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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破釜沉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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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阳光新鲜得如同刚在山泉水中浸过一样,把皇宫中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明亮清晰。惜墨深吸几口清冽香甜的空气,胃中的不适慢慢消失,双腿不再像刚起身时那么软,脚下也走得快了起来。
长乐宫沐浴在一片晨光中。青砖红瓦反射出太阳晶亮的微光,同刘太后头上闪亮的发饰和宫女们素色的衣袖裙裾相辉映,别具风光。
刘太后轻服便装,正站在殿前指使院中的宫女们采摘清晨带露绽放的鲜花。看见惜墨走进来,瞥了她一眼,一转身走入殿中。
带惜墨来的小宫女伸手捅了捅她,使个眼色,自己则退到了一旁。
惜墨整整衣装,尾随刘太后走进大殿。
“昨晚皇帝召见你时,你是如何回的话?”刘太后将手里的一束鲜花插进花瓶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然后才转过身来,把目光移到惜墨身上。
惜墨被刘太后的一双凤目盯得难受,只觉得浑身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叮咬着一般。她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是低声回道:“民女告诉皇上:六王爷的确不知道民女的秘密。”
刘太后吁出一口气来,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她从花瓶中取过一朵鲜花来,放到鼻端轻轻地嗅了一嗅,淡淡地道:“哀家听说,皇上要你侍寝,你却差点把他的舌头咬掉。”她顿了顿,抬起头,“你还说什么?若要侍寝,必先登后位。否则,宁愿一死?”
惜墨暗暗抽了一口冷气,这宫中果然与民间不同,时时处处都暗藏着无数双眼睛,在贪婪地窥探着每个人的秘密。昨晚深夜发生在未央宫玉堂殿中的事情,今晨就能从太后口中一丝不差地说出来,消息传递的速度真快得惊人。
惜墨本来还算镇静,被太后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又慌张了起来。
“民女的确是这样说的,”她将身子往下低了低,如实答道。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强大的引力拉着她的头往地板上磕,惜墨的心思瞬间急速转了几转。
虽然段林风已不再与欺君之罪有什么牵连了,但刘太后既然偏爱他,想必不会对自己的事情坐视不理,说不定还能爱屋及乌,帮自己逃过次劫。
于是,她顺势朝刘太后磕了一个响头,低声道:“民女不愿侍寝,求太后娘娘救我!”
“救你,哀家为什么要救你?”刘太后略带嘲讽的语声在惜墨头顶响起,“你既敢和天子叫板,为何却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了?”
惜墨咬咬牙,又磕了一个响头:“民女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让皇上知难而退,打消让民女侍寝的念头。”
“知难而退?”刘太后笑了起来,似乎在笑惜墨的稚嫩天真,“你不知道,有人最喜欢迎难而上吗?
惜墨明白多说无益,索性匍匐着身子再不出声。
不知何时,刘太后已经走过来,站在惜墨身前。
“聪明绝顶!难怪六王爷会看上你。”太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伸手托起惜墨的下巴,轻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
惜墨压住心中的惊慌,抬眼望向刘太后。
“为后也罢,不为后也好,你这一辈子注定要在深宫中度过了。”刘太后眼中的寒芒一隐,低声道,“若你真是六王爷的死穴,皇上这次可谓一击即中。只要你人在宫中,镇国王爷一生都要对皇上俯首帖耳,千依百顺地为朝廷卖命。”
惜墨怎会不明白段俊隆的用意,但听太后用这样的语气慢慢地说出来,心里仍忍不住一阵发寒。
“如果,我死了呢?”惜墨的语声微微颤抖。
“你死?”刘太后笑了,放下托着惜墨下巴的手,“你死那日,便是六王爷大祸临头那一天。”
惜墨不解:“我一死,六王爷再无牵挂,也不用受制于皇上……”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刘太后截断:“正因为此,皇帝才会对他更加不放心。六王爷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皇上手里若无一点能控制住他的把柄,又怎能对他放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没人告诉过你吗?若你死了,皇上便会马上找到别的借口降罪于六王爷。”
刘太后望着惜墨,目光闪烁:“所以,哀家说你很聪明。既然必定得留在宫中,做了皇后便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说不定在危急时刻还可帮六王爷渡过难关。”
惜墨昨夜向段俊隆提条件时,一心只想着躲过侍寝这关,根本没想这么多。现在听刘太后一说,方觉得的确如此。
难道真如太后所说,她剩下的一生都要在如囚牢般的皇宫中渡过吗?
惜墨心中涌起一股不甘,张惶失措之间拼命地找着能推翻太后论断的理由。她喃喃地开口道:“只是,皇上未必敢应这个条件。”
刘太后轻笑一声道:“当时你提出这样的条件来,便深信皇帝不会应承吧?”
惜墨点点头。她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民女,又几次顶撞皇帝,更何况她还与段林风关系非同一般。段俊隆怎么会让她这样一个女人入主后宫,成为武朝的国母?
“你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皇上的心思。”刘太后把玩着手中的鲜花,“当今皇上吃硬不吃软,你刚硬的性子和那股不怕死的冲劲怕是正对了他的脾胃……”
她没再说下去,只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扔在地上,最后把光秃秃地花枝也扔了下来,踏上去碾了几下。
“起来,别跪了。”她拍了拍惜墨的肩膀,“陪哀家用膳吧。”
刘太后的早餐花样繁多,大多都是清淡爽口的素菜,可偏偏摆在惜墨面前的却是一盘红烧肉和一盘新鲜的炖鱼汤。惜墨看着眼前的鱼汤,胃里本已经平复了的痉挛又开始发作。
“陪哀家进餐不必拘礼。”刘太后手一挥,旁边的宫女便走上前去替惜墨盛了满满一碗鱼汤。
“这鱼是今天早晨刚从汲翠湖中捕上来的,味道应该不错。”身旁的宫女试过鱼汤后,刘太后方才端起碗来喝了一小口,“果然鲜美!”她抬起头来朝惜墨道,“你也尝尝吧。”
在太后眼皮底下,若没有动作,实在失礼。惜墨只得硬着头皮,摒住呼吸喝了一小口鱼汤,强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浓重的鱼腥味顶得惜墨一阵恶心,她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压下了胃里的翻腾。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刘太后犀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在她身上。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哀家的吩咐,任何人不准进来!”刘太后淡淡地屏退了宫女和太监。
不大的偏厅里只剩下了刘太后和惜墨两个人。
“看样子你不喜欢吃鱼,那就吃块红烧肉吧。”刘太后直视着惜墨,目光中有了威严和压迫。
别说是吃,只是看见形状、闻着味道,惜墨就想吐。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夹起了一块红烧肉,刚放进嘴里,便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刚喝进去的那口鱼汤自然被吐了出来,剩下的就是酸水。
惜墨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她喘息几下,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这些日子以来,惜墨一直在找理由欺骗自己。
为什么会那么畏寒,为什么会虚弱无力,为什么会嗜睡慵懒?她是郎中,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原因。可她总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因为当她发觉时,已被投入狱中,陷入了宫廷诡异无常的漩涡里再难脱身。
孩子选在这个时候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多舛命运?而她这个娘亲,又该如何保护他呢?
刘太后轻叹一口气:“不如找名太医来看看吧,”她望着惜墨,目光中有怜悯在闪动,“如果你不在意又一个人枉送性命的话。”
惜墨摇摇头,涩声道:“多谢太后,民女就是郎中。”
“那,你生了什么病?”刘太后步步紧逼,目光灼灼地继续追问。
若在以前,惜墨绝不会如此珍惜自己的性命。每当她感觉求生无望时,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死。可同段林风相认之后,惜墨再不轻易想起这个字,只因她想与段林风长相厮守。如今,又有了孩子,就算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她也要奋力一搏。
惜墨知道,救命稻草就在眼前,若不抓住,只恐肚子里的孩子就要为她陪葬。
她双膝一曲,朝太后跪了下去,再也忍不住眼泪,边磕头边哭叫道:“求太后救救孩子!”
“孩子,孩子?!”刘太后仰天喃喃自语,似乎有一瞬间的闪神,她伸手扶起了惜墨,沉声道:“哀家现在问你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的话,哀家绝不插手此事!”
惜墨抬起身来,重重地点头。
五月末的清晨,长乐宫永寿殿的偏厅里,响起了刘太后低沉的语声:“孩子是谁的?”
“是林风……”惜墨停了停,“是六王爷的。”
“什么时候的事?”刘太后坐在榻上,屈指在矮几上轻轻敲着。
惜墨的脸一红,没想到刘太后连这个都要问,但她仍低声答道:“六王爷出军南疆的前夜。”
刘太后点点头,将目光转到惜墨脸上:“我知道你姓叶,叫什么名字?”
惜墨像回答段俊隆那样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太后:“叶吟落,沉吟的吟,飘落的落。”
刘太后微微一怔,手指也停止了敲击,半晌才缓缓道:“听说六王爷入主王府后将自己的居处起名为‘落叶居’,是因你之故吧?”
惜墨心里又甜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她低着头,只是一声不吭。
刘太后继续道,“你们如何相识,又是如何重逢的,详详细细地说给哀家听。”她生怕惜墨对她有所隐瞒,又冷冷地补充道:“你最好别在哀家面前耍花招。”
事已至此,惜墨不敢隐瞒,把她今晨进长乐宫见刘太后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不落地说了出来。
偏厅里一片沉寂,只能听见惜墨微微地抽泣声和刘太后沉重的呼吸声。
“唉!”一直静坐在榻上的刘太后长叹一声,站起来走过去要扶惜墨。
惜墨却不起身,抬头望着刘太后,含泪道:“太后若不答应救我们母子,民女长跪不起!”
刘太后脸色一冷,哼了一声:“哀家可不是皇帝,不怕你的威胁。”她盯着惜墨道:“你不起来吃东西,难道想把你的孩子饿坏吗?”
惜墨听她这么一说,一心顿时落地,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连感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太后将惜墨扶到矮几前坐下,高声吩咐侍从进来把早已凉透的饭菜撤下去。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了满几,菜色与刚才的完全不同,再不见荤腥,显然是御厨房重新做的。
“勉强吃点吧,你现在最应该吃好东西。”刘太后含笑望着惜墨,语气竟柔和了起来。
惜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太后脸上荡漾出一丝温柔慈爱的笑容,还动手为自己夹菜。
“我知道你很奇怪,但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刘太后替惜墨夹了一块芦笋,低笑道:“等时机到了,哀家自然会告诉你。”
满足和欣慰从刘太后眼中毫不掩饰地流到眉梢嘴角,将她的脸映得光彩逼人。
惜墨不再去猜测,只是夹起一块菜,嚼了几口,用力咽了下去。
当小宦官尖嫩的声音在永寿殿响起时,惜墨正坐在刘太后对面,听她给自己讲应如何养胎。
“皇上驾到!”
惜墨的身体一僵,不由自主求救似地望向刘太后。
刘太后淡然一笑,将身子往后一倚,靠在了软枕上,气定神闲地望着偏厅门。
段俊隆一进门,阴冷的目光便盯住了惜墨。
惜墨欲起身行礼,却被刘太后伸手制止,并示意惜墨坐下。
“皇上一大清早来长乐宫,有什么急事吗?”刘太后挥挥手遣走了正要上前为她捶背的宫女,微微笑着问段俊隆。
段俊隆一撩袍边,长身而跪,高声道:“儿臣来给母后请安!”
“免了,免了。”刘太后做了一个要起身的动作,可身子却在榻上未移动半分。她欣慰地叹道:“难为皇上还想着哀家。”可接下来的话却毫不留情,“皇上大清早来,想必不只为了给哀家请安吧?”
“正是。”段俊隆起身侍立在一旁,眼睛望着惜墨道:“儿臣殿上少了个伺候的女官,一打听方知是被母后召见了,因此特来向母后要人。”
“女官?”刘太后左顾右盼,惊异地道。“我可没召见过什么女官。”
段俊隆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指惜墨,徐徐道:“她叫叶吟落,如今就在这偏殿之中,坐在母后您的身旁。”
“你说她?”刘太后指向惜墨,却笑了起来:“皇上弄错了,她哪是什么女官。她明明是哀家刚收的义女金安公主!”
不仅段俊隆呆住了,连惜墨也惊呆了。
段俊隆一愣过后,马上恢复常态,冷静地问道:“朕却不见母后的懿旨。”
“皇上自然没看见,但是刚才却亲耳听到了呀。”刘太后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接着道:“叶吟落甚合哀家之意,因此哀家赐她尊贵身份,自今日起居于长乐宫长信殿,陪伴哀家左右。”
她朝段俊隆一笑,轻声问道:“皇上听清楚哀家的懿旨了吗?”
段俊隆脸上浮现出一抹惜墨昨夜在未央宫玉堂殿里看到过的邪魅笑容,“儿臣正在为此事犯愁,不想母后却替儿臣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转向惜墨,低声道:“现在你已不再是那个低贱的民女、卑微的女官了,太后义女金安公主身份尊贵,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当之无愧!”
他朝身后的德五一点头,德五马上上前,展开手中的圣旨,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吟落德馨双全、温良贤淑,当居后宫主位。封后仪式将于五日后,即六月初三在未央宫椒房殿举行。特昭告天下,使万民同庆……”
惜墨只听见“当居后宫主位”几个字,别的便再没听进去。
她脑中一片混沌,神智似乎也不清楚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榻上,直到德五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把圣旨高举过头,请她接旨时方才回过神来。她不伸手,却望向刘太后。
刘太后怒极反笑:“叶吟落是皇上的义妹,若做了皇后,岂不是乱了伦常?”
段俊隆无谓地一撇嘴:“只是义妹又非亲妹,有何不可?”
“你身为一国之君,应为天下万民之表率,岂可率先行□□之风?”刘太后的语气更重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朕意已决,母后请勿再言。”段俊隆毫不畏惧地迎着刘太后的目光。
“你……”刘太后伸手一指他,被他气得满面通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喘息了半天,方才道:“皇上这是在同哀家抢人吗?”
段俊隆一幅绝不退让的架势,冷冷道:“正是!”
刘太后低头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道:“好!哀家便顺了你的心意。”
段俊隆的神情明显一松,惜墨的心却猛往下沉去。
“但哀家有条件。”刘太后喘了口气,清晰但缓慢地说了一句。
段俊隆听到“条件”二字,脸色一紧,嘴唇也紧抿了起来。
惜墨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但却在听到刘太后的话后完全破灭。
“封后仪式之前,叶吟落要住在长乐宫中。”看见段俊隆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刘太后又加了一句,“哀家的生辰是六月初六,初三封后仪式之后、贺寿仪式之前这段时间里,叶吟落仍要留在长乐宫。”
看见段俊隆的眉头一皱,刘太后苦笑道:“哀家已答应皇上封叶吟落为后,绝不反悔!哀家的贺寿仪式一过,叶吟落便正式入住未央宫椒房殿。”
她微微一叹道:“在民间,嫁出的女儿三日后都要回娘家探望双亲。哀家这也算是嫁女儿,未来的皇后三日后仍要回长乐宫探视哀家,倒不如让她在封后仪式结束后就回长信殿,免得麻烦。不过把洞房之夜往后拖了三日,想必皇上不会计较,就全当是送了哀家的一份寿礼吧!”
刘太后说得恳切,段俊隆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躬身道:“儿臣谨尊母后懿旨。”眼角的余光却瞟向了惜墨。
惜墨坐在榻上,心如死灰。刘太后和段俊隆的话从她耳边飘过,狠狠地刻在了她心上。
刘太后再怎么偏爱段林风,也不会为了一个她这个外人伤了母子之情。更何况,段俊隆还是九五至尊。
既然无人能救得了她,那便自己了结吧。
惜墨凄凉地苦笑了一下,在心中轻轻低语:“孩子,别怪娘亲狠心!林风哥哥,别怪小落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