的。好歹过了及笄,怎还是小孩子脾性?”
“哥哥有所不知了,宛南王亲善随意的很,哪是哥哥所想的那样动辄杀伐的人呢?琨瑶与他相处已是多时,倒不用哥哥操心了。”
“他亲善随和?”他忽然的凌然一笑,“我的傻妹妹,女子最大的悲哀莫过只靠一张皮相留得男子心思,待明日年华老去,青丝斑白,你看他可还会亲善待你否?休怪为兄冷漠,只是帝王家冷暖情仇太过深重,你不该涉足。我是后悔,没在你出嫁前赶回来,让你逃了这一劫。”
我愣了一会,执拗的低下头,小声说:“兄长只当帝王家是龙潭虎穴,女儿家闯不得,沾不得。又怎知帝王家亦是有真性情之人?即便那都是虚伪假象,琨瑶宁愿信以为真。这大好的韶光莫非尽要辜负在勾心斗角上?琨瑶命薄,本不求富贵豪奢,如今能在宛南过上些恬淡日子已算至幸,不敢再多求什么帝王真心了。”
“傻丫头,我只是怕,这刚找回来的亲人,转瞬间,却已不是亲人。”他长长一叹,望着高天,不知看见谁的容颜,“男子啊,总是愧对女子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那片天,只有一缕纤弱的云,仿佛风一吹便立时消散般小心翼翼的飘拂着。
“哥哥不也是男子么?”我笑笑,“莫不也愧对了谁家的女儿?”
他倏忽阖了眼,令微风拂面,摆摆手,安静地吐纳着:“尚好,尚好。”
我故作轻松的调弄:“却也不知你好在哪里。”
他亦是故作轻松的耸肩:“好在有你啊。”
“又在说笑。”我望着日头的方向,“眼见着时辰将至,外戚难得入宗庙,哥哥又何必再将时间浪费在闲话家常上。”
他骄傲的勾动唇角:“若说外戚,倒还真是入不得宗庙,你能来,已是破例。至于我……我终归是你的长兄,幼年难以护佑你,如今必得护你周全些了。”
我回以一笑,说:“如今琨瑶怎还要哥哥护佑?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目光,淡静地飘忽过来,忽然的似乎夹了几缕伤怀——确实的,我,不是小孩子了,也并不是曾经那个在大雪夜里看他背影兀自颤抖哀伤的小姑娘了。我不会再在轩辕琼珶的棍棒下哀嚎求饶,不会再躲在他身后怯怯地看着愤怒的人群,不会扯了衣裙不顾一切和他飞奔。
幼时我们共乘的那只骆驼,多年前便已死去。
大漠的黄沙,将一切都打磨干净。宛南的流水,让一切都杳无踪影。
“琨瑶——终归是要长大的——”他拖长了气息说着,仿佛一声弥长的叹息。
我故作不解,只是拉了他的衣袖:“哥哥的性子也愈发张扬,这样的服制只怕会受人指摘。”
“你倒有闲心来理我的衣裳。”
“琨瑶到底并不是哥哥这样绝情的人,一别便可以洒逸十年。这十年的惦念,自然是要在此刻细细关怀的。”
“你这丫头啊——”他的话就如他刚刚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消逝了一般地离去,“王爷。”
我猛然转回头——果然是他,卫静沚,总是搅了真心话。
“本王倒不知,在崇明殿大殿前也可以如此闲话家常,礼乐将近,两位还是紧些穿得端庄得体些才好吧?”他的话,分明的愤怒,夹杂着几许嘲讽,倒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轩辕玦。然而我却是被他惹得一阵恼火——向来不曾听过他这样刻薄,到底是父母早亡,又过着众星拱月似的生活,娇惯得不像样子。虽然他的性子是在轮不到我来理会,但那日,也不知是怎的,我便是立时血气方刚起来,盯着他尖声说:“还请王爷赐教,什么衣衫才算端庄得体?”
“向来织锦裁缝之务皆由女子操持,琨瑶却不知道么?”
“琨……”我正要理论,却被轩辕玦截过话去:“琨瑶年纪尚轻,何况针织女红也并非安苍女子必学的课程,轩辕家古来尚行,从未像天家那样关注这些小节,连女儿家也是要在马背上疾驰过几场才行的。想来王爷见多识广,却也无缘见得这偏远一隅的刁悍民风。如今待得大典结束,倒请赏脸临上林射猎一番,也好斗胆叫王爷看一看这安苍女儿家的骑术。可好?”
卫静沚淡淡的望了我一眼,目光中有压抑的惊叹:“你会骑马?本王却不知道。”
所谓骑术,那本不过是安苍地界里三岁娃娃都会做的——那是安苍人血脉相传的天赋。叫他看来,却是这般诧异和惊喜,倒令我觉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回想起在宛南王府里的他的姬妾们,个个皆有倾城之色,柳腰不盈一握,窄裙纤如浮萍,一副羸弱不胜的样子,又怎么经得起马上的颠簸?
“安苍之人皆善骑术,王爷博学想来该是知道的。怎么,连自己的姬妾出于大漠之中都已忘了么?”我转回头,望了望轩辕玦,又回首来看他,缓缓说,“哥哥当真说对了,这男子啊,都是薄幸的。”
“本王自是知道你出身安苍!”他似乎有些急了,“只你这数月来一副慵顿懒散的样子,着实叫人猜不到这般光景。”
“呜——呜——”
我正要回句什么,不远处,那鼓角却已响起——是了,大典是要开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