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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司徒一(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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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瞳出现在流月城内,作为故事的推进者而前去探问真相。
1、
瞳的病征已扩散到双膝,但他不愿依靠轮椅行动,只得忍受金铁摩擦膝骨的疼痛,以偃甲所制的双腿慢慢向神殿行走。
一路上,众人面有异色。在他们的印象中,瞳已经很多年未在神殿祭典日外的日子回城。
终是有人唤他。“瞳,你怎么在今日回来了?”
瞳抬起头,打量着对方颇为端正的面孔。记起那人名叫司徒一,已活了两百余年,是族中最年长的老者。
但以下界的标准来看,司徒一形貌不过三十出头。因未曾经受病痛折磨,反倒比瞳更显年轻。
瞳淡声道:“莫非我只能在神殿祭典日出现?”
烈山部的祭司们每月都会在神殿内举办祭典。往日那只是简单的仪式,这数十年间,去往下界办差的祭司们越来越多,每月的祭典日则成为他们回城述职的日子。瞳也不例外,身为七杀祭司,他
并非完全不过问流月城内的政务。谢衣叛逃后更是多了一项生灭厅主事的职务。因此,他总有几日会回到城中主持事物。
司徒一哑口无言,方觉此言不妥。
流月城也是瞳的家乡,他想何时回来皆可。况且司徒一是平民,未在神殿内享有席次,较真起来,他用这般随意的口吻对一名高阶祭司是为大不敬。
“瞳大人,老夫并非有心逾越……”
瞳唤了一声“司徒爷爷”,不动声色道:“你不必惊惶,大祭司曾有言,‘司徒爷爷看着九成族民长大,众人皆应对他有所尊敬’。”
沈夜对司徒一的评价也并非客套。许多年来,司徒一一直是个极和蔼的老人,他几乎照顾过部族中每一名孩子。即便面对瞳这种天生妖瞳,为他人所排斥的孩子,也从流露过不喜之情。
司徒一对待烈山部人与心魔结盟一事的态度也与他待瞳的态度相同——既不赞同,也不厌恶。
不参与其中,仅只观望,迫不得已时便接受。
“瞳,你的身体还好么?”
司徒一打量着瞳的腿,即刻察觉客套反倒对瞳不好。“你腿不好,不应多站,老夫长话短说可好。”
“司徒爷爷请讲。”
“近些时日来,有些传言愈演愈烈……那传言真的咯?”
“传言……”瞳蹙眉,随即知晓司徒一意指为何,面上仍不显露。“什么传言?”
司徒一便道:“谢衣那娃娃,果真已在无厌伽蓝被处置了?”
瞳慎重思索许久,沉稳道:“司徒爷爷为何不去问大祭司?他虽下令全族不得谈论谢衣,但你若找个无人的时机问了,他也不会较真处罚你。”
瞳所言为实。沈夜虽不比当年和善,倒也不会对司徒一下狠手。他的铁血手腕仍用在忤逆者手上,至于对那些远远观望而不愿牵扯其间的族民,沈夜则用对司徒一的礼待来表明了态度——
观望亦可,只要不为他添乱。
因而,沈夜同时也是利用司徒一的人望来牵制那一群族民。
这其间的种种思量,司徒一也应是明白。正因他的命还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他才不敢轻易去触沈夜逆鳞。
他一闭眼,年轻的面目上浮现出苍老来。
“于老夫而言,你们都是当年的小娃娃。老夫却也知晓,多年时光流逝,族内早已物是人非,又怎敢倚老卖老行逾越之举?便也只能来偷偷问一问你。”
话已说得分明,瞳不好再装糊涂。思索了一会便沉声道:“谢衣已死。”
“果然如此……”
司徒一长叹一声,眼角慢慢沁出水珠。“当年他们师徒何等亲密,如今也终究只能留一个么?”
“不错,只能留一个。”
瞳心里明白,司徒一今日前来确认谢衣生死的举动并非出于单纯的关心,还牵涉到许多人的谋划。唯独那一滴眼泪,确实是为了谢衣而流。
这许多年下来,司徒一不止一次说过,谢衣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末了,司徒一抬指举天。“瞳,你不觉得,流月城已经变了么?”
瞳沉默不语,眼却顺着司徒一所指的方向,飞快地扫了一眼。
流月城的穹顶,被一大片沉沉的黑雾所笼罩。那是心魔砺罂的地盘。
穹顶的矩木树冠被黑雾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衬得整座城愈发狼狈。
“若大祭司还是当年的性情,流月城又怎会变成这一副模样?老夫总觉得,以大祭司的做法,总有一天会为流月城招惹祸事。可是……”
司徒一拭去泪水,面上流露出嘲讽来。
“我族早已是祸事泼天。不……应说自数千年前我族决定追随神上入此城来,便已是引祸上身。如今老夫又有何资格议论大祭司作为?”
瞳听得蹙眉,心想司徒一莫不是老糊涂了。招祸一说一旦传出去,便是对历代城主做下的决策不敬,沈夜则很难护他周全。
谢衣之死竟让他伤心至此?
瞳不希望司徒一的话传出去,只好替沈夜收拾残局。
他道:“司徒爷爷,此话不可再说第二次。你觉得大祭司变了,不复当年模样。但你不妨想一想,若是大祭司果真变成你以为的模样,那么他抓到谢衣之后,为何不在族人面前公开处置他?”
司徒一闻言,果然怔了一怔。“……为何?”
“固然大祭司不想将你们逼迫到忤逆者那一面去,但他秘密处置谢衣,又何尝不是在为你们留情面、留念想?”
瞳不擅长说谎,说起违心之言来声音有些僵硬,神色倒与平常没什么分别。
“故而,也请你为大祭司留些情面,招祸之切勿再提。”
司徒一想了许久,回过味来,讪讪地苦笑。“是啊,老夫也该为大祭司着想一二。唯有如此,老夫方能继续活下去。”
言罢转身离开,背影是说不出的凄凉。
瞳看着他,心想在流月城里,身体健康寿数长久也不是好事。司徒一同离珠一样,家人朋友皆在盛年染病离世,只余他一人,孤魂野鬼般地活着。偏偏他那条命还对许多人有用,也只能继续活下
去。
为求部族延续,有许多人欲生而只能死,也有许多人欲死而只能生。
2、
瞳思索着,进了神殿,离珠与他擦身而过。他的神色终是动了一动。
离珠与司徒一。顺从者与观望者,都对谢衣的生死挂心。
瞳只能对他们说谎。譬如他对离珠说沈夜恨着谢衣,又对司徒一说沈夜不公开处置谢衣,是因为他不想用太过残暴的行为恫吓族中的观望者。在几份谎言中,只有谢衣曾被捕获是为事实。
便也不会有旁人知道,沈夜的做法,仅仅只是出于一份私心。
沈夜也对瞳的忽然出现感到意外。他打量瞳片刻,心情极好地眯起眼。“瞳,你来得正好。”
而后他道,不久前他前往龙兵屿视察,发现派往龙兵屿驻守的低阶祭司们有九成都还活得健康。
此事意义重大。烈山部人并非染上魔气就能适应下界。魔气熏染得不够,抵抗不了下界浊气的侵蚀;熏染过重,又等不到前往下界,族人的身体就会因负荷过重而衰竭。
心魔砺罂自然不理会这些。它栖身于寂静之间,与女城主沧溟共同寄生于矩木,只管借矩木枝发散魔气。什么样的度才适合烈山部人,则须沈夜一系自行摸索。
唯一的方法是,一批接一批祭司接受魔气熏染,而后一批接一批地前往龙兵屿生活。
所以,对于低阶祭司们而言,龙兵屿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就如以往在无厌伽蓝内冲撞了瞳的祭司们——有一部分回了流月城,有一部分去了龙兵屿,更多的则是永远留在无厌伽蓝内,成为新的“材料”。
去往龙兵屿并非解脱。
不过,往后就很难说了。瞳想道:从今之后,全族迁回下界大计将正式开展,的确是桩值得开心的大事。
华月今日也跟随在沈夜身边,待两人惊喜过后,冷脸提醒道:“尊上,至如今我们才真正有求于砺罂。如何同它交涉也需从长计议。”
沈夜面色沉下来。“本座知晓。”
许多年前,心魔砺罂仅是不入流的小角色。烈山部身为神族后裔,力量比砺罂强大的族民大有人在。但沈夜在接受砺罂的提议,允许它依附矩木后,砺罂的生死就与流月城的存亡息息相关。
饶是如此,砺罂入城这五十余年来,仍在沈夜面前伏低做小。只因至沈夜此次下界巡视龙兵屿之前,迁徙并不是族内最迫切的事宜。但从今往后,烈山部愈发依赖砺罂,待它见到族人有求于它,
嘴脸恐怕又会不同。
“总之先不动声色,切勿让砺罂察觉。”
沈夜缓声道,看着瞳又微笑起来。“瞳,难得见你在神殿祭典之外的日子出现,今日回来是为了何事?”
瞳却看着华月沉默不语。华月会过意来,面色骤变。“瞳,你又要同尊上说些残酷之事?”
瞳点头道:“尊上,小曦身边的静萍可还得用?”
华月脸色更加难看。沈曦的侍女静萍是流月城中第二名活傀儡。
许多年前,沈夜曾命瞳不再提活傀儡之事,瞳虽有照办,但在谢衣叛逃下界后的数月,沈夜又主动找到瞳,要他为沈曦制作一个温顺且忠心的活傀儡。
有趣的是,沈夜的理由与前任大祭司相差无几——他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沈曦,因此需要一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人照顾沈曦。
因是沈夜的决策,华月从震惊到难过,再从难过到厌恶,其间不知与沈夜争执了多少次,最终仍无法与沈夜决裂。毕竟她是为沈夜而生之人,但她从此对瞳不再和颜悦色。
瞳则趁此重拾活傀儡的制作。待他造出静萍后不久,沈夜命他兼任生灭厅主事一职,掌控烈山部人的生死记录,实则也有任他挑选“材料”的考量在其中。
如此一来,华月越发不愿意理会瞳。多年前他们曾经握手言和,如今她仍不待见他。而瞳刻意提起静萍,亦是提醒华月理应回避。
沈夜便低声道:“华月,你可告退了。”
华月僵了片刻,咬牙切齿道:“遵命。”
沈夜已经变了。以前遇到这种事,他会让瞳闭嘴,如今则让华月走开。片刻,空旷的宫室之中只余他们二人,沈夜挑眉道:“说罢,你到底为了何事?”
瞳整理思绪,觉得想说的事情有很多。离珠之事、司徒一之事、流言的成功传播、还有无厌伽蓝中的一些进展。但这些都没有另一个念头来得迫切。
他道:“尊上,属下想见见初七。”
沈夜默了一默,问他为什么。瞳整理思绪,将今日遇到司徒一的事说起来,以此证明流言已成功传播开来。沈夜听得蹙眉,不耐烦打断他道:“那同你想见初七有何关系?”
“只是……忽然很想见见最得意的作品。”
沈夜默然不语。瞳实在拿不准他的态度,将视线投向壁橱上一具偃甲小盒。盒子已经有些旧了,绘着金红漆边。
那是谢衣幼时所制的寻人用偃具。沈夜将它放在室内,初七也大约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瞳想象着隐蔽在这间宫室内的初七,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所制的偃具,不知会是什么心态。
然而,当年的偃具,因其特性被下界祭司们用来定位流月城的方向,很是省下了许多功夫。
谢衣叛逃下界后,沈夜锁闭了他的宫室,禁止人们再谈论他,但对于谢衣留下的偃具,能用的则会继续用,毕竟谢衣做的偃甲是最好的。在这一点上,沈夜堪称务实。
这样务实的一个人,三十年前却因一念之执令初七得以诞生。
务实……
瞳忽然面色一变,明白沈夜沉默中的意味。如果说三十年前,沈夜出于不甘心而强行使得“初七”出世,那么以沈夜的务实与流月城现下的处境,初七终于能发挥他的作用。
如此一来,瞳赶着回流月城见初七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了——“见最得意的作品”。
不知大祭司会不会误会。
瞳不禁想苦笑。那一厢,沈夜眸中的温度的渐渐冷却下来。“见过他之后,好心无旁骛去制造‘八’?”
沈夜果然误会了,瞳赶紧澄清。“属下并无此意,今日之前,属下并不知晓举族迁徙龙兵屿一事已能提上议程。”
话一旦说开,双方的误解便不难解开。
谢衣叛逃下界五十年来杳无音信,这竟让流月城中反对沈夜的势力将他视作希望。因此,数个月前沈夜与瞳联手炮制了谢衣已死于无厌伽蓝的谣言。
谣言成功地传播开去,引得司徒一这一类抱持观望态度的族民也前来探听消息。又是此时,烈山部人已经掌握了魔气熏染的度,能够长久在下界生存下去。至此,沈夜不但要与姿态各异的族民周
旋,还得同砺罂商议条件。
沈夜为族民所寻找的出路已就在眼前。若要后方安稳,则须将别的出路堵死,彻底断决反对者的念想。
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流言变成现实,让“谢衣”在众人面前再死一次。
沈夜以为瞳得到风声回来见得意之作的最后一面,再听闻不是,神色竟有些松动,道是那有何难,继而低低唤了一声“初七”。
许久,室内显现出一个身形。
3、
起初,瞳看到了一个背影。
玄黑镶金边的短襟将身形衬得瘦削挺拔。初七弓着背,身体微微向前倾,头则向瞳这一方侧了些许,并非全无防备地将后背曝露于瞳眼前。
那等姿态微小而谨慎,同当年大刺刺地站立在每一个人面前微笑的谢衣已无半分相似。
若说其身还有何不妥,那就是初七半蹲在沈夜面前,右膝向下垂,只差一寸就能碰触到沈夜鞋尖。
并且,初七现身之时,瞳并未察觉室内氛围有所变化。这即是说,初七一直待在那个位置,在与沈夜相距咫尺的地方守护着他。
靠得太近了……
瞳忽然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
以前谢衣和沈夜师徒感情最好的时候,也未曾见得两人成日成日地黏在一起。纵使两人闲暇之余都爱饮酒,谢衣的酒品却不好。有一次喝醉了在沈夜宫室内留宿,翌日便看到他苦着脸抱怨:“昨
日明明记得倒在床上,早上起来觉得腰疼,原来是被师尊踢到了床下!”
沈夜脸色更不好看。“为师已将床铺让你一半,被子也全给了你,你还不消停。我往床沿边退一寸,你便靠过来两寸……为师本就不喜有人靠得太近,对你也不该心软。”
从此以后,两人喝得再醉,谢衣都会摇摇晃晃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沈夜也再不出言留宿。
如今则是……形影不离?
瞳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
初七靠沈夜那样近,沈夜应是知晓,但他默许了初七所选择的位置。
“初七,到瞳身边去。”沈夜命令道。
初七起身,顺从地照办了。继而,沈夜在他身后用冰冷的口吻说到——别忘了将面具摘下来,好让瞳看清楚。
瞳默默打量初七。他知道自己对初七存在着一种不合逻辑的想法,如今终于要直面它,竟是觉察到了紧张。
早些年瞳所定义的“死”,是族人尸体化尘。初七与谢衣有同一具身体,依附在身体里的三魂七魄也大概分毫无差,但因为记忆、情感、性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瞳又无法将初七视为谢衣本人
,甚至是谢衣的延续。
于是对瞳来说,初七只是“七”。他用“七”的“生”重新定义了烈山部人的“死”,是瞳到目前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但在初七诞生后,沈夜立即带走他并将之藏匿。三十年来,瞳从未再见过
他。
三十年后再见,瞳却发现初七并不完美。
或许是因以蛊虫代替心脏,初七的面色不够健康,隐隐有些青色。裸露在外的手上,指甲的颜色乌沉沉,没有半分亮泽。
瞳生出了遗憾。以蛊虫代替脏器总归是有缺憾的。若是能够重新制作,这一次可尝试保留脏器,再以凤凰蛊激发伤处血肉重生,制作出来的成品则会更加自然。
当然,这是有余裕的情况。
当年的事态则很是急迫,并且,瞳以为他救下来的会是谢衣——他还记得沈夜抱着满身是血的谢衣回到城中,张口便道:“瞳,我要你救活他。”
沈夜的语气是命令式的,透着某种恐惧和紧张,他怀中的谢衣只剩一口气。瞳凑上前去,将手方在谢衣胸口,感受到谢衣胸腔里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隐隐变得透明,上面还有一道接一道封
印术的痕迹。
烈山部族人一旦断气就会化尘。沈夜用了数十道封印术,才勉强将谢衣形体保存下来。瞳赶紧将蛊虫植入谢衣的心脏,实践他以前提出的理论——让蛊虫与身体共生,以此将烈山部人对“死”的
定义改变。
瞳虽然有些紧张,呈现出来的却是有条不紊。
那则是因为在更久之前,他就隐隐约约预料到这样的事态。
4、
三十年前的某一日,沈夜特地去见瞳,道是已在下界查到谢衣的行踪。
“本座去将那孽徒带回来。”
沈夜的笑容有些冷,口吻却轻松得似是去迎接一名失散的稚子归家。
瞳一边思索沈夜特地支会他的原由,一面说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衣本就不赞同沈夜与心魔结盟的做法,又已叛逃下界二十余年。若真有回头的心思,早就回来了。
沈夜则道:当年谢衣逃走,是因为他天真,看不清事态。如今他在下界待了这许多年,也已该明白。
继而又沉吟道:“现今本座不过是去给他递一个回来的台阶。”
沈夜十分笃定,谢衣在下界也同样无路可走。但瞳觉得他根本不希望谢衣在下界寻到方法,因为沈夜只能相信,他所选择的道路才能带领族人走出困境。
也只有如此,谢衣才会是“错”的,他的“原谅”也才会合乎情理。
而瞳猜测谢衣不会回来,他们师徒二人对于坚持的态度太过相似。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沈夜仿佛自语一般,喃喃地说:“无论他在下界认识再多人,结交再多朋友,又有什么绝色佳人相
伴,流月城才是他的故乡,族人才与他血脉相连。他也该醒悟了。”
瞳虽然很想追问绝色佳人是谁,但他意识到沈夜还对谢衣抱有期待,识相地闭上了嘴。
结果是谢衣果然没有“醒悟”,他彻底毁掉了沈夜对于师徒情分的幻想。沈夜本就不是会让“道”屈服于情理的人,谢衣亦然。师徒两人很相似,都在某些地方特别顾念情分,又在某些时候全然
不顾情分。
到头来谢衣被洗去记忆,成为靠蛊虫吊命的初七。瞳对此没有一句异议。
分神的一瞬,瞳又听到沈夜冷声问道:“时隔三十年再见到自己作品,不知七杀祭司有何感想?”
瞳摇摇头,苦笑道:“果然已经不是谢衣。”
“噢?”
“正因不是谢衣……如尊上所言,见到他,又想去制作‘八’。”
瞳确实无法将他面前的活傀儡同谢衣联想到一处。瞳因对“七”的满意,整整三十年没有动过制作活傀儡的念头。再到此时发现了“七”并不完美的事实,关于“八”的构想则于此刻浮现出来。
如果记忆、情感、性情这些东西才能突显人的特质,那么瞳想制作的“八”不但在外观上比“七”更为自然,在性情上也应是即使没有记忆亦仍能继承原主的特质。
因此,瞳在心中描绘着“八”的雏形,在沈夜问及他想见初七的真正原因时,忽是说不出口——
仅仅因为女祭司离珠的一句话,大荒西岛的奇异风俗,有师徒之实的两名男子,照顾与看护到尽头,换来的却是秩序的颠覆。
堪称荒谬,也有趣至极。才让瞳想回来看看初七身上还有没有谢衣的影子。
若初七还能与谢衣勉强视为一人,瞳还想看看,沈夜与谢衣是不是这样一对师徒——
宛如情人一般。因为彼此在意,连伦理与纲常都可以颠覆,才愈发不能容忍一丝一厘的拒绝,或称背叛。
但实际上,流月城内的形势已是如此险峻。沈夜要制住众人的反心,再一次公开处置谢衣是不错的做法。
虽然沈夜先前与瞳联手炮制了流言,瞳又亲口在离珠与司徒一面前承认早已秘密处死了谢衣,但烈山部人遇死而化灰,谢衣死了形骸销毁,反倒是死无对证,哪里及得上公开处置的效果。
无怪沈夜先前误会,瞳一旦认清形势,也觉得初七可以以谢衣的身份再死一回。
于是在现今的形势下,瞳有些难堪地发觉他的想法堪称奇思。沈夜应是无暇理会当初他与谢衣之间到底算什么,一切都在迁回下界这件事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情念也好,执着也好。到了现今的田地,都成了裁错时节的桃花。
而瞳觉得他这三十年过得太随意,才会有闲心一直观察沈夜,推测他与谢衣之间的种种。
因此,瞳踌躇了许久,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沈夜显然并不相信那个拙劣的理由,但仍然放过了瞳。只因瞳在他追问缘由时,为难地侧开头去,硬邦邦地说:“尊上,你向来是务实的。”
他只好自嘲地一笑。
相识八十余年,彼此都已将对方的性情摸了个通透。以前的沈夜讲请分别,但他总归来说仍然务实;瞳遇事更冷静,极偶然的情况下,也会做出不符合逻辑的举动。
较真起来,瞳原本就是将观察沈夜视为消遣。若他性情果真死板而务实,则不会有从“二”到“七”六具活傀儡诞生,更不会有效用各异的蛊虫。因此,在那一句务实的称赞下,也有自嘲这一次
的行为不切实际。
瞳几乎从不与旁人开玩笑,预言又止”、“话中有话”的手腕也不高明。沈夜见他如此,便作罢了。
况且,沈夜还一直注意着初七。
不知什么时候,初七又回到他身后,好似一抹黏在他脚下的影子。
初七手中握着自己的面具,拿得稳稳的,纹丝不动。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听沈夜与瞳二人谈论该不该将他当作“谢衣”处置之事。
虽说“初七”与“处死”的字样不时自两人口中出现,但初七的神色波澜不惊。沈夜不禁想是不是因为这人死了一次,便已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片刻,沈夜道:“或许本座是该顺从时势处置了初七。”
瞳见他又重拾话题,也拿不准他在此事上究竟是什么态度,没有接话。
便又听沈夜看向初七,口吻很是温和轻柔。“初七,你愿意为我烈山部人去死么?”
5、
初七下颔微微抬高半寸,他看着沈夜,微青的面庞上浮现疑惑,像是在问:你问我么?
那个动作倒是同以前的谢衣一模一样。
瞳有些惊讶,看来人无论如何改变,总会在不经意的细节中,显露过去的痕迹。
沈夜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初七,如果流月城的形势需要你去死,你会答应么?”
初七抱着双臂沉思了许久。“属下……不太清楚。”
“噢?哪一处不明白?”
“属下不明白‘为烈山部而死’指什么,也便不清楚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初七说道,恭敬地垂下眼:“但是……若这是主人的命令,属下定会照办。”
沈夜仍在笑。“是么?”
“是。”
“即使你的死毫无意义?”
“……主人为何会让属下毫无意义地死去?”
初七微微昂着头,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主人所计划的每一件事,皆是事出有因;主人又将计划付诸行动,皆是为了达到目的……若属下遵从主人的命令去死,必定能让主人达成目的,又为何会是毫无意义之事?”
这话有趣,听得瞳挑了挑眉。看来初七虽已不是谢衣,但也很了解沈夜。
沈夜只得道:“好罢。若你的死有意义,本座又希望你去死,你便会去死么?”
“自是从命。”
“难道你没有未了心愿,不想为此活下去?”
初七想了一会儿,笃定道:“不,属下没有愿望。”
沈夜一怔,缓过神来后面上愈显嘲讽。“人怎么会没有愿望?人终其一生,面临无数选择,有所得便会有所失,有所失便有遗憾,更有许多愿望是为遗憾而生。亦有许多人在将死之际许下许多愿
望,简直就像一生都活在遗憾中。”
“一生……都活在遗憾中?”
初七细细咀嚼着这一句。“这是主人今日教给属下的道理?”
沈夜错愕一瞬,眼底有了些啼笑皆非的意味。“是。”
“主人会了让属下领会这个道理,然后命令属下去死?”
“这倒不是……”沈夜含混地应道:“以后你便明白了。”
瞳在一旁看着两人的言语往来,十分惊讶。
沈夜说这些仅是为试探初七。但比起顺应时势地处置初七,沈夜想留下初七的念头更让瞳吃惊。
而面前这一幕则证明:沈夜的确是在重新教导初七,而不是如他当年所猜测的——领走一具容貌与谢衣相同的尸骸,为他的怒气寻一个出口。
待沈夜命令初七再度隐去了身形,瞳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样教导他的?”
如今的初七,完全信任沈夜,以沈夜的言行为准则。当年谢衣哪怕无比崇敬沈夜,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夜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该怎么教便怎么教。将他当作一柄有待打磨的利刃,该夸奖的时候夸奖,该严厉的时候严厉,全然按着章程来。”
余下的话沈夜没有说,瞳却以为他已经领会了,不禁脱口而出——“到底不比当年,有避让的心思。”
当年沈夜对谢衣心中有愧,遇事也多尊重徒弟的意见,待与谢衣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很多事也由谢衣做主,才使得谢衣养成了坚持己见的性子。如今他与初七倒更像寻常师徒。
师为徒纲,恩师即是天。
恩师永远正确,也永远不容反驳。
沈夜脸色猛地变了,一声“初七,退下!”将本已隐去身形的初七打发出了宫室。
“瞳,若是无关正事,休在本座面前提他。”
“尊上,你仍然在意?”
瞳反问道。沈夜与他对视了片刻,冷笑了两声。
“也许你会觉得本座愿意重新教导初七,是因本座性情软弱。起初,的确是抱了要他看着本座一路浴血而过的心思,亦想让他悔不当初……不过初七成了现在的模样,便也与他不同。因此,若是
初七不生事,本座便继续将他当作最锋锐的利刃;但对于他,本座仍然憎恶不已。”
瞳发现沈夜绝口不提谢衣,就是在先前谈论正事之际,他也是忍耐着瞳口口声声说“谢衣”,唇中却从未吐露过那两字。
这三十年下来,沈夜终究还未原谅谢衣。
因此,沈夜又带着厌恶补充了一点:他按照章程教导初七,并不是在弥补以前的失误。而是想着——初七既为利刃,若是灌输太多不该想的东西,只会令锋锐变钝。
当然,说法与事实互相矛盾。沈夜若是不想为谢衣费心思,又何必冒着风险将初七隐藏在他的宫室。而他教导初七的方式,瞳看着也觉得不像全然按照章程的生搬硬套。
于是沈夜又做了一件矛盾的事。就像他在三十年前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留谢衣一命。若说他对谢衣已是恨到定要让谢衣活得痛不欲生的地步,那么洗去其记忆使他成为初七一事则已违背了
报复的初衷。
一个人若是并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性情,即使以后做出自己所认定的“错事”,也不会察觉其错误,更不会因此而痛苦。这般的报复对事主本人来说毫无意义。
瞳便不想继续纠结下去,此事无解。
“尊上……我何时觉得你软弱过?你又在何时当真软弱过?”
他一较真,言语间便忘记了上下尊卑。沈夜听着觉察出了迹象,想起瞳这个尊卑不分的习惯也是从五十三年前开始的。
沈夜的心便忽是一柔,叹了口气。“总之不可再提他。”
“好。”瞳点头:“那方才初七为何会唤你主人?这称呼倒是极新鲜。”
“……”
沈夜脸黑了一黑,心知今日是不能轻易打发瞳了。
“当年初七失却记忆,仍事事爱追根究底,遇事便要想为什么。待本座发现他整夜想事而不歇息,便对他说,想不通的时候可来问本座。若是还想不通,还可本座当作他的主人。主人说的话,便
是天理;主人要做的事,便是正道的。他只须了解本座的想法,就不必为了不解之事而困惑。如此教了许多年,终是将他爱追根究底的毛病矫正了些许。”
“噢。”瞳应了一声。
沈夜如此教导初七,也难怪初七如影子一般黏在沈夜身边。他须得无时无刻地观察,才会知道沈夜对于各种事的反应,进而才可能推测出沈夜在想什么。
待细究“如此”、“许多年”的意味,瞳又是一阵惊奇。谢衣本性活泼好问,变成如今这模样,恐怕还发生过许多事,只是沈夜闭口未提。
沈夜先前口出残忍之言,所做的事却算不上极尽残忍。如今轻描淡写,那些一语带过的,才是沈夜不愿意正视的部分。
后来瞳仅仅只是设想,便能体会到那是何等扭曲的“教导”。但在初七失却记忆,身边又无旁的参照物的情况下,初七本人无法发现扭曲的根源所在。况且,在初七的事情上,沈夜做法纵然既矛
盾又扭曲,瞳却很清楚,那般种种到底是有迹可循。
反倒是在五十三年前,沈夜做过一桩事,瞳才觉得当真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