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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他睁开眼,身边是一片不见事物的黑暗,这阴冷的牢狱中没有光明,只有遥远处有一丝飘摇的火光,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他艰难地翻过身,周身的气力随着光阴的前行,一寸寸丢失着。他想,大约过不久便快死了。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渐渐浮出过往数十年的光景,亦如建康的飞花落雪,一瞬便消散。爱恨嗔吃,诸多情感,平生得失,皆作叹息。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一.

      似有风吹过,带来一股风雪的气息,虽是江左之地,十二月的建康依然冷得刺骨。韩楚揉揉眼,鹅毛般的大雪忽然便落了下来,他走出屋外,暮色下的秦淮河升起一层浅浅的雾气,更远处雪雾笼罩下的建康城仿佛一块森冷的藏青岩石。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这一年,东随司徒魏炎以河南诸州降吴,帝封其为河南王,而后随将景宗与炎战于涡阳,炎大溃,退守涡阳城。自吴太宁元年,北方随国国主奔逃至长安,随国一分为二,东西二地自立新主各号正统,相互征战不断,南方则十数年无战乱,国富民安,倒真应了这太宁两字。

      “破虏,快回屋,该吃饭了。”

      徘徊间,阿娘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韩楚应了一声,朝家的方向跑去。
      推开门,厚重的帘布后,韩孙氏与韩允已坐于榻上,三碗冒着热气的汤饼正置于案面。韩楚弯下腰打算脱下脚上穿的布靴,韩允脸色忽然一变,将手中的竹箸重重放下。
      韩楚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父亲一脸的严厉,有些不知所措。

      “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听见父亲的大喝,韩楚低头看去,这一看脸便白了。父亲从不允许自己穿这靴子,但因着天冷,自己还是偷偷穿上了。
      他战战兢兢地立着,将头埋得极低。

      “阿耶,我冷。”

      “立刻给我脱掉它,你就那么站着。”

      脱下布靴,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一股钻心的凉气从脚底直窜而上,韩楚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偷偷看了父亲一眼,感到莫名的委屈。
      屋子里顿时沉默了,许久后,韩楚听见父亲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

      “破虏,你可知你这小字是如何得来的。”

      昏暗的屋里,只余着几盏油灯的光。韩楚看不清父亲的脸,他忍着脚底的冰冷,努力站直了身子。

      “你出生那一年索虏进犯,阿耶带着你娘从城阳逃到建康,你阿娘九死一生生下了你,几番便活不下来,那些胡人夺我中原,时刻不忘南侵,这破虏二字便是提醒你,牢记你身为汉人,驱逐他们是你的责任。”

      父亲的话在此处顿了顿,然后他继续道。

      “稍后将那胡人事物烧了,莫叫我再看见它,上塌来吧。”

      韩楚小心翼翼地坐上塌,一直未发话的韩孙氏用手使劲搓揉着他的足心,心疼地问道。

      “可冻着了?”

      韩楚摇摇头,吮了一口碗里的汤,滚烫的液体顺着咽喉下了肚,身子顿时暖了许多。他听着韩孙氏一旁的絮叨,目光凝视案几上摇曳的灯火,那时的他,不理解父亲对胡人的仇恨为何这般深刻。
      这曾是韩楚长久的疑问,当他与同龄的少年郎追逐嬉戏在建康蜿蜒的里巷,或独坐在秦淮河的堤岸,看着往来不绝的舟舫几乎将整个河面覆盖了起来,某个时刻,他总会想起父亲对他说过的话。胡人,还有中原,究竟是什么模样。江南的风带着水气润湿了脚下的泥土,他听着远处长干市集里叫卖的喧嚣,直到罢市的鼓声响起,一天便过去了。
      不久之后便是元日,清晨被阿娘从睡梦中唤起,他在朦胧中穿上昨夜便准备好的新衣服,走入堂屋内,韩允与韩孙氏已端坐在堂。韩楚正身跪下,朝父母恭敬一礼。
      平日里总是吝于言笑的父亲,今日也有了好颜色,待他起身,阿娘将一盏椒柏酒递在他的手中,说道。

      “喝吧,喝了它,你便又长一岁了。”

      韩楚仰头喝了下去,辛辣的酒液顺着咽喉而下,他看向窗外,秦淮河上的雾气依旧如烟似幕,耳边回荡着别家燃草爆竹的声响,更远处台城元日朝会盛大的乐声好似也参杂在里面。
      喝过椒柏酒,阿娘再将一碗桃汤递于他。韩楚端着汤,等待父母喝过,方一饮而毕。阿娘欣慰地看着他,伸出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角髻

      “愿先祖庇佑,破虏能平安成长,一生安康。”

      随后三人步入庭院,父亲俯身将庭前堆好的竹筒与茅草点燃,不一会“噼啪噼啪”的声响便响彻整个庭院。火光中父亲的脸仿佛铺着一层阴翳,月前北地传来消息,东随与魏炎相持于涡水,王师败绩已显,父亲的神色便一直这般。
      韩楚有些担心,他轻轻地唤一声。

      “阿耶?”

      父亲回过神,看着韩楚微微笑了笑,然后答道。

      “无事。”

      门庭前,火仍然烧着,噼啪的声响中,旧的一年悄然过去,新的一年将要开始。韩楚将身子朝阿娘靠拢了些,他感受着阿娘身上传来的温度,直到火烧尽,父亲转过身问道。

      “破虏,再过数年,你也将成人,阿耶有意让你从军,如何?”

      许多年过去,当韩楚回想那一天,他忘记自己怎样答复,只记得那一刻父亲的身后,天那么高那么远,辽阔地好似没有尽头。

      太宁十四年春,东随破涡阳,魏炎退据寿春,属城居民悉数被招募为军士,又向朝廷请求兵甲器仗,帝皆许之。二月,东随遣使来聘,帝不顾炎固谏,欲与随修好。
      然而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在韩楚的眼中,这一年的春日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染绿了建康城的垂柳,到三月初三,江左已是一片大好风光。
      行在路上,远处一片水天开阔,隐隐可见山峦灵秀的影子匿在云烟浩瀚中。道上行人车驾络绎不绝,行至大江,江岸之地已是人声鼎沸,士族子弟宽衣阔带大冠高屐,由仆人搀扶着行走在春光里,炫装华服与满原春色竞艳。
      那一片绚烂的颜色,灼了韩楚的眼,韩孙氏在一旁拉住了他的手,小声对他说。

      “记得莫冲撞了那些贵人。”

      韩楚点点头,江岸赤足戏水的女子忽而唱起了歌谣,歌声软糯,随着清风扶摇而上,他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只听那女子唱道,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歌声方毕,便响起一片男子的喧哗,韩楚循声看去,一群士人模样的青年正笑望着那唱歌的女子。

      “小娘子,可再唱一曲否?”

      女子顿时红了脸,忙躲入一众伙伴中,引来一阵嬉笑。那群士人中,有一白衣儒生模样的男子迎风而立,好似翠竹般风资卓然。
      同行的青年看那男子一眼,摇摇头道。

      “子肃,大好风光,切莫辜负啊。”

      男子笑了笑,没有答话,众人也习以为常继续交谈着。韩楚回过头,听见韩孙氏正在前方唤着他的名字,便加快步伐赶了上去。
      三月三至水边修褉,源自古上巳之俗,以求去灾除厄。跟随着父母步入江水中盥洗,当韩楚捧起江水,身旁的父亲一如往昔般眺望向大江对岸的那片遥远土地。他还记得年幼时,父亲带着自己到江边,对他说。

      “破虏,你看大江的那边,更北的地方便是我们的家乡。”

      那片父亲心心念念的故土,被江南层叠的山水和永不消弭的雾气遮盖着,他从未看分明。
      就在他出神之际,岸上突然传来一阵嘶鸣声,诸人一惊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韩楚亦朝岸上望去,只见一灰衣仆从牵着一匹高大的马,跟随在一架装饰富丽的通幰车后。

      “又是那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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