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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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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衍迅速宁复心神,快步踱至他面前欲要行礼。只是他的膝腿还未弯下,便被跟上来的温稽衡一把扶住了手肘。
卓衍一惊,微微挑起眼睑瞧他脸色。温稽衡却也未急于开口,只目光灿灿地看向温稽彻。
温稽彻的视线轻而浅淡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几转,终定止在了温稽衡噙笑的嘴角上。
温稽衡笑道:“卓衍,你先退下罢。”
见温稽彻未有阻拦之意,卓衍应声揖礼,却行而退。
楚挽宫久无人居,虽日日有宫婢打扫,却是寡无人气。卓衍行至外廊,吩咐婢女置办香案,焚香沏茶。
“去沁心殿向赵公公讨几颗龙涎香丸来,切莫忘记佐上两匙粉粒。皇上在此处,他也是知道的,不会为难你。”
婢女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出了楚挽宫。待她捧了香炉回来,卓衍还静立在原处。
卓衍问:“佐的是什么香粉?可是伽南?是绿油还是紫油?”
那婢女年纪尚轻,也未服侍过宫中贵人,不及掌香之位,自对香料之制知之甚少。被卓衍这么一问,竟是嗔红了脸,愣住了。
卓衍和煦一笑,道:“不识香也不打紧,我教你便是了。”说着,他伸手揭开炉上的金丝镂小盖,往炉中窥了两眼,用木须拨了拨炉底灰白色的香块,“你来瞧瞧,这便是皇上御用的龙涎香丸了。这玩意儿轻脆得很,粗乍一看,色地像是蜡块琥珀。下回要你辨,可别辨错了。”
双颊绯红的婢女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卓衍不躲不闪,仍是笑着说道:“这碎末亦紫亦褐,便是紫油伽南。若是绿油的,也非就是绿色了,细看起来,定有几分黑褐的。”
他捉着官服的广袖袖口,将炉盖合回原处,袖中两颗紫黑色小丸静悄落入炉中,滚上了一圈香粉。
那是以他精血熬制融成的血丸。和香料一并燃用,遇热即化,无色无味,只有那贪嘴的小蛊才吃觉得到。
卓衍半板起脸,黑浓的眉毛像是给谁精心裁修过一般,英俊得恼人。他的语气中似有严苛之意,“焚香不宜用凶火,使折子的时候小心一些。惹了皇上不悦,我可也教不得你如何了。”
那婢女霎时羞红了脸,看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卓衍抿了嘴,轻笑道:“快些进殿去罢。莫让皇上和平王候急了。皇上不喜茶苦,续茶时少添几片叶。”
卓衍远目望送她进殿,笑意正要淡敛,后襟忽地被人扯了一记。他回身颔首,只见一张玲珑白嫩的小脸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那俊挺周正的眉眼,简直和温稽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卓衍揖了记礼,后襟却仍被拉扯着,脸色不禁有几分无奈,“大世子。”
温稽彻正身端坐在上座,神思悠淡地品着新茶。
温稽衡说得口干,见他从始至终皆是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有几分意兴阑珊,“小皇子出世之后,侯禄深在边关的人马便隐寂了许多,定是忌惮你会提前嗣立太子,回去从长计议了。”他眉头一挑,戏谑道:“你倒不妨再多生几个皇子,边关清净了,宫里也热闹些。”
少顷,才听温稽彻淡淡道:“生不生的事,不由朕说了算。”
温稽衡闻言,面色一凛,“坊间皆传你身有隐疾......过去我不愿直言相提,只当你心里是有主意的。莫不成你......可有叫太医来诊过?”
温稽彻置下茶盅,“自是一切无恙。你不必挂心。”
温稽衡眉心一拧,忽而笑道:“听你这番口气,应是知道是哪个在捣鬼了,你却不同人说、也不降罪。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纵得那人以为自己手段高明?”
温稽彻倚实了椅背,阖起眼皮,闭目养神道:“朕自有分寸。”
温稽衡往嘴里填了块酥饼,“打从你坐上了皇位,我便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若是换作以前,你眼里决计容不下一粒沙子,这等欲谋不轨的豺狼小人,一早要被你剥皮抽筋的。怎么如今,你倒有心思做起怀柔的一套工夫来了?”
温稽彻无意再续谈,只道:“潼儿身子尚虚,睡得浅,经不起动静。晚些时候待他醒了,你再带玉容过去看看。”
温稽衡兴致勃勃道:“婉儿已一岁多了,也快认人了罢?记得上回来宫里看她时,澄儿很喜欢她来着。玉容还特意问了乾妃的意思,说想恳你将婉儿许配给澄儿呢。”
有女婢叩门,温稽衡允了声,由她奉着香炉把香料焚起。
温稽彻垂首把玩茶盅,面上情绪毫无变化,仿佛温稽衡只是在说什么不相关的闲话。
摒退了婢人,温稽衡诧异道:“我这些年回得也算频繁,怎的回回见你,用的都是这个香?”
温稽澄乖巧地眨了眨眼,松开小手,对着卓衍舒展双臂,“抱。”
卓衍叹出一口气,苦笑着把温稽澄抱起,哄溺道:“世子怎么跑到这处来了?”
温稽澄肉嘟嘟的小手臂圈住他脖子,不客气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哥哥长得真好看。”
卓衍不觉一怔,未及他开口,温稽澄便又道:“哥哥,澄儿去求皇帝叔叔,把你许配给澄儿吧。”
卓衍又是一怔,却是脱口而出道:“世子,卓衍也是男子。”
温稽澄眉头一鼓,“男人怎么了?”
卓衍道:“男子同男子,有违纲常,不能为世人所容。”
温稽澄皱起小脸,疑惑道:“可是娘亲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为难事,只要皇帝叔叔答应了,就可以做到了。”他端想了一会儿,又道:“皇帝叔叔很厉害的。澄儿向皇帝叔叔许的每个愿望,都实现了。”
闻言,卓衍呼吸一窒,胸口仿佛被一把利刃生生剐下了一大块血肉。
这便是了。这世上何来所谓的对错,是与非,凭的也不过是那人的一个心意罢了。
而他自己的心意,鲜血淋漓、炽热滚烫的情,只配这般苟延残喘地守在那人身边,盼着那人一朝一夕的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事至如今,他的心愿,竟也只是要那人平安喜乐而已。
卓衍强作笑颜道:“世子莫要说笑了。”
温稽澄着急了,“哥哥不信澄儿?皇帝叔叔那么疼澄儿,定不会教澄儿不高兴的。”
“世子所言,卓衍自是深信不疑。只是......”只是我怕他,真的会毫无犹豫地,只将我当作一件普通玩物赏赐于你。卓衍在心中苦涩道。
“只是如何?”
卓衍淡淡一笑,“世子年纪尚小,待日后世子长大成人,卓衍便已是个老头了。”
温稽澄却似是不肯相信,睁大了眼睛,道:“哥哥哪里会老?澄儿每年看见哥哥,哥哥都是这副好看的模样。比书里那些没穿衣服的小人还要好看呢。”
卓衍登然哑口无言,只好抱了温稽澄往殿门一路走去。秋末风凉,到处氤氲着缠绵湿意,连园中艳放残羞的菊花都湿漉漉地披了一层水衣。
拐过廊角,正逢上出来寻孩子的玉容。见温稽澄不依不挠地揪着卓衍官袍,玉容不禁好笑,道:“我说这顽皮的澄儿跑去了哪处,原是去找你欺负了。”她轻拍了拍温稽澄的屁股,道:“还不快些从你卓叔叔身上下来?”
温稽澄不情愿道:“哥哥没说不让澄儿抱。”
听见他叫卓衍哥哥,玉容更觉好笑,“这么缠着你卓哥哥,当心待会儿惹得皇帝叔叔不高兴了,要你的小屁股吃板子。”
不说曹操还好,一说便是曹操到。温稽彻和温稽衡齐声交谈着,一前一后地向这头走来。
温稽衡老远望见卓衍,便起了戏弄的心思,笑着对温稽彻道:“你这个卓衍倒是和澄儿有几分投缘,玉容也颇喜欢他。不妨这回,便由了他跟我出关去游历吧。”
两人愈走愈近,温稽衡的后半句话恰好落入卓衍耳里。
糟糕。卓衍脑中一记咯噔,嗡嗡发懵,混沌一片,几不能恃制平静。他不知道温稽彻会如何作答,也不敢想象他会如何作答。
正值他动魄紧张之时,温稽彻已寡淡地开了口,道:“不行。”
卓衍绷吊着的心瞬时落回原处。
温稽彻淡漠地扫视他一眼,续声道:“他于朕,还有些用处。”
卓衍只觉自己被人当头浇下了一盆热水。狼狈,荒唐,无所适从。
却又在心底庆幸,自己受的,不是刺骨噬椎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