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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永安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不贫不富,街头巷尾的少了些吆五喝六的莽汉,多了些柴米油盐的老幼妇孺。似永安镇这样的镇子,便如一壶酿久了的黄酒,没有干白那般烈性,却自有一份滋养的淳厚。
      永安镇的安兴客栈的钱掌柜高兴了一早,因为今天一大早便来了一位奇特的客人,这位客人也只能用奇特二字来形容——客栈的门就是被这位客人敲开的,他穿着狐裘大衣,带着两匹马,似是一位常在塞外的客商,却又偏偏背着一把剑。最奇的是客人安顿下来之后什么都不点,却塞了他不少银子,要求只有一个:不睡客房,睡柴房,不要酒菜,吃馒头,关键就是一点——就当没来他这个人。
      这般没本钱买卖,似钱掌柜这般人,那是打破头皮也要干的。
      古月泓却不是不愿享受,自天山,双马换骑,夜行百余里来这个永安镇,自然不是贪图这镇里的美酒佳肴。古月泓咬了一口馒头,对着炉子里烧得红旺旺的柴火,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那火中烧得红亮亮的干柴,有风时就骤然一亮,就像生命,只要点着了,就能一直烧下去,有风,便愈烧愈旺。
      饭点未至,古月泓便已找到了蓝一鸣的所在。其实不算找到,那个地方全镇的人恐怕都知道——永信镖局。在永安镇提到永信镖局是无人不知的,十年前初立,初立时仅总镖头一人,十年后成了永安镇乃至周围几大镇第一镖局,十年内未尝走丢一镖。
      古月泓要杀的蓝一鸣,就是这永信镖局的总镖头。
      古月泓静静地站在永信镖局的门口,静静地看向里面。没有一个人为他这一本就奇特的举止皱眉,因为今天对永信镖局来说是个大日子——是镖局创立十年的庆典,前来道贺的宾客数不胜数,横跨黑白两道,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古月泓。
      来人都挂着形形色色的笑脸,带着形形色色的贺礼,有的直接就抬着一盘金银锱铢进来,满脸骄横,一来向主家示好,更重要的是那一份炫耀之意。
      盛极。
      古月泓脑中闪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在旁人听来也许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在古月泓的心目中,盛极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必衰。古月泓是读历史的,他也是信历史的,历史上王朝更迭,家族兴衰,江山轮转,无一不脱“盛极必衰”这四个字。一个王朝,当它极盛之时,往往也就是它将衰之时。
      朝代尚如此,何况人?
      酒已足,饭已饱,乐已停,满桌酒香饭香美人香,蓝一鸣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古月泓不禁仔仔细细又将面前这个人从上至下看了一遍。虽觥筹交错,玉箸银盘间却见不着一丝俗意,蓝一鸣便如鸡群中的那只鹤,虽与鸡鸭同食,留给人的却是一只鹤的身影。古月泓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有这般感觉,也许是蓝一鸣淡青色的长袍与鹰鹫般深邃的双目让他有所思,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意念——不是这般奇人,也用不着天山为他铸剑。“每诛一人,必取其姓名,刻诸新铸剑上,存之。”这是天山的规则。
      酒宴罢,客人也都三三两两告别,蓝一鸣送走了客人,独自站在堂前,背对着古月泓藏身的方向,那堂上有一副对联:
      该当如此。
      此言差矣。
      这算什么对联,古月泓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蓝一鸣忽朗声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哈哈哈,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出剑?”
      古月泓心中一颤,只觉此刻的蓝一鸣远不是刚刚那个酒席间啄食之鹤,分明是羽翼丰厚,振翅欲飞之鹤,四周的空气似乎在那一句话中将原来的那股喜庆之气移去,换来了战场上的肃杀与残酷。
      龙吟声骤起,古月泓已出剑,他向来不愿等,也不愿试探,所以第一招便是天山剑法中绝妙的一招“游龙击”,剑若游龙,直取蓝一鸣心脏所在。蓝一鸣显得有些诧异,却是毫不慌张,一把剑从青袍的袖口刷地刺出,便似那袖口里仍有一人在驭剑般。蓝一鸣接剑,却不管古月泓这挟风而来的一剑,他虽接剑,剑却未在他手中多留,一触即释,那剑受他手上的力道一激,本就飞快的速度又多了一层劲,比之古月泓那手中剑,这脱手之剑更为险要。古月泓眉头一皱,没想他能这么快反应出招,侧身一避,招式一缓,却仍是往前刺。蓝一鸣却仍是不避,身子反倒往前送,手腕一翻,却已一股吸劲收回适才甩出的一剑,长剑反握,手在背后刺出一剑。
      “锵”两人剑背一触,各自退出一步。
      长剑再出,这次出手的却是蓝一鸣,古月泓一击不中,心中暗恼,适才他专注与剑,并未看清蓝一鸣的招。这次蓝一鸣却是一招削剑,大开大阖,势大威猛,古月泓心意一沉,“静夜思”心法随心而发,也平平一剑挥出,与蓝一鸣的剑气一撞,只觉对方剑气似是一块冰,被自己击碎,无数小冰渣却仍以原来的力道向自己射来,古月泓从未见过这样的劲道,竟能合而再分。他手中长剑连挥,挡住那些小股力道,不一时便心下烦躁,“静夜思”心法最忌讳的便是不安,外物纵乱,于我何加焉?
      古月泓心意已乱,却见蓝一鸣手腕一抖,振剑而上,长剑当空,顿时满屋间俱是他的剑意,如长虹贯日,剑气纵横。古月泓面色一凛,随即愕然,撤步一挡,惊道:“漫天飞雪,你怎会我天山剑法?”
      蓝一鸣面有讥色,笑道:“怎么会天山剑法?哈哈哈,天山行事不是向来毫无理由么,你问我,我倒要问你,你为何杀我?”
      他一语既出,古月泓心中一动,只觉一阵茫然:自己为何要杀眼前这个与自己毫不相识的人?不过是师父的意思,师父的话,想来不错。他振剑道:“天山只杀该杀之人,你犯下的错,自己心中明了,又何必我说?”
      蓝一鸣仰天大笑,这一笑笑得顿挫酣畅,好似一笑间便笑出了人间的那些无理取闹,他朗声道:“该杀之人,这该字,你又作何解呢?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哈哈哈,只怕是此言差矣!”
      古月泓心弦一紧,像是被一双深谙琴技之人撩动一般,拨起了他心底最深处,平日不愿也不敢想的那一丝疑惑,是啊,什么是该,什么又是不该呢。我又为何要杀他?
      “该当如此
      此言差矣”
      古月泓的目光不自觉的往那副对联上一瞄,这八个字如同怒雷般轰击在他心底深处,震得他难以喘息。
      窗外早已明月高悬。塞上多雪,罕见明月,纵有,亦是茫茫然,不如这明月,似玉似珠,圆得让人痴迷,让人悲恸,悲于这人世为何不能如这高悬之月般圆满完美呢?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蓝一鸣那鹰眼中透出一丝异样的光芒,似不舍,似愤懑,似不解伴随着的更多的是一股无奈,他收剑,负手立于高堂之上,一袭青衣着地,他盯着古月泓道:“你本可以杀我,宴会之上,你若出手,我决然不知。”
      古月泓默然。
      蓝一鸣摇头道:“小兄弟,收手吧,天山本不适合你。今日你已杀我不得,我的话也许你听来不信,可我若是不说,愧对你不杀之恩。我不瞒你,身形极快,动作行云流水,论武功,你在我之上,我若所言不虚,以你的功夫,放眼天山,能出你之右的,只有寥寥数人而。我能与你对峙,不是你不行,而是我对天山功夫早已了若指掌。毕竟,那是我呆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古月泓奇道:“你也是天山的?”
      蓝一鸣嫌恶似的挥挥手,摇头道:“那只是我年轻时眼瞎,选错了地方。我不过你非要说,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曾与你一样,是天山中人,可后来我无法忍受天山无所谓的杀戮,便决出师门,来此创建永信镖局,你见这副对联没,哈哈哈,该当如此,每次我杀人,问上官离那老儿,为什么,他总是说,该当如此,该当如此。我呸,天山又如何,如何能定人生死?此言当真是差矣,哈哈哈,此言差矣!”他纵声长啸,声震砖瓦,整个厅堂都被震得若受惊般瑟瑟发抖。
      蓝一鸣伸手道:“能否借剑一观。”
      古月泓递过了手中的剑。蓝一鸣仔细端详着那把剑,宛若在把玩一件古玩,他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坐不住了,不过现在为我铸剑,已然杀我不得了,我尚有大事在身,如何能说死就死?”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古月泓,目光中已是赞许多于鄙夷,他淡淡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很好,心胸坦荡,我极是佩服,能解剑交予自己要杀之人,便是当年豪情如我,只怕也无此胆识。”
      忽然蓝一鸣奋袂而起,一剑刺出,其声洪,如裂石穿云,其势猛,如飙举电至。一剑既出,直指古月泓,古月泓竟似呆住,凝而不动,只是死死盯着蓝一鸣的眼,眼看一剑便要穿胸而过,蓝一鸣手腕一翻,收剑入鞘。他怔怔看着古月泓,声音已不是适才那般淡然:“你就不怕我杀你?”
      古月泓道:“怕又如何,我手无寸铁,你杀便杀了,只是我要记得你的样子,等投了胎,再来杀你。”
      蓝一鸣眼中的色彩又一次变了,这次是不解,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你说说,什么是生命?”
      这是天上弟子最喜欢讨论的一个问题,毕竟他们就是与生命打交道的一班人,是以对生命是什么的话题,每个天山弟子都爱问上一问。
      古月泓脑中闪过了那日他与师父上官离的一番对话,那日他也是问了这个问题,师父说,生命是雪,雪花是人世众生,雪无尽,雪花却有凋落的一刻。古月泓淡淡道:“生命便是生命,什么也不是,却又可以是任何,在我手中,就是剑,在我心中,就是······”古月泓停住不语,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个人,还有那双勾人魂魄的凤眼,那解人忧的青丝华发。
      蓝一鸣看着眼前这少年,喃喃道:“天山本不适合你。”可却又觉得,眼前这少年就是天山,那大雪飘飘,天地苍茫的天山。

      “小泓,退后!”两人正沉默间,忽然一身娇叱划破了这原本宁静的夜色,好似一把利刃,划破一幅风景怡然的水墨丹青,让人心中一揪,一痛。
      随即一个粉白色的影子倏然钻入屋内,在古月泓腰间一撞,古月泓惊讶间竟未还手,因为在这样一个身影下,他脑中想不出除了停住还有什么第二件事可以做。
      “彩韵?”古月泓惊呼。
      那影子离开古月泓后在厅前一晃,形如鬼魅,却又有着一份潇洒洋溢的美,若杨柳拂面,春风习习,可这次,风中是刀,影中是刃。这世上也只有上官彩韵才能将这一套原本阴险毒辣的身法招式舞得这般绰约。
      蓝一鸣似是没料到屋外竟然还有旁人,满脸惊愕,只是一抬手,拂袖作挡。上官彩韵的兵器唤作霜刃,一经施展,寒气逼人,犀利如蓝一鸣也不愿直掠其缨。比之昨日对古月泓的那一次“暗袭”,这次上官彩韵的霜刃要快得多,利得多。多出一份惨烈,宛若自空中落下的冰,宁碎亦要在所落之处留下哪怕一丝创痕!
      “小泓,退后!”这次,上官彩韵的声音更多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劲道。
      霜刃既出,绝无退路。
      蓝一鸣没有退,他牙缝间溢出的血都似被那寒气镇住,霜刃笔直的刺在他的胸口,不差丝毫。而蓝一鸣手中的剑却偏在了一旁,那是一柄可以刺入上官彩韵小腹的剑,而且是比上官彩韵的那一刺更早到达。
      “大,大师兄。”上官彩韵眼眶一热,只觉头顶一阵晕眩,面前这个人,便是小时候带着她一起堆雪人,做雪饼的大师兄么,是啊,自己杀了他,自己确确实实的杀了他。
      “小彩,师兄很开心······”蓝一鸣咧嘴一笑,眉宇间透出一份少年的执着与顽皮,忽的一口血喷涌而出,映出他愈发苍白的面色,似是行将消逝的火苗,燃放出生命中最后一丝光热,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热,绝美无比。
      蓝一鸣转向古月泓,忽然双目中精光一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月泓。”
      蓝一鸣忽然大笑,转而又吼,又大笑,如癫似狂,他指着古月泓道:“古月泓,很好,很好,天山呐天山,你造的孽,自作孽,不可活!”说完他又吐出一口血,披肩散发,拔剑在地上写了四个字:
      江南古镇!
      写完颓然倒地。
      “大,大师兄,为,为什么?”上官彩韵早已泣不成声。她的心中有千万个为什么,而每个为什么都有一个自己的答案,可这些答案却又让她心痛若绞,每一个答案都是对她自己的苛责。适才分明应该是蓝一鸣先杀了自己的。
      古月泓却站在一旁,盯着蓝一鸣写的那四个字,若有所思。他的心底,有一团萎靡了多年的火种,此刻,悄然而生。
      “彩韵······”蓝一鸣的声音已然细若游丝,“如若,生命只是一场,一场欺骗······”
      古月泓轻轻搂住上官彩韵的腰肢,那与一般女子无异的腰肢,纤弱,带着一丝自然的颤动,吹弹可破,古月泓搂住这个女孩,第一次觉得,她那份倾世笑颜下,是无尽的辛酸与愁郁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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