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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春意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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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边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时江水今人家。”几杯清酒下腹,殷念远忽的摇首无奈的笑起,“事事无常,昨是今非,本该如此,本就该如此。”
犹若兴致起,撂袖执笔,墨若泼洒,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一路下,字字向连,张狂有力。便是那枯笔之处,也不减任何狂放,同样的苍劲有力,宛若那翱翔苍穹之间的鹰隼。挪开书条,执起看了看,似乎不甚满意,对其冷嗤一声。手指轻弹,纸张脱手而出,迎着风向墙壁上飞去。望眼书房之内,满地书稿,一片狼藉,迎着夜风,“哗啦啦”的翻卷做响。张狂如斯,如此无度,这般的狂妄的字体,实在让人很难将此与那温润如玉的殷首辅相连。
殷念远本性并非多疑,只因常年处于那般尔虞我诈的生活中,事事皆比他人要来的谨慎几分,不易轻信于人。肃亲王的密信,莫不一一印证了殷念远的猜想。即便是他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心如石击,躲闪不及。自己与他相处且近十年,福祸相依,几经风雨。在那血雨腥风的时日,更是生死相携。当自己好不容易向他敞开的心扉时,竟就这么冷不丁的被他一剑刺穿,怎能不痛。
风雨相携啊,原来也不过如此。天地混沌,阴阳生变。人生本就无常,朝令夕改。骨肉且为行路,何况忽无所相伴的他人。这世上除了能信自己之外,还能信谁?何人可依,何人可信?共患难者多,共享福者又有几人?!此般混浊之世,吾当与谁同归?
“大人?!”玲珑看着满屋的狼藉,满是惊讶。大人自来便是风雅之士,写诗作文无数,却也从未见今日这般满地狼藉。
殷念远一见来人,脸上笑意更是加重了几分,带着迷离的醉意,更胜月色几分。目光清和,宛若秋水,清澈可见,然而再细瞧,却又如同纱雾,渺渺忽忽,看不真切。
他招呼道:“哦!是玲珑啊,来的正好。本官一人吃酒无趣,来,你也同本官饮它几杯。”
“大人?”玲珑更是诧异,满目忧心,小心翼翼的叫唤着。向来只见大人饮茶,何来见着大人吃酒。
“卢劲在么?叫他一起来。人多好,人多好!”那般的笑,如孩童一般,纯粹的叫人看着心痛。要有多大的悲伤,才会造就这般压抑?
“大人,您是不是酒醉了!”玲珑惊恐,小心翼翼的问道。
“酒醉?”殷念远摇了摇头。他人借酒可消愁,然而自己呢?只会是越喝越清醒。醉酒对自己而言,似乎只有在梦幻中才会出现。
“去,去叫卢劲过来吧。都不记得上次与他痛饮是何时了。”张狂依旧,起身向玲珑走去,沉稳如昔,不见任何醉步。蓦的与玲珑身旁停下,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忽的目光暗沉,清冷而笑,衣袖一摆,错过玲珑 ,大步向前走去,“去告诉他,本官在水榭台等他!”
女人如衣,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一件衣裳而真正的背叛于我。还真是长本事了啊!也罢,今日你我便做一了断。他朝后果,你可要承担好了!
水榭台之上,灯影摇曳,朦胧似纱;水榭台下,清水荡漾,盈盈若衫。水光向融,如酒水之香,令人沉醉其中,然而却也更显迷离。
卢劲一身嫩绿色暖衫,恭谨的坐于殷念远对面。只是面色凝重,满目忧虑。
若非必要,大人向来极少饮酒,更何况是如这般的“畅”饮无度。十年相处,自己也总共只见大人这般畅饮,也不过两次。
第一次见他这般,是在大人血洗护雷山庄的前夜,那次也是自己第一次知道他。因为好奇那个挥金如土,独自包下名震江南的“烟雨楼”,且不许任何人进出其中之人。故而夜潜烟雨楼,谁知刚踏上屋顶,却见的一各同自己般大小的少年,一身白衣,独坐楼顶,举杯与天相饮,同天相合。时至于夜,扶手弄琴,竟似雷霆,气势磅礴。一曲未毕,便已是琴毁人不见,徒剩满顶的酒气。然而那时让自己所错讹的,不是他的自饮自弹,而是他将琴击毁后看向自己隐藏之地所露的一抹嗜血的笑意。
第二次见大人这般饮酒,却是在其率兵攻打江南第一派——飞鹰派前夕。独面东南,自饮自酌,整整一夜。翌日攻打飞鹰派时,已是全然的狠绝,豪不留情。
大人心思向来极重,这般无度的饮酒,只怕是心中之事再也无法负荷下去,故而妄图借酒消愁了吧。当年与突利的那场恶战,其中凶险,只怕与那两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却也不见得他这般无状。
“今夜一过,便之剩三日了。皇上给肃亲爷十日期限,其实只有九日可用,第十日……”殷念远摇了摇头,笑着将酒灌入腹中,“第十日便是决定我生死之日了。”
“大人……”卢劲看着殷念远良久,暗咬了下牙,冲出口的话语终究仍是压入了腹低,地下头,沉声道,“大人绝不会有事的。”如下定何决心般。
“是么?”殷念远眸光冷却,转而又笑了起来,似无奈,似讥讽,“你非明堂之上的帝王,又怎知本官会无事?”
“属下誓死保护大人,大人绝不会有事!”卢劲对上殷念远含笑的双眸,坚定的说着,似要拼命般。
殷念远摇了摇头,大笑而起:“世人皆有私欲,无论是你抑或是我。今日我可以信誓旦旦,明日我便能将此抛至脑后。人这一生,虽如蝼蚁,但谁不是为了这不满百岁的时日而挣扎、拼抢?为了各己私利,骨肉之间尚有争夺,何况乎旁人?我一点也不稀奇有朝一日,或许你我会为了某利而反目,举刀相向。只是……”殷念远收起笑意,目光顿然阴冷,“若到那时,我是绝对不会心软。”
卢劲一阵错讹,怔怔的看着殷念远开始向上扬起的唇角,良久方郑重的说道:“绝对不会有那么一日的,大人。”
殷念远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替卢劲斟上一杯酒,道:“你现在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就今夜,带着玲珑。”否则,你便将永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大人在哪,属下便随大人在哪。属下是不会置大人不顾而走的。”卢劲接过酒,放置一旁,对视着殷念远。
殷念远笑了,笑意如水,却是一阵冰寒:“是吗?可不后悔?这里有条密道通向府外,过了今晚,我便不会再告诉任何人了。便是你日后掘地三尺,也绝对是找不到它。”
“属下绝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也好,也好。”笑意越发的浓烈,盯视着卢劲许久,“便是他日你生悔了,也千万不要让我知道。因为本官不是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了。”休要怪我。
夜色越发的深沉,天地之间一片混浊。
……
对于烟萝的到来,邬修云似乎一点也不觉的意外,反倒是理所当然般。端坐于案牍后,看了眼烟萝,便向伫立一旁的侍童道:“影童,去给二小姐烧茶。要得是那存封十五年的普洱,知道么。”
“是的,公子。”影童恭敬的向邬修云施礼退了下去。
见影童下去,烟萝这方启唇,语音似水,涓涓流淌:“七堂兄曾负手击拍,暗示小妹三日后三更时到此。小妹可有晚到?”
邬修云摇了摇头,笑道:“果然不亏是我十七堂妹,连那般的暗语也听的出来。为兄本在想,若你今夜三更未到,那么自今而后,你我的合作便就此做结。若是你来了吗,那么为兄定当竭尽全力已助十七堂妹你完成心愿。能猜出那般的暗语,说明你足够睿智;能夜出府院,且能甩脱老夫人的探子,也就证明你足够胆识。这二者可是决定十七堂妹胜负的关键,缺一不可。”
烟萝笑了笑,不置可否,其中原委她也不想多语,那日邬修云虽为老夫人所迫,试探自己,但那些话何尝有不是他心底之语?若非自己防心重,处处留有三分余地,只怕今日早已是尸骨无存了。
“七堂兄过奖了,小妹受之有愧。老夫人盯我甚紧,故而小妹在此只有半个时辰,从长计议对我无利。所以七堂兄心中若有何计较,当说便是。你我也好做打算不是吗?”一出戏,有人自认聪明,自得也得有人甘充愚顿方好。
邬修云摇了摇头,讥笑般的说道:“十七堂妹还真的心急啊。难道十七堂妹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么?”
对于邬修云的讥讽,烟萝并不引以为意,反问道:“难道七堂兄就不心急么?”
邬修云一怔,大笑而起:“心急?心急,当然心急。”如此般的狷狂,却也带中浓浓的不甘与怨愤。
笑意收敛,正色的看向烟萝,问道:“十七堂妹可知 ‘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烟萝摇了摇头,道:“小妹学识浅薄,不若七堂兄学富五车,又哪知晓这般的故事。”
这不是谦虚,而是事实,烟萝自来接触最多除了佛经与医理方面的书册外,便就只剩邬氏家族的账册了,当然如果那也算的话。
邬修云点了点头,徐徐道:“这故事出自春秋列国。话说齐景公身边有三个臣子,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这三人都以勇力闻名,可却少君臣之礼。晏婴唯恐这三人成了齐国的乱源,因而建议齐景公赐给这三人两颗桃子,要这三人以功劳多者来分桃。由于这三人都很自负和自傲,但是桃子却只有两颗,所以最后三人都觉得受了侮辱而自杀了。”
烟萝略微猜测出了邬修云是何用意,然而其心中自有其他打算,故而朱唇为扯,含笑道:“小妹并非上位者,更何况现已无权在手。小妹不明白七堂兄说这故事对我而言,又有何用?”
邬修云冷冷一笑,道:“十七堂妹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不知。你虽非上位者,但你真能说你手中无权吗?一年的整顿,明的暗的,多少也隐藏了一些心腹在内吧。老夫人的臂膀不除,你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臂膀?”烟萝淡淡一笑,“那七堂兄又可知老夫人的臂膀是谁?莫忘了,在我们这个家族中,从来就没有什么臂膀可言。若真要算起来,七堂兄不也算的上是老夫人的臂膀么。当日小妹当你为堂兄,真心待你,对你毫无防备,所问之事,我皆一一事实作答。可七堂兄你呢?你说我又该如何动作?七堂兄离我最近,那么小妹是不是该先拿七堂兄你开刀呢?”
“原来你早已知晓?”邬修云剑眉收拢,还真是小看了眼前之人呢。
烟萝摇了摇头,淡语道:“不,小妹不知道。若非老夫人亲口告之于我,小妹又怎会知道。”我非傻子,你想借刀杀人,那我来个请君入瓮又何妨。老夫人既然是你的致命弱点,我又何妨对症下药。
“老夫人说的。”目光阴沉,话语冰冷。老夫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是要防我吗?那我又怎能让你如愿。
“是的。所以小妹特此上山来问个明白。七堂兄并非池中之鱼,又怎能甘为老夫人所用?莫非里边有小妹所不知之事?何不摊个明白?当然,七堂兄不说也可以,小妹也绝不强求。七堂兄会那么待我,想必也是因为七堂兄不信任小妹,认为小妹并不重视七堂兄,不,因该说是七堂兄认为小妹不信任七堂兄才是。既然如此,那小妹近今日也就把话同七堂兄说个明白。对,小妹的确是于我们家族的家业中安插了些眼线。但至于他们是谁,小妹不便多说。想必七堂兄也能明白其中原理。小妹绝不可能用他们的性命来做赌注的,不是不信任七堂兄,而是小妹绝对输不起那数十条性命。”既然鱼儿已要上钩了,何妨再多抛出一些诱饵 。
邬修云看着烟萝,缓缓咀嚼着烟萝的话语,良久方笑道:“好,既然如此,那为兄也便不在拐弯抹角了。要想真正将那权势弄回手,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趁这一滩浑水还为彻底澄清之时,再往里边搅它一觉,让它更加混浊而已。正所谓不破不立,这家业不乱,你永远也拜托不了老夫人的控制。只是事成之后,我所要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少。”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老夫人!
“这是当然。”烟萝浅浅一笑,眼中迅速的闪过一丝阴沉的光芒。但也只是瞬间,谁也没有看见。
夜色阴沉,是谁说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