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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大约收过徒弟的都深有体会,从十三四岁开始,徒弟们开始走向一个心惊胆战的过渡期,伴随着旺盛的青春是旺盛的烦恼,少年们尚停留在幼年时期心智完全不能跟上他们多得无处发泄的精力,于是闹剧时有发生。外向的激进派会直接用行动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比如逸恩某天突然开始在额头上画波浪线,藉此表达对某位师伯滔滔不绝的仰慕,比如妙罗突然宣布不吃青萝卜只吃白萝卜,要从吃饭开始培养遗世独立的气质;内敛的保守派会采取稍微含蓄一点的方法,比如逸广突然开始使用一种特立独行的草书,就算他师尊委婉地提醒过很多次那实在惨不忍睹也要坚持自己的风格,比如逸音在弹琴时会猝不及防地加几个莫名的扫摇或者历音,要创新出一种更为华丽拔群的效果……
相比之下,夏夷则简直安分得出奇。清和只是觉得这孩子用在修习的时间上长了些,过盛的精力都拿来练剑倒也不算浪费,只不过越来越瘦削的脸颊越来越多地显示出一股戾气,清和皱皱眉,吃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多夹了些肉。“最近怎么了,也不笑一笑,连仙鹤都躲着你了。”
夏夷则心想师父你忘了自从小时候觉得暖和抱着它也不松手被你救出来以后所有仙鹤一直躲着我,然而还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大口吃掉了他师父放到碗里的肉。
这日落了大雪,清和虽然早早睡下,天太冷终究睡不安慰。睡到一半醒来,扭头看窗外霁雪映月,一片银光照进屋内竟不觉得寒夜深邃,索性就披衣而起,打算温壶酒小酌一二。坐起来他便想起夏夷则,这般天气他那徒弟怕是也睡不踏实,反正徒弟长大了,若是没睡,陪自己对饮一番也无妨。于是清和走到院里望了望天,轻轻踱到夏夷则门前,却发觉静得出奇。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却连一点呼吸声也没有。
清和猛地推开门,走到夏夷则床前,伸手一摸,被褥冰凉显然主人走了有段时间。清和心头一颤,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缓缓往床上躺下,半点喝酒的心思也没有了。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闪过一圈微弱的光芒,夏夷则悄无声息地御剑往院子里停,刚要落下,他突然意识到这满地的新雪要把脚印暴露无遗,身影抖了两下终究堪堪停在雪上几分。然而只这么停着也不是办法,夏夷则有些犯愁,想了一会还是抬脚下来,到底收了剑。他走了一两步,回头再看这新落下的脚印,尝试着念了个诀,但见荧光闪烁,雪地又渐渐恢复如初。他便放心地往屋里走回去。
推开门他才觉得哪里不对,一股熟悉的气息隐隐浮动在空气里。借着雪光,夏夷则抬头望去,便见他师父倚在自己床头,裹着被子打瞌睡。
清和一夜浅眠,听到门响就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夏夷则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清和叹了口气,说站在那吹风吗?进来,把门关上,冷。
夏夷则赶紧把门关上,嘴巴张了两下,倒也没问师父您怎么来了,省略了那些废话,张口就是一句,“师尊消消气,我给您泡壶热茶。”
清和也没精神同他说什么,还是半躺着,歪头看他徒弟来来回回的忙。夏夷则嫌生火麻烦,直接拿术法烧开水,泡了壶碧螺春,盛在茶盅里恭恭敬敬地端过来。
“师尊。”他半跪在床头,举起茶盅,“先暖暖。”
清和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一开始慌慌张张倒是真的,可渐渐也在心中做好计较,举手投足间渐渐颇有些气定神闲。待到做出这般乖巧请罪的样子,倒有些反客为主的风范了。
清和说,“太烫了,先放一放。”
夏夷则把手中杯盏搁在床头矮几上,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的。“师尊,您别生气。”
清和笑着说,“我没生气。”
夏夷则终于有些心慌。他去扯清和的手,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用了微微撒娇的语气。“师尊,我错了。”
清和说,“你错在哪里?”
夏夷则怔了怔,犹豫了一下,居然没有一口气答上来。
清和没把手抽出来,由着他握着。“你虽然傻,还没傻到明知道是错,还要去做。定是心里觉得是对的,才肯做。”
夏夷则被说中了心思,只好点头。
清和抚摸了一下他头顶,“什么时候开始的,跑出去几次了,去做什么了。为师不生气,只是奇怪。”
夏夷则老实交代。“去领侠义榜的任务。上次在长安看到一个任务,没来得及做就回山了,弟子一直惦记着。最近夜里睡不着,就偷偷跑去再刷一遍。可那妖物实在不好打,弟子深觉资质不足,只好多加修炼。每次觉得自己于剑法中有所领悟,似有进益,就想着再去尝试一回。”
清和听他解释,倒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心中长叹一声,感叹不愧是自己的徒弟。他也不是没有年少气盛的时候,一心想证明自己修行到底如何,满山头找怪砍,碰到特别难缠的反而愈发高兴,不争出个结果绝不罢休。
这样执拗的少年心思,他又如何不明白。
于是夏夷则看他师父愣了一愣,眼中倒是闪过一道温和的神采。
“那今天呢?胜负如何?”
夏夷则一下激动起来,满脸难掩的兴奋。“今天弟子终于把它打掉了!”
清和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夏夷则见清和神色渐渐缓和,眼中也有笑意,便愈发紧紧地握着师尊的手不松开,高兴地摇了几下。“师尊,你真的不生气吧?”
清和看看他,长叹一口气,却摇了摇头。
“夷则仍是觉得自己没有错,是么?”
夏夷则一下子愣住,“可是师尊……”
“夷则觉得自己并未做坏事,便以为理直气壮。若是真的理直气壮,又怎会蹑手蹑脚?”
夏夷则低下头,“弟子不该无视门规,私自下山。”
清和神色有些失落。“为师只是没想到,夷则也有事不愿同为师说,要瞒着为师了。”
“若是同为师说起,为师未必不会同意。又何至于半夜偷偷下山。”
“你身体不好,自幼怯寒。夜里寒气重,你又一夜不睡,次日还要在为师面前装出十分精神的模样……你自是打得痛快,又可曾想过为师的感受?”
夏夷则想过清和会生气,却未想到清和训诫自己时摆出的道理并不是什么门规戒律,而是“清和的感受”。
他师尊语气冰冷,脸色也不好看,然而字字句句背后深意,却戳得夏夷则心中一软。
清和的话并不曲折,已经几乎直接。总结起来也不过是一句,为师担心你。
夏夷则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说什么,无意识地掰开清和手指,十指紧握起来。
“师尊,我知道错了。”
清和点点头,声音轻轻的,又好似自言自语。“徒弟终究要长大,日后若是仍有什么要瞒着师父的,也是人之常情。许是为师管得宽了。”
夏夷则攥紧他手指,摇摇头,不说话。
清和枯坐一夜,此刻训完徒弟,又渐渐面露疲倦。他看看这披星戴月的小徒弟,把手抽出来,捏了捏脸,只觉指尖还带着夜雪的凉意。
他叹了口气,“不困吗?”
夏夷则老实道,“有点困。”
“为师也困了。”
清和搂着被子躺下。“太冷了,为师懒得换地方,就在你这里睡一会。”
夏夷则看看窗外,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曦光就要照进来。他跑过去把竹纱帘放下,遮出了满室昏暗。
他又跑回去,坐在清和旁边,委屈道。“师尊,我同那妖怪打了一夜,累得很。”
清和往被子里面缩了缩,“那就同为师一起躺一会。”
夏夷则脱了毛绒绒的袍袄,麻利地钻进被窝里,清和觉得有些挤,想了想,到底伸手把他搂在身边。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昵地睡在一起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恍惚。清和笑了笑,说起夏夷则小时候那些事。
“你刚来的时候胆小的很,南熏吓你说后山有妖怪,结果叫你跟着逸灵去采药都不肯。没想到现在,已经敢半夜偷跑下山去刷侠义榜了。”
“小时候花钱也大手大脚的,你父皇赏给你的那些东西,随随便便就被你送人了。山上师叔师伯们送你的贝壳,一文钱能卖一筐,倒被你收在盒子里,跟宝贝似的。”
“天又冷了,过几天收拾收拾,再去江南住一阵子。前几年冬天都被你父皇叫回宫里,已经好几年没陪为师一起过年了。你小时候喜欢吃的梅花糕,现在不知道还没有卖……”
……
夏夷则听着清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要睡着了。他突然轻轻道,“师尊,我今天刷的那个怪物,掉了一段天狐尾。”
“听说这东西特别暖和,弟子想着天冷了,拿给师尊做个围脖好挡风。要给师尊一个惊喜,所以没跟师尊说。”
清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夏夷则说完也睡了,然而没过多久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是信鸽拍打着翅膀。
他又轻轻地溜下地,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隙去摘那鸟腿上的蜡丸。
清和睁开眼,看了一下,转过头接着睡。
夏夷则剑上沾着重重的血腥味。能刷出天狐尾,想也知道是怎样不俗的妖物。清和脑海中浮现出他小徒弟拎着剑银光飞舞的模样,捷如闪电,势若奔雷。清和知道他徒弟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纯良无害。
于恬淡宁静的背后,藏着滂湃不熄的热血。然而清和并不觉得不妥——那亦是一脉相承于自己。清和想起那些风流且轻狂的当年。
做徒弟的终究有些事要瞒着师父,深夜下山也不一定仅仅是刷了侠义榜这么简单。然而清和不打算过问,那终究不是他能永远护在身后的凡物,鸿鹄志远,潜龙在渊,有些事你挡也挡不住。清和像一个讳疾忌医的庸人,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
夏夷则蹑手蹑脚地回来,重新躺下,把自己往清和怀里依了依。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安睡在一起,或许各怀了伤怀的心思,也并不会打破这一瞬的好梦。
然而即使是这样温情脉脉的好师徒,惩罚也还是不能少的。次日夏夷则拿着笔坐在案前,看清和满意地研究那段天狐尾,笑眯眯地说出的话却是没有半分回旋。
清和说,去写一篇总结,内容包括御剑时不发出声音的诀窍,快速有效打败狐妖的策略,以及可以使用哪些法术做到踏雪无痕,隐藏行迹。
写完这些,去给逸字辈的师兄弟们做个报告和当众检讨。
完不成的话,今年冬天就别下山了。
三皇子哀叹一声,他早该知道,清和说没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