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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乌台叶落宁远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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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栖树,叶落满庭,一片萧瑟气。
苏释身着月白儒衫,瑟瑟行走在寒风中,淡如清晨落月。
忽然看到前方来了一位红袍朝服的同侪,大步流星地走向御史台外,竟然有人比他还早。
近了一看,原来是探花郎欧良,苏释微微一笑,拱手道,“欧修撰。”
谁知欧良理都不理苏释,拂袖而去。那秀挺的鼻子,微抿的薄唇,本是一个清秀儒生,怎么这样清冷。
苏释摇头作罢,新官上任,还是静观其变。
“哎哟,苏学士!”
苏释身边何时钻近这么一个人,细长眼睛,长得周正,“未请教……”
“我呀,嘿嘿”那人双手拢在衣袖里,吃吃地笑“在下是这翰林院那最不打眼的一名编修,李复礼。苏学士日后有事尽管吩咐,还希望学士不吝赐教,让在下开眼学识。”
苏释礼貌地笑笑,“不敢不敢,”
“苏学士这般好说话”李复礼凑近身来,压低声音说,“你可知道那欧修撰为何那样赌气?”
苏释不动声色地退了退,“喔?”
李复礼转头看了看四下没人,“要说欧修撰,每晚必定高举银烛,开门垂帘,游笔修书至丑时出头才坐辇回家,倒是勤恳认真到不行。”
“倒可惜……”李复礼故意卖个关子,见苏释还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又献宝地说下去,“这欧修撰学识渊博,自然是傲气的,只是这傲气呀真是折腾了旁人,你道是怎么。今早谢太傅路过他的宁远楼,进去寒暄了一番。”
“谢太傅关心下属,是我们的福气。”苏释不卑不亢地说。
“苏学士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文人自古相轻,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谢太傅拿了‘宵寝匪贞,礼闼洪休’去请教他。欧修撰反诘,‘这不就是夜梦不详,题门大吉嘛!’。”
宵寝匪贞,礼闼洪休,正是欧良所负责编写的《新唐书》所作,文人嘛,总是爱玩点文字游戏故弄玄虚。这些冷僻字读书人还能内行看点门道,老百姓可就一头雾水了。
“谢太傅之后还说,苏学士与你乃同年,不妨时而切磋一二,苏学士,你瞧太傅多看重你!”李复礼单着眼皮却生了双厚唇,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像只不知饱腹的貔貅。
“承蒙太傅看得起,错爱错爱。”苏释头涔涔,这不是明打欧良的脸么,看来谢太傅新人们一来就给了一个下马威啊,一箭双雕,既敲打了欧良,也点醒苏释要谨慎做人。
李复礼得意地笑着,“哎,这翰林院啊,风光是风光,人都说是凤凰池,我看呐,还不如令弟到大名府去修佛经,清净有余。你不说,付大人正是陪母上去洛阳香山寺拜佛去了,回到以后就升职做了御史中丞。就是谢太傅的公子谢萧挺也是因为抄得一手漂亮佛经,被太后看中,想给韵宁公主当驸马爷咧!”
苏释不敢搬弄是非,也是笑笑聊到其他话题。一路李复礼喋喋不休地送苏释到了江离阁才告辞。
克己复礼,这李复礼真是跟他名字相反。
这一天苏释可是过得浑浑噩噩,好歹熬到了酉时过半,金乌西坠。回到苏宅天已经全黑。秋分过后,日子真是短得不像日子。
“苏星!”苏释一进门就喊着。
“在,先生有什么吩咐?”
“备马车,去付大人府上。”苏释拿过夏生递来的毛巾擦擦脸,转头对夏生说“夏生,你去问苏顺拿钥匙,去库房准备些贽见,挑几样老太太喜欢的首饰一并送去。”
夏生应声。
“等等,再去我房中取药丸”
等夏生回来,忙出来的热气已经把裙裳捂热,一时感觉不到夜的清冷。
苏释还是一身月白儒衫,跟零落的月光融为一体,等在门前一言不发。
“先生,车马和礼物都齐了。”夏生在他身后禀告。
“好,你留下,若我子时未归,你翻出我的玉牌,去相国寺找卢相。”
夏生只有答应,又不好问太多,只有担心地看着他。
苏释笑了笑,云散月明,“傻丫头,别担心,那是我约了卢相吃宵夜。”
夏生松了一口气,“先生须得少饮酒,明早还要上工呢。”
“是了。”苏释上马。
付家府邸门前红灯笼小厮似乎没来得及把灯芯挑亮,透着黯淡的光。苏星跳下马来叩了叩大门,小厮弹出个脑袋,扫一眼马车上帘上的锦纹,眉开眼笑地打开门,“哟,是苏学士,请进请进,小的这就去通报我家少爷。”
另一名小厮闪了出来,头方耳正,先作了个揖,再做了个请的姿势,“小的付武,苏学士这边请。”
苏释一路走进去,四周蔓延着一股熟悉的香味,如松涛拂过,一阵清明。
付武把他引到大厅,付奈已经在上座等候,一身白衣,倒显得他更加白净。
“和仲,来找我喝一杯吗?”付奈举举手中的酒,对苏释说。
“我这一回府,就是对影成三人,付兄果知我意,来,今晚痛饮,不醉不归。”苏释说。
付武为二人斟上酒,付奈抬手摆了摆,让他退下了。
“和仲,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不妨跟我一说。能帮级帮,不能帮的,你说出来也好。”付奈第一杯酒饮去大半,留下一小口,他总是这样,苏释可不同,每坛酒必定倾尽,不漏过一滴,夏生每回取酒壶都笑他,先生,你这是怕我偷饮吧。
“好酸的酒,是上回我送你的梅子酒吧。”苏释瞅着白瓷酒瓶皱眉。
“正是。藏起来专等你来喝呢。”付奈说。
“哈哈,那是新种的梅树,新结的梅子泡下的第一坛梅酒,自然不够老成。”苏释放下杯子,看着付奈,“我初为仕官,进到翰林,才知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付奈应和,“谢太傅治学严谨,对学生要求自然也多些,怎么,被穿小鞋了?”
“非也非也,我是尊师重道,爱老敬老之人,对谢太傅只有尊敬之情,哪敢私下说嘴。”苏释顿了顿,“我呀,是来看看令堂,再送上几颗清心丸,只愿她老人家健康如意。”
“和仲,真是多谢你的好意,家母吃了药,真是好了很多,前几天到洛阳求平安符,还帮你添了香油钱,记上名,说要佛祖度你福泽呢。”
苏释笑笑,“多谢令堂记挂了,令堂现在何处,不妨我替她把一把脉,再专门调配药丸给她服用。”
“这洛阳来回,舟车劳顿,估计这会在休息呢。”付奈喊一声,“付武!”
“在!”付武就在门前候着。
“去看看老太太得闲没有,说是苏学士来了。”
“好,少爷。”
不过一杯酒的时间,付武就回来了,“少爷,老太太睡下了。”
付奈歉意地对苏释笑笑,“家母可能精神不济,真是辜负了和仲一片心意。”
苏释再倒了杯酒,酒水在红木桌上溅开几滴残液,倒像佛堂高烛的红泪,“酉时未过,这就睡下,我怕不妥,付兄,你未娶妻纳妾,我便去内阁老夫人房中替她把一把脉。这病症,总是开头未发觉,到发觉已然晚矣。”
“和仲!付家私人内眷,怎能有外人进入,何况是我老母,断不能失了礼数!你这话,我就搁在这松风厅里,出了这门我就当没听过。”付奈压出声音地喊,像怕惊动了外间人。
苏释忽然紧紧捉住付奈的手腕,月白对素白,愈发苍淡。“付兄,人命关天,以老夫人的体质根本再经不起车马劳动,这一番长途奔波,也怕落了寒气呀!”
付奈盯着苏释的眸子,经不住那目光,转开头去,“和仲,你随我来吧。”
苏释跟着他跨过圆拱门,暗香浮动,松影绰绰,不一会儿,就看到楼阁高起,雕梁画栋贴着万福,一个一个地接连起,不断不损。
付奈看着那些福字对苏释说,“其实……家母已经病倒在洛阳城内,我托了香山寺的禅僧代为照顾,政事纷扰,我只能两头兼顾,其实也焦头烂额啊。这一趟,让和仲见笑也失望了,如家母大好,必定请和仲上府再聚。”
苏释闭上眼睛,掩上那原还爽朗带着一丝希冀的眸光。
“付奈,令堂到底在哪里。”
付奈一言不发,杵在原地一盏茶时间,苏释也陪他站着。夜无明月花独舞,冬日凋零,无花无草,只有那佛香。
那佛香不同于之前的味道,带着纸钱燃烬的萧索,柚子叶的清冷。
苏释终于睁开双眼,喝道,“付兄!孝字当头,这些年圣贤书都白念了吗?维桑与梓,毕恭尽止,狐死也会首丘,御史中丞,这般做法太令人心寒了!”
付奈肩头耸动,对着万福阁掩面。
“和仲……” 付奈已经眼噙泪花,使劲压下哽咽。
半晌,付奈好不容易说出话来,“眼下新政未稳,谢太傅携着新科状元徐凯舟一反连番上书,在户部,礼部使手脚,卡着政策不行,坚壁清野,这是要耗到圣上耐心竭止。我若丁忧服丧,一去三年,回来恐怕那一派已经固若金汤,无力回天。”
“大丈夫鸿鹄志满怎能弥补母忧之痛,你这样的做法岂非令天下人齿寒。”
付奈不答话。
苏释问,“卢相知不知道?”
“自放出消息前往香山寺,他便猜到了。”
苏释无话,离索转身沿原路返回,留付奈独匿于黑夜中。
马车咕噜咕噜地响动让等在门口掐时辰的夏生大大地定下心了,迎过先生一阵梅酒气,他不让她服侍,自己进到房中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夏生端着水盆进来给他擦脸,他才双目有神,喃喃对夏生说,“人心中无孝悌,怎么知礼义廉耻?”
夏生一愣,盆中水也跟着一颤,“孩子是岁月的馈赠,正如每年汴水泛滥。如果子女过得顺,父母也是开心的,他们可并不觉得委屈。”
苏释儒衫微动,“我自小离家,父母远在四川,恨不能贴身解忧,我总是羡慕子由的。”
“双亲健在就是好的,无论在哪里,知道这世间总会有那么个人记挂着自己就是很温暖的。夏生无福,爹娘早逝,从前在他们怀里作嗲,看着那些脸庞的时光细纹,微小的,是自己画上去的,就算不是,也是自己一笔一笔刻深的。睡吧,先生。”夏生端起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