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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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读高中以前，家隔壁住着一个男孩，名叫林小言。他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小玩到大。自打我有记忆以来，记忆里就有他了。当然早先的记忆大多不太开心，不是被他打了就是被他抢了玩具，依稀记得最后的结果都是哭着去外婆面前告状。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
我和我妈还有外婆住一起，成长过程里缺少一个男人的角色，所以我小时候的性格很软弱，哭是我最大的武器。林小言特别讨厌我哭，一哭就揍我，揍到不敢哭。别看我们只差两岁，小孩子的两岁个头差异很大。到头来，只要他在门口我就不敢出门了。
懂事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没那么紧张了。说不紧张也是相对的，因为我开始懂得忍让了。林小言的个性很邪恶。在长辈眼里，他很乖很听话，在陌生人眼里他是个冷淡的男孩子，但在我面前他就是个疯子。我们认识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他欺负我，从来没我欺负他的时候。有时候觉得他特讨厌，甚至发誓绝对不再跟他说话了。但往往过了几小时，又玩到一起了。
这些天我在整理柜子的时候，在抽屉深处找到了曾经珍藏的星星饼干盒。我想起来那曾是我的宝贝，刚搬家过来的时候我把它仔仔细细藏好，但现在连里面装着什么都记不得了。我盘腿坐到地上，把饼干盒放在腿上打开，翻看里面的东西。盒子里头有一本初中同学录，还有几张烫金的彩色书签，和一些别的小玩意儿。
我把那几张书签拿起来看，看着看着，就想念起他来了。我的朋友，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他还好吗？
二
我上幼儿园那会儿，林小言已经上小学了。他经常来我家抓猫。那猫叫虎子，说是他家养的，但是爱往我家跑，因为喜欢我家门口的鞋箱。如果虎子不见了，十有八九就是在我家鞋箱里窝着了。
那猫是林小言父母的朋友送的。林小言的父母也挺有意思，把猫交给他养，说是要培养他的责任心。结果他见我喜欢虎子，就说，“何盼盼，我交给你个任务。”然后转手就使唤我帮他喂猫。他自己懒得喂，就爱逗猫玩。
我那时很听他的话，老是跟在后面小言哥哥小言哥哥的叫。他使唤我养猫，我就当个任务来做了，两餐定时，记得比谁都准。要是到了饭点猫不来，我还急，专门去他家喂。
后来虎子失踪了一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她的肚子变得鼓鼓的。林小言跟我说她肚子里有小猫了。我问小猫是哪儿来的，林小言鄙视地说，那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把别人家的小孩吃下去，放在肚子里变成自己的啊。
当时他那眼神表情特认真，我居然就这么相信了。后来母猫养了一窝小猫，林小言送了我一只。那之后不管他怎么解释是骗我的，我都再也不肯帮他喂虎子了。
直到初中上生理课，我才知道猫不是靠吃小孩怀孕的。
三
我上小学以后就学会了做饭。因为妈妈做的是三班倒的工作，外婆年纪又大了，所以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会帮忙做很多家务，包括做一些简单的吃的。林小言知道后，经常使唤我给他做午饭。平时中午从学校回家吃饭的时候，就让我去他家做。
但他还有个毛病，就是特爱嫌弃我。给他下面，嫌太烂，给他炒饭，嫌饭硬，给他煮汤，不是嫌淡就是嫌慢。我哪回生气说，“要不你自己来？”他还揍我。然后一边说难吃，一边呼噜呼噜全吃完了。
有一回我手指头被抽屉夹了，指尖上包着纱布。他还使唤我给他弄吃的。我就故意说，我手感不准了，放不好盐了啊。他说，“你敢试试看？”
结果我就特意放了很多盐，他刚吃了一口就喊起来了，说太咸了吧？然后一边数落我，一边把面吃完了。那个下午他不停喝水跑厕所，难得被同学老师笑话。我得意得很，拿这事来笑他，结果又被揍了一顿。
四
小学以后，我就不管他喊小言哥哥了，只喊他林小言。我们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然后去一个人的家里做作业。
林小言这个人很烦，做作业的时候喜欢骚扰我。一会儿拿笔挠挠我，一会儿用橡皮丢我。我要不理他，还会被揍。但如果我先去骚扰他，也一样会被揍。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喜欢揉我的头，揉着揉着就把我一脚踹开。那时候每天都会产生一股把林小言揍一顿的冲动。不过我打不过他。
五
林小言家买了电脑以后，我去他家的时间就变多了。那时电脑刚普及不久，还是那种白壳子的机子，用的windows95的系统，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我图个新鲜，每天都去他家看电脑——但还真的只是看看而已。只要他的父母一离开，他保准霸占着电脑玩游戏，我沾都沾不着边。不仅如此，我还得帮他望风。一旦听到点动静，马上冲回房里帮他关电脑。他自己坐到一边摊开本子装作在复习的样子，我还得拿着毛巾把电脑捂凉。
后来我觉得太不公平了，就跟他交换条件。他听了我的不满，垂眼想了想，就很大方地说，“可以啊，以后你给我做十次饭，我给你玩十分钟。”
其实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他的睫毛很长，垂眼思索的时候睫毛就遮住眼睛了。不知道为什么记得特别清楚。
我讨价还价无果，只能屈从了他的不平等条约。我们还立了字据，在上面签了名盖了手印。那玩意儿到现在还在我的星星饼干盒里躺着，印着我们稚嫩的手印，和其他的我们生活里的一点一滴躺在一起，被我遗忘在了角落。
六
我五年级的时候，林小言升到了初中。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明显少了，但有时仍然可以在放学路上碰到，然后一起回家。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远远瞧见电线杆后面站着一对男女，抱在一起脸贴脸头歪来歪去。我属于性格比较闷的类型，其实不太懂他们在干嘛，就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呆看。冷不丁一只手就啪嗒一下捂住我眼睛，林小言一把勾住我脖子就把我往前拖。我就喊“你干嘛你干嘛？？”
他说，“不许看。”
我那会儿倔脾气上来了，大声说，“我偏看！”
两个人扭来扭去，好不容易挣脱开了，扭头一看，大概是我“我偏看我偏看”的喊的太大声了，那对男女双双回头，无语地看着我们俩。
林小言觉得很丢面子，踹我一脚说，“叫你别看！”
我也满心不爽，不理他了，埋头往前走。
我和林小言的身高差异渐渐变小了，他没那么常揍我了，揍了我也能还手了。
七
林小言上了初中以后，变得成熟了很多。而且受周围同学的影响，养成了许多新的习惯，学了很多新的口头禅。不过当时的我不觉得他是变“成熟”，而是觉得他开始和我有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但他贱贱的地方还是没变。
初中那会儿，那家伙总是能收到女孩子写的情书。我见到过好几回，都是那种粉的蓝的花纸头，端端正正地写过来的。直到那时候我才注意到林小言的长相。他长得挺帅的，很受女孩子的欢迎。林小言也挺大方的，随随便便就丢给我看。然后就用红笔帮人改错字，改完以后还写两句评语，再给人把情书退回去。
我觉得他这事做的忒缺德了，他就笑，说假如我给他写，他就不退信了。他还怂恿我让我写，我没搭他的腔，因为我觉得后面肯定没好话。
八
小学升初中后，学习的内容明显难了起来。我不是一个学的很快的人，需要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忙着学习就愈发没时间和林小言搅合在一块儿。他主动来找我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还算正常，但是有一次，他半夜睡不着，从阳台爬到我房间，爬到了我的床上。
我睡得正沉，就觉得有人摇我，还喊我名字，却怎么也不肯醒过来。不一会儿，他摇的不耐烦了，用气声在我耳边恶狠狠说，“你再不起来，我明天抓只蟋蟀咬你脚心啊！”
我觉得脚心一痒就醒了过来，艰难地睁开眼看看，发现是他。我困得魂都聚不拢了，迷迷糊糊问他干嘛。他蹲在我床上，笑嘻嘻地说，“走，去看日出！”
我，“……”
我看了一眼天色，忍住把他踹下床的冲动，半天吐出一句话，“……你神经病啊……”
然后我就在他的威胁和怂恿下，半睡半醒地穿衣服，穿拖鞋，爬窗出去。一路上闭着眼睛，任由他拉着我走楼梯。现在想起来，我甚至都分不清那一晚是做梦还是真的了。只觉得自己闭着眼走，那楼梯很长，好像能走一辈子。他拉着我的手，拖鞋的声音啪嗒啪嗒响了一路。
我们走到了六楼，他拉开楼梯的窗户，从那里爬到外面，跳到了侧边的天台上，然后把我也拉了上去。
我还记得凌晨的空气新鲜得呛人。我俩坐在空无一人的天台上，被微蓝的晨曦笼罩。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很舒服。就算两人都不说话也安静得很舒服——然后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我睁眼一看，就想骂人。林小言那混蛋不管我，自己先回去了。地上有一层积灰，他用手指头写了一圈“猪”，把我围了起来。
九
后来初中有一年，我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我学的没有别人快，所以比别人都认真努力。为这个比赛准备了有一个多月，每天练，不间断地练。结果比赛的时候因为太紧张反而发挥失常，连前三名也没拿到。
回家以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了，饭也不吃。我妈来敲门，我也不应。晚些时候，我妈在门外喊，“盼盼，小言哥哥来了。”
我也不开门。过了一会儿，林小言就把什么从门缝里一张张塞进来了。我偷瞄了一眼，然后眼睛就直了。那是我眼馋了很久的一套烫金的彩色书签，非常漂亮的，问他要过很多次他都不肯给我。塞完以后他就走了。
后来那套书签我藏在饼干盒里，一次都没舍得用。
十
有一回，我跟林小言还有他同学去郊游，路上他们聊到自己家里的趣事，有个男生说他小时候他爸爱把他扛肩膀上，结果进门的时候他脑门直接就给磕门框上了。还有个男生说他和他爸秋天里去别人家后院抓蟋蟀，结果被当做小偷逃了几里路。说得妙趣横生，大家一起跟着笑。说着说着就发现林小言一直没说话。大家问他怎么了，他笑嘻嘻问他们前几天新出的一款游戏玩的怎么样了，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游戏上了。
我突然就醒悟了过来，因为我从小没爸，林小言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这些。他家是家庭关系特别好的那种，但他从来不提。其实因为自己没体验过，听别人说说他们的爸爸，也挺有意思的。
十一
初三后的那个暑假，我和林小言差不多高了。虽然他已经升到高中，但那种因为对方变得成熟而产生的距离感也消失了。现在回想起来和他相处都是些趣事，但其实那时候毕竟小孩心性，一直和和睦睦也不太可能。
我们偶尔也吵架甚至打架，一般都是因为他欺负我，把我惹急了，就跟他爆发。大多数时候过几个小时就和好了。但有一次我们吵得狠了，就互相不说话，还准备了合约，一式两份，写了谁先开口谁就是傻猪，要做对方的奴隶。他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也为了面子憋着一口气，两人因为一件现在都想不起来是什么的小事情憋了好几天没说话。
就在那几天，妈妈告诉我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消息——我们要搬家了。原因是妈妈改嫁，要去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后爸所在的城市居住。因为怕影响我的升学考试，他们一直没告诉我。现在连转学也帮我办好了。就剩告别了。
我把要搬家的事写在纸条上，从阳台爬到林小言的房间，悄悄把纸条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我是个倔脾气，也很要面子，说不开口就不开口。但非常希望他先来道歉。我等了两天他也没过来。在我要走的那个早上，理东西的时候发现枕头下面有一张CD。是那种可以自己刻录的CD-ROM光盘，上面写着一个大字，“歌”，是林小言的字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藏到我枕头下面的。
我揣着光盘冲到林小言家的时候，他已经出门返校去了。然后我就认识到，因为赌气而不去道别，自己真的是太小气也太蠢了。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在人生当中有些人错过一面就是错过一辈子。
那张光盘在搬家的途中被磨损了，等我到了新家找机会放的时候，已经打不开了。不管我用什么方法试图修复，换了几台电脑，都不管用了。
十二
我坐在地上，一样一样地翻看饼干盒里的东西。有他送给我的书签，坏掉的光盘，还有我们曾经签下的各种各样的条约。
然后，我就开始想念我的这个儿时玩伴。
我的手里还有林小言家里的电话。搬家后，过了一阵家里才安上电话。当时拉不下脸来，没有联系他。尽管和原来的城市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我也没有再回去过。拖的时间越久似乎就越没有联系的理由了。
初中，高中，大学，我经历了很多次毕业，和大多数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我不太擅长交流，觉得人与人之间似乎要有个理由才能联系。
但这一次我才认识到，不联系只是因为不想联系而已，如果想联系对方，那些都不是理由。
……那他不联系我是不是因为不想联系我？我有些混乱地想着，挣扎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留给他联系方式。
意识到这个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同时心理上有了些许宽慰。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摊开同学录，里面有特地留给他的一页。他不肯正经地写“毕业寄语”，只写了两个字“已阅”，笔触充满着学生气，看到的时候仿佛又把时光拉回了多年前，我和他都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照着他留给我的电话，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数字地拨，一边拨号，一边心在莫名狂跳。去联系一个那么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这在大多数人眼里，可能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很少有人会去付诸实际。
如今我已经是个上班族了。他应该比我更早地踏上社会，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住在那里，也担心就算他还在那里，他不记得我了怎么办。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紧张。我拨完了最后一个数字，郑重其事地按下通话键。看着手机的计时器跳到零秒，才犹豫地把手机贴到耳朵上。
第一声拨号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想把电话挂掉。但是我没来得及挂，电话就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一时间不能分辨是不是他，他已经不是男孩，声音一定有些变化了。我努力冷静地说，“我找那个……林小言。”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在静默中，我心想完了，我一定是打错电话了。
然后我就听到轻笑一声，那个男人说，“何盼盼？”
这个声音让我心里憋着的一股热轰的一下就炸开了。真的是他！
我不奇怪他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我，但我还是很高兴，高兴得只发出一个“嗯”字。这世上叫他“林小言”的大概只有我了。
林小言暖暖地笑了，说，“你输了啊，蠢猪。”
是那个熟悉的，有点轻浮的，让人愉快的语调。我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幼稚的赌约，噗地笑出来。笑着笑着，眼睛就莫名湿润了。
十三
林小言那小子知道光盘坏了以后，就再也不肯告诉我那里面到底录了什么了。他那喜欢使坏的性子倒是没变，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工作了两年，现在是咱们地区的区域经理了。他会经常来我所在的城市出差。事实上也已经来过好几次。我一边感叹那小子挺有出息的，一边又高兴我们又能见面了。不过我没等到他出差过来，就已经登上了回乡的动车，准备去见他了。
他让我找回了“说走就走”的动力。
大概也只有林小言有这样的魔力了。
【完】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