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家记忆》拾安L

11、月亮的心上人

　　「楔子」
　　“你小时候听过一个滑稽的故事吗？”
　　“什么？”
　　彼时宁弯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顺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下坡，还没有走到平坦处，就听见她说:
　　“那个叫‘水中捞月’的事故。”
　　我顿了顿脚步，这一停，就是许多年。
　　“是因为低头拣了六便士？”才造成“事故”的吗。
　　她似乎困了，倦了，我的质疑是一桶冬日的冰水，泼向时间的迷梦，清醒了。
　　她真像个绝症病人啊，我恍然抬了抬头。

　　「宁弯弯」
　　十五岁半的宁弯弯是个“名副其实”的怂包。
　　她一直不太清楚为什么爸妈给她取这么个名字，老师不是说英雄都是“宁折不弯”吗？然后同学们都瞧着宁弯弯笑了，宁弯弯长得也比较狗熊。
　　……不太懂什么熊，我还是个孩子。宁弯弯想。其实她很在意的，但不是在意自己的模样，而是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什么样儿。
　　事实上她认为她长得还可以，毕竟小时候弯弯妈说她只有一双大眼睛好看（真可惜后来她近视了就没人夸过了），长大后一个同学赞她的小虎牙很可爱，还有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写信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宁弯弯守着这些夸奖，诧异过，欢喜过，那时却没开心过。
　　中考碰到好运能直升本校高中，宁弯弯觉得挺满足。从小最能够令她开心的就是看书了，杂七杂八的书都看，弯弯父母有时候骂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听了难受又憋屈……不过有时她也想，读书真没用？我真没用？
　　宁弯弯将庸人哲学贯彻得厉害，想不通的事儿也不为难自己，于是继续看。暑假买了几本书，或许出于打发时间或许是为了装逼，她揣上一本在包里直奔学校。
　　随便找了个倒数第二排的座位，然后打开书翻到某页，那是本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宁弯弯可能忘了，她坐在二楼还是三楼的教室里，手中翻到的是《倾城之恋》还是《沉香屑·第一炉香》。
　　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很多年后她才隐约明了它们写的是什么，如今的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城倾”，倒是从来没缺过葛薇龙。
　　十五岁半的宁弯弯有点心疼葛薇龙。她以为心疼是没有共鸣的。
　　我也有点心疼十五岁半的宁弯弯。
　　在窗外秋雨滴答的日子里，她开始认真地写日记。尽管后来那些有关“他”的点滴都被墨水涂的面目全非，可它们仍然在那里。
　　宁弯弯撑着脑袋苦恼地想呀想。
　　她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时间它知道。
　　她对他那件T恤的颜色，概念不甚清晰，紫色蓝色分不清，介于二者之间的暧昧，而他开朗的笑是一颗星星，色泽分明，划过宁弯弯的夜空。于是空集与X有了交集。
　　不可否认，女孩子的那点小心思无时无刻不在作祟。第一次班级按排名选座，他因运动会事务没赶上，宁弯弯佯装不经意地往前挪动脚步，问他原来座位的同桌，你旁边有人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迅速移开视线，心里偷偷地笑，坐在了那个空位的前面。
　　仿佛上帝也会心一笑，大方地成全了这出事故。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向内敛的宁弯弯无所畏惧又小心翼翼。她做了些什么呢？一些小孩子想讨得大人注意的事。
　　捞月亮的人会做的事。

　　弯弯一边做一边害怕，那种害怕日益堆积，害怕他知道，害怕旁的人发现。就维持在这里吧。
　　她从前的伤疤还没结痂，总耿耿于怀。初二那年，十三四岁的弯弯做了一件傻事，弯弯父母把它当做天大的错事无比的丢脸，让她在床前跪了几小时。弯弯做了什么？她给喜欢的男生发匿名短信，想做朋友聊聊天，天晓得她从小都不知道怎么和人好好交流，怎么和人交朋友，怎么表达那一点可怜的喜欢。
　　为什么说可怜呢？事浮出水面是那天晚上那个男生发给弯弯最后一条信息，正巧被弯弯妈点开看了，弯弯妈气愤难当地把那只诺基亚丢给她，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挺模糊，唯独“贱人”两字醒目。
　　弯弯的玻璃心扛不住班里同学的孤立和排挤，扛不住父母的责难，扛不住一点卑微的喜欢换来的鄙夷。在众人面前哭了一遍又一遍，人们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不出来。从小便是这样，她老喜欢哭，弯弯爸一见她哭就来气，因为宁弯弯的眼泪不值钱。
　　我想，深秋傍晚把眼泪抹干假装若无其事，独自回家的古怪少女宁弯弯，是为了月亮吧。

　　十五岁半的宁弯弯有自尊心的，可惜自尊心太强了。
　　当班主任说“要申请特别困难的同学出来一下”，她觉得没什么，她本来就穷。“班委们一起出来。”看到他默默在班委同学里站着的那一刻，宁弯弯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
　　可宁弯弯的现状是没有退路，什么都没办法改变，她的穷，她的不漂亮，她的懦弱无能，她的自卑病入膏肓。
　　她兜着笑，躲进校园艺术节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听台上的《残酷月光》，她望了望他的背影，而后转身上楼，打算把它忘掉。
　　初冬里的那点温暖，或许都是依靠他悄悄趁她不在时递到课桌里的那个棒棒糖，几天后的中午弯弯找一本书才发现的，过去很久宁弯弯仍想问问他，年岁溜走后才明白并无必要，因为余下的是感激。
　　十六岁的宁弯弯心怀愧疚，当他出于朋友的立场挽留她时，一根筋的弯弯说不行。又因为一些小事，他俩直到宁弯弯去了文科班都没有什么交流。
　　宁弯弯是个自私鬼，她想着等她变得好一点，优秀一点，她才敢去喜欢一个人吧。

　　后来她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后来她还是想自由。
　　宁弯弯只好专注于安稳，再努力一点，每天喝点毒鸡汤，不甘于平庸而又静静平凡着。
　　我老担心弯弯未来的男友或者先生，会不会某天气急败坏跳着脚问她：
　　“宁弯弯！你是不是最爱你自己？！”
　　毕竟这句话在弯弯小时候，父母都问过。她抑郁的时候也会问自己。
　　她爱什么？爱某个人吗？爱自由吗？所有答案混淆在水中。
　　她总想逃，月亮的影子始终在井里。
　　宁弯弯趴在井边想，它是我的心上人呐。
　　那我还是，要去捞一捞它。

　　「尾声」
　　“不，”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开怀地笑了，“不为那六便士。”
　　“而是因为我呀，”
　　宁弯弯突如其来的十五岁半那一点儿荒唐的俏皮，她那点天真拽着我的衣角爬过了深谷。我悄悄迈开脚步上坡，前面可能也不是平坦处，她知道，那是未知的路，我和她在光阴两点间一同抬起头。
　　“我呀……望见了月光。”
　　我听见我的声音，吹散在这二十岁的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