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玉梨魂 ...
-
《玉梨魂》
……好几日未曾见着白玉堂来府里闹了。可是又与展护卫赌上了气么?
公孙一面想着,一面往书房缓缓行去。
初冬的天气尚好,只是阴冷一些,弥漫着一股子极冷极澈后甜丝丝的冻土味道。不似春日里暖洋洋的芬芳,是骨子里透着凉意的清爽。冷归冷,却能令人格外的精神。
咳着,出口变成腾腾的白气。视野中半边青空,半边枝桠横错。
却是清冷得一丝云彩也没有。
……公孙忽然想到,这几日,竟然连耳边都冷清了下去。
开封府素来都是不安宁的。
告状的,断案的,围着这两桩前后忙碌的,每日踏出府内成串的足音,夜深也止不住。
更无论年前,白玉堂终于在府里落了个住处。虽然只是小小一间厢房,他却能闹出些令开封府上下鸡飞狗跳的过场,搞得府内愈发不安宁。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他心里其实清楚,白玉堂本就不是存心来落脚住宿的。这人喜怒无常,混赖的占去一个住处,却不过是想离着展护卫近一些。
至于近一些好做什么,虽不可断定,却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倒是难为这么一个顽性颇巨的人定得下来。不过公孙每每思及此处,便又会苦笑:可怜自此耳边便无宁日了。倒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流涕?
猫鼠不和,天下皆知。
纵使住在一个院儿里,吃在一张席上,心靠得再近,零零碎碎的口角却是绝不会断的。
但若说不和,似乎又不尽然。
今日猫偶感风寒或微有小恙,老鼠便能撒气地将猫家十八代祖宗骂尽,你再气再怒也无法,只得听他骂下去,捺着性子待身子好了,再一脚将他踹得出去;或是老鼠一个不留神又犯了哪方的神仙,惹上些祸事,猫眼瞪得再凶,也只得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跟去收拾烂摊子,虽然事后少不了给老鼠白眼冷遇,当时却无法撒手不管。
无论哪种情状,吵架总免不了,说不得还会动起手来。只是无论哪一种情状,过后十天半个月,两人便又可无事般并肩出门去了。
苦的是开封府。猫鼠欢喜的时候府里闹得慌,不欢喜的时候,御猫还好,锦毛的耗子却是逮着一个捉弄一个。耗子牙尖嘴利,每每听得他谑笑揶揄,言辞犀利难听,却蛇打七寸,令你辩无可辩。若是你强要去辩,更糟,非旁征博引说得你半年抬不起头来。
这般闹法,可想他耳根子自然不会清净。哪一日没有些个受了灾的来跟他哭诉?谁让大人已明摆着不管,只能找他这幕僚先生了呢!
可怪的是,这几日,耳根子却出奇的静。静得连每日臭猫臭猫的叫唤也闻不得了。这般静法,却令公孙隐隐不安。
展护卫近日查着沈侍郎的案子,脱不得身。白玉堂呢?他忙着什么?
公孙脑子里转得飞快,脚下不禁跟着快了些。转出回廊,刚踏进东厢,忽然哑声“啊”的一下。
东厢院内有一株梨树。
据说是首任开封府尹亲手栽下的,算来已岁过甲子,树老根深。
此株不常开花,听管房的老王提过,天圣以前,常于四、五年一开,至天圣二年以后,却再未开过。乃府内一怪。
不过今日使得公孙一惊的并非这奇株,却是那树下之人。一身白衣锦带,姿态昂然,手持宝剑名曰画影。这人不正是白玉堂么?
先前让他叨叨念念的主儿,在这老梨树下做什么?
正想着,那树下的人已有了动作。
“不愿就不愿呗,何必出这些难题!哼,这树要开得了花,日后五爷我就把‘白’字倒过来写!”
“……咳咳。”
公孙见他忽然跳起脚来,想这猢狲般的角色果然静不得,只是一番话中透着蹊跷,便慢慢踱上前去,问:“五爷这是怒着什么呢?”
白玉堂转过身来见到是他,脸皮忽然一红,似乎是被撞见了尴尬处。不过他何等人物,飞红不过一瞬,便收整面貌无状般笑笑说:“原来是公孙先生。先生不在包大人书房里忙着,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正要去书房吗。只不过途中见了五爷你一人撒着闷气,所以过来问问。”公孙捋着胡子,瞧他几眼,轻声笑道:“可是又与展护卫别扭了?”
白玉堂嘴巴一撇,哼了两下,并不作答。
——看来八九不离十。方要细问,忽然头顶一阵脆笑,“嘻嘻,这么大个儿的男人,居然还如娃娃般地闹别扭,羞不羞呀?”
白玉堂脸色一变,一把将公孙扯到身后护住,画影平举,几欲出鞘。头上噗的一声,又道:“走路没个声响的人又不都是刺客,你慌个什么?”
忽一阵轻风送舞,裙带飘飘,自那树上缓缓落下一人,微微旋过身子,露出一张晶莹秀丽的小脸来。眉心一点朱砂,眼若深潭,莹亮似水。菱菱一张小口,却扯着抹谑笑,浑不似长相那般纯真脱俗,倒有一股子坏劲儿。斜髻束带,仅插上几朵梨花,凭的素净。
年不过十二三的样子。
白玉堂见她现了身,仔细端详她面貌,心里咦的一声。公孙从他身后跨出来:“这位千金是……”白玉堂又将他一把拉到后面,朝那丫头冷笑一声。
“小鬼怎的大白日也跑出来了?你受得住这日头?”
“这阴阴的天哪有日头?就算有,也晒不着我呀!”她学着白玉堂将嘴巴一撇,说:“再说了,我可不是什么小鬼,人家有名有姓的!”
公孙抬眼去瞧白玉堂,却见他目中三分警惕六分狐疑,余一分怜惜……怜惜?莫不是……他以往就认得这位小姐?
却听那厢脆生生地道:“不过姓甚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说,你们只管唤我乳名——玉梨儿,便是了!”
玉梨儿……玉、梨…………
展昭得报赶回开封府时,已是酉正。他一面听公孙悄言诉其中经过,一面打量那边与白玉堂正起劲拌嘴的丫头片子。
冰肌雪肤,华容无双,且自空中隐隐传来阵阵清香。忽然间记起一句: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这香是来自她,还是她发上缀着的几朵梨花?
正自打量间,丫头已转过头来,瞧着了他。
她见着这边一身红衣官袍之人,面貌清俊秀雅,眸如暖玉,却深不见底。唇边微微一抹浅笑,见者安心。她自小深闺独处,哪里见过什么外人,此时见了展昭,心里不禁暗暗叹想:若是那日自己能睁开了眼睛,便能早一些见着这般好看的笑了吧。能有这种笑的人,会如爹爹所说,是个污秽龌龊的小人么?
玉梨儿又看罢两眼,便想,怕是爹爹胡诌的吧。一颗心竟向着外人过了去。
展昭走近几步,伸手便将那尚在龇牙咧嘴的耗子拽到一边儿,对她却十分有礼地说:“小姐寻展某何事?”
玉梨儿奇道:“咦?我还未及说呢,你怎知我找你有事?”
白玉堂在一旁冷嗤。
原来派人将展昭叫回来的,便是白玉堂。公孙也不知他为何在见了这小丫头之后便派人去寻展昭,只听白玉堂念叨什么风流债。
“风流债?”展昭听公孙说罢,瞪向身旁之人。
白玉堂嘿嘿一笑,巴住他说:“不是风流债么?你瞧瞧她那小脸儿,眼熟不是?你敢说不是你自个儿惹上的?”
展昭瞥他一眼,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胡扯!那叫什么风流债?”
“啧啧,人家忘不了你,都找上门来了,还不风流呀?”
“白玉堂!”展昭横他一眼,将他搡到一旁去。转过身对玉梨儿说道:“小姐现居何处?现下天色已晚,不如展某先送小姐回去,有事明日再谈,可好?”
“不要!”
“……小姐?”
“别叫小姐了,叫玉梨儿!”玉梨儿笑嘻嘻的摇晃着头,一派天真的样子,“我呀,要和你同住几天,然后再看究竟与不与你说那事儿!”
众人皆是一愕,心想这女娃儿说话行事凭地大胆!正这错愕之时,白玉堂忽然道:“好呀!你随便住!”他见展昭瞄他,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有什么不好?我可好奇她想跟你说什么事情呢!”笑是笑,却弥出一股子的寒气。
玉梨儿察觉得清楚,心里暗暗不悦,想:哼,小气!
但也因白玉堂这一说,玉梨儿终归还是住了下来。
其实她住下来倒不会给开封府添什么额外的乱子,不像某只顽得紧的耗子。
除了常常在展昭办事时跟前跟后之外,倒没多在开封府内现身。只是她出现的时辰常是随心而定,其间偶尔撞上一些尴尬的场景自然也不足为奇。
那一日不慎撞着白玉堂将展昭强压在床上说话,她推门只看到一眼,即刻便懂事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听着里面乒乒乓乓响了一阵,小脸上浮起一抹诡笑,这才再推门进去。果然见着展昭已然下了床,正面红耳赤地瞪向白玉堂;另一边儿哼几声,趴在床上不起来。也不知挨了几下。
心里那个偷笑哪……她却仍旧装出一付乖巧的样子说:“咦?我以为你们亲热呢,原来不是,是打架呀!”
白玉堂一跃而起,骂道:“鬼丫头,少装出那付脸来,你以为我不知晓你想什么呢!”
玉梨儿冲他一吐舌头,便躲到展昭身后去。
这般场景也不是演过一回两回了。
其实玉梨儿早觉出这两人暧昧,也知晓那白玉堂留她下来就是为了防着她方便,不过偶尔借此逗逗,确是十分有趣的事。
她不是坏心,只是那两人这几日本来就闹得凶,再加上她有时觉着他们这般吵吵闹闹的反而更有意思,所以才时不时地搅几趟浑水。不过上一次浑水搅过了头,展昭转身就走,留下白玉堂与她大眼瞪小眼。
也是这一夜,她才懂了这些时日两人究竟在闹什么。
……我不过是想让他随我四处飞一飞罢了,他却说,你让那老梨树在这冬日里开了花吧,我便同你去………………
白玉堂这般说时,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愁颜。
他不肯?
不肯。
为何?
自然是放不下包大人,放不下开封府,也放不下他那一肩担着的职责了……迂吧,这猫?
嗯嗯……
玉梨儿心里却想,真是迂吗………………?
她所见的展昭同爹爹讲的太不相象了。不似爹爹讲的那般下作的人,反倒是个一身正气的好男儿。这几日赖着他,随他寻访查案,见他惩恶除暴,怎样也比目中无人老是自恃甚高的爹爹来得好。
或许……爹爹是妒嫉着呢,所以才会说那么难听的话…………
“这么晚了,你这丫头来做什么?”
玉梨儿听得白玉堂问,回过神来,笑道:“自然是来提醒你们明日别忘了带我去查案。”
“明日不查案,只喝酒。”
喝酒?她眼珠子一转,噘嘴道:“喝酒我也去!”
白玉堂白她一眼,展昭却笑了:“好,带你去。”
次日,展昭果然带着她出门去。白玉堂虽然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却不放心他与玉梨儿独处,还是黑着脸跟了一起。
汴京冬日也不尽是繁华。年关虽还远,大街上行乞之人却是日日渐多。
要知一年再好的收成,缴了租子缴了税,余下的粮食也不够吃过半年的。入了冬,能入口的东西更见稀少。有些小手艺的人便做些小手艺活,一无长处的人中除了能下力的可以做些零散短工外,其余的便只能往繁华之处乞讨度日。
这世间,富有富得坐拥金山银海的,穷有穷得一身除了骨头便是皮的,不过一国之内,一墙之隔。因而才有那么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世道如此。
三个人此时坐在酒铺里,桌上烫的酒冒着腾腾的水气,酒香随着水气一咕噜一咕噜地涌出来,微微的焦味儿,光闻着全身便暖了一般。
街对面坐着几个乞丐,有老有少。白玉堂掏出五两银子,让小二给那个老的拿去,其他的一人赏一壶烫酒喝。
“假惺惺!你怎么不每人赏五两银子?”
白玉堂听玉梨儿这般说,瞥她一眼,似乎不屑作答。展昭和气,慢慢跟她说:“玉堂原也没做错。”
“行乞之人,必是家里穷到了极至,才不得不出来做这些。可是穷也分许多种。懒穷的,赌穷的,虽然也是穷,却并不值得施舍。你看坐在那里的人,除了那位老人家,余下的哪个不是有手有脚,正当壮年?莫非除了行乞,他们便无以为生了?”
白玉堂插口冷哼道:“赏他们酒喝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原来在你们眼里,穷人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白玉堂冷笑一声,说:“三六九等倒不至于。不过呢,穷人也是人,也会分好坏的。这点丫头你可得记着了。”
玉梨儿倒是想起先前展昭用二两银子买了那落魄小姑娘一筐荷包的事。连着想想,那样的小姑娘也懂得用手艺卖钱而非行乞,展昭他们此时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了。只是她以往一直以为穷人性情皆比富人来得好,乍听这番教导,一时还是适应不了。
索性抛开话题,安安心心地喝了几口酒。
几口黄汤下去,她喝不出味道,偷眼瞧展白二人。这二人,一人只是轻抿,专心听着酒铺里其他客人天南地北的聊天;另一人倒是喝着畅快,偶而听到什么,也只挑挑眉毛,随即无事般继续喝。她也仔细听了听,无非是些街里坊间的闲话而已。譬如最近谁家里新添了大胖小子,谁庄上纳了良妻美妾,又或哪间当铺收了什么玛瑙珠子,哪间古玩店里又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那些与查案有什么关系?
她可不信这二人是真来喝酒闲聊的。
正想着,展昭忽然起身,“我去一去,你们在这儿等。”
玉梨儿还未回过神来,听得白玉堂急着说:“我不放心,跟去瞧瞧,你在这儿等着!”话音一落,人便尾随展昭不见。
不过眨眼功夫,桌子旁便只剩她一人了。
她愣上半天后,垮下小脸,心里想:去吧去吧!反正我孤单了好些日子,早就惯了的!
怒着摘下头上一朵梨花,化成银子丢在桌上,也离开了酒铺。才懒得等他们呢!
酒铺出去,拐了两个街角却见着八仙楼。她忽然一怔,慢慢缓下脚步。
八仙楼往东隔一条街,便是沈府。
这几日随着展昭四处奔走查的案子,便是与沈从安沈侍郎有关的。
听说是沈侍郎中饱私囊,贪没了朝廷发的十万两赈灾银子,所以才会被押至开封府问审。可是展昭却跟她讲,别说一个侍郎,朝廷一品大员里,若非位极人臣,谁也不敢一口气没下这么大笔赈银。沈侍郎多半是被栽赃诬陷的。可惜的是十万两官银一直没找到下落,侍郎纵使无辜,也有口难辩。
那时她还奇着他怎么肯为沈从安如此尽力查案,要知平日里,沈从安素来都是极瞧不起江湖出身的展昭的。即便展昭不计前嫌,也不用这般尽心竭力吧?
展昭却只淡笑。
玉梨儿便想,恐怕就算需要洗刷清白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也会真的用心去查案吧?
……这般一板一眼的人,果然迂呢。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脚下一转,便向沈府行去。
沈家三代朝臣,仗着祖上庇荫,如今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平日迎来送往,人声很少歇过。可惜势比人强,如今走到门口,却真能让人懂了何谓“门可罗雀”、“世态炎凉”。
玉梨儿抬头看看门匾上的两个烫金大字,叹口气,寻府后的偏门进去。进门慢行,院子里红梅初绽,一草一木,竟然皆与半年前一模一样,毫无改变。
……偏偏草木无碍,人事却非。她垂下眼,不敢再细看。
听得远处敲鱼之音,自循声而去。走近祠堂,才听出原来是沈夫人在念佛经。
沈从安素来恃才傲物,夫人却是良善之人,平日只吃斋念佛,鲜理俗事。如今听她声声带泣,想来夫君被囚,饶是再平和的心境也已慌乱了起来。旁边丫鬟试着劝,却听她呜咽地说,这可是落在开封府手里,他平日那般作贱人家,如今……如今人家还会帮他不成?呜……
夫人别哭坏了身子……
……我的身子和夫君的性命比算个什么?我儿……我儿若是在天有灵,便保保你那苦命的爹吧!呜呜呜…………
竟像是要哭晕过去一般,也不知已经哭了几个时辰。
玉梨儿听着里面声声哽咽,本来已作好打算只来瞧一眼的她,这时禁不住眼眶也一红,一个按捺不住就想要踏进去。可是一只脚都抬了起来,脑中却轰的一声,记起了什么。目中渐渐黯淡下来。她缓缓收回脚,找一处祠堂的墙角蹲下,默默落泪。
里面哭得肠断,她在外听得心碎……
佛说,有一业,必有一孽;依所种之种,获应得之果。
沈从安的下场是恶业结的果,他平日待人过于刻薄,才积下今日之祸。此乃天命,她又能做什么?夫人啊夫人……你如今就算哭干了眼泪,哭坏了心脾,我亦无可奈何……
暮烟如梦,穿堂风过,散开褚黄佛帐。玉梨儿抹干眼泪,站起来向祠内看最后一眼,终于悄然离去。
不再管沈夫人如何恸哭,也不管她取下沈家牌位最末的一座,抱在怀里悲痛欲绝。
她便如那牌位上静静篆刻着的“沈玉梨”三字一般,只能冷眼看这世间……
世间有情否?
步出沈府,踌躇许久,她还是向开封府行去。展昭是好人,白玉堂……白玉堂也不坏,他们会把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的吧?
想是这般想,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更不料刚进开封府就有人一阵风似地刮过来,揪住她手臂怒道:“叫你等的,你跑哪里去了?!”
原来是白玉堂。
她嚅喏道:“是你们把我一人丢下的,怎么反倒这么凶巴巴的来质问我?”
白玉堂哼一声,瞪她一眼,便扯着她往堂内走去。
“干嘛?”该不是想动私刑吧?
“沈从安的案子有眉目了。你不想听?”
白玉堂将她拉进去,展昭正和包拯说着什么,公孙策在旁疾书。
“玉梨?”展昭见着他们进来,微微笑开:“跑哪里去了,害得玉堂他好找。”
“我……案子真有眉目了?”
展昭淡淡一笑。明知她故意转开话题,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嗯,我们找着赈银下落了。”
原来那十万两银子,是被分散了存在京里的各家当铺内。展昭也是听见了酒铺里那些人闲聊,猛然间才想起这么一个暗路。那时他立即动身挨户查探,一日走完十一间大当二十七间小当才弄清的赈银下落。
公孙已将公文尽数书毕,只待包拯一声令下,便可前去各家当铺查收。
玉梨儿忙道:“我也要去!”
“……不行。”却是展昭摇头。
“展昭——”
“不行就是不行,你罗里罗嗦什么!”白玉堂狠狠敲她个响头,也不管她痛得哇哇叫,自个儿和展昭去办事了。
——臭老鼠!总有天非得要拆了你的皮肉骨头拿去做花肥不可!
公孙见她龇牙咧嘴的,倒是笑了,安抚她说:“莫气莫气,展护卫不也是为你好么?他只是怕你跟去了,见着不想见的人。”
“我哪里会有什么不想见的人!”
公孙缓缓说道:“这案子……是与沈侍郎有关的,今日栽赃他之人,说不准往日也曾对沈家下过什么毒手,你……还是不要见的好。”
玉梨儿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瞪向堂上二人——原来这些人都是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的!
……想来,也是。
展昭将她自河里捞起来时,自然见过她的长相,想那白玉堂也不例外。但是奇了,知晓她的身份他们却不怕,是因他们本就无畏于鬼神么?而且还心心念念地为她着想……
当初她的确是被人推下水去的,怕是与爹爹积怨颇深之人所为。若是这次掺进这案子里,指不定真会撞上当初害她之人。但是……
“我还是要去。”
“玉梨小姐?”
玉梨儿微微一笑,轻轻道:“我得去……我要去看清,这世间除了沽名钓誉贪权牟利之辈外,还是有真心真意对人好的人。先生,他还是我的恩人呢…………”
她终归还是悄悄地跟去了。
以往几日也不是没跟过,可是与那时相比,这时他二人办案,比起初始展昭一人独撑之时,竟多了份势如破竹之感。何来如此奇效,不就是身边多了个白玉堂么?玉梨儿想一想,忽然轻笑。
展昭也不尽是表现出的那般温和之人,该断则断,行事作风偶尔竟有果决带狠之感。他不止是个好人,或许……更是个能作为之人。
白玉堂更不消说,只看他谈笑间剑出血落,便知这人是何等狠辣角色。
玉梨儿平日吃亏也是吃在这人身上的。心里便想,若是能小小报复他一番,倒是快意之事。
案子破得极快,找着了被贪没的赈银,便有了追查下去的线索。仅从当铺这一条线,两日之内就追查到了右相门人那里。奉旨拿人一问,官场间尔虞我诈结朋成党之事便摆在了青天白日之下。算来也怪沈从安自己,平日对人太苛,且不识分寸,才会被人逮着此番受命赈灾的机会报复。
案子至此,至少已是缓下。沈从安无罪开释,仅是被皇上训斥一番,便也作罢。此一牢狱横祸,省己及人,颇令沈从安有脱胎换骨之感。
只一处不悦人意,便是他此时无论如何也还是拉不下脸去谢过开封府。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
玉梨儿那日在院里找着展白二人,首要之事便是向二人福了一福:“我代他谢过大恩。”眼见那二人只是笑着招呼她也坐下品茶,便亦笑道:“再来,临走之际,玉梨儿想坦诚以待。”顿了顿,续说:“我不是人。”
白玉堂这时正端茶饮着,闻她这句,呛得咳了出来。展昭为他抚背顺过气后,他方怪笑道:“你就算觉得对我们有愧,也用不着这么说吧?”
玉梨儿瞪他一眼:“你明知我说的什么,装蒜!”
“哦哦,”白玉堂贼笑,“我们当然知晓你说的什么。当日猫儿将你从湖里救出来时,你已经咽了气,现在竟然还会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你自然不会是‘人’了。要不我为何叫你‘鬼’丫头?”
玉梨儿白他一眼,跑去挨着展昭。
“我……自小被关在府里,都没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家里千般的好,没什么可忧虑的。平日也不觉得爹……沈从安有哪里不好。后来有次我与沈夫人见着他用极其刻薄之语骂走一个老乞头,才知他对人如此不宽待。那时夫人心软,叫我悄悄从后门出去布施他几个馒头。我去了,不过,那老人家却没接。”
“……他反倒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我记不全了,却记着这么一段——这世上,当官之人瞧不起营商之人,大商人瞧不起小商人,小商人瞧不起庄稼人,庄稼人瞧不起要饭的人,因此,这当官之人瞧不起要饭的人,便是人之常情了。何谓人之常情呢?便是情不值钱,人看不起人。可是呢,想想,无论当官之人、营商之人、庄稼人亦或要饭的人,大伙儿其实都是为了活命手心儿向上的人。”
她一声声地将这段慢慢道来,每讲一句,展昭面色便凝重几分。白玉堂也不喝茶了,放下茶盏,静神凝听。
“我便是听了这一番话,才知晓自己心安太过。这世上,人情多,真情少。你瞧沈从安入狱的这段日子,沈府便如忽然间破落了一般,连点生气都没有了。往日那些笑脸美言之人,哪里还见得到一个?唉……我是早早就被摁死在水里了,否则,让我活着见到今日,还不知受不受得住。”
展昭静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怎的不再唤他们‘爹’‘娘’了?”
玉梨儿笑笑,说:“我不是说了么?我不是人,可是,我也不是鬼。我如今已不能再和俗世有什么瓜葛了,自然再不能有什么‘爹娘’。本来……这次我是不能回来的,可是沈家遭此祸事我又不能不管,这才想着是不是能托个人帮我。思来想去,你任职至今屡破大案,虽然一直听着沈从安说你的不是,但想想也许并不尽如他所说,这才来找的你。来时我心里还担忧你肯不肯,想先看看情状再跟你摊牌,谁知你心地这般好,已经在插手管着了。”
“份内之事……”
白玉堂忽然哼道:“拍马屁!”
“你——”玉梨儿肃下小脸,再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拍你马屁,要你多话!”也不等他回嘴,转脸又对展昭说:“我就知展昭你仁厚,但是我还是要谢你,这样,我许你如一个愿。可好?”
“不必了。”展昭淡淡说道,“职责所在,尽绵薄之力而已。若是玉梨小姐非要提个谢字,倒显得展某破这案子似乎另有所求了。”他言语平淡,说的似乎是客气话,但自他口里吐出来,却不只是客气而已。那番意思,若是玉梨儿再提什么谢,怕他就真要介意恼着了。
一人之节气,似乎也显在这些小地儿里。
玉梨儿怔怔看了他半晌,蓦地一笑:“若是我早生个几年,可就好啦!”至少能有个配得上他的年龄。
不过呢,这俊雅如玉般的人物已然有了所爱,她就算真早生个几年,想来也没什么用处。想到此处,便瞅向白玉堂,颇有意思的笑了笑。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她缓缓站起,又向二人福下:“展昭,他日若能见着沈从光,替我带给他八个字吧——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她这一福久久难起,展昭已经要伸手去扶,她忽然自个儿站正,抬起脸来,眼中粼粼有着水光。“救助父母之恩,无以为报。我定要许你如一个愿。”
“你这人,千般万般都是为了别人,从不为自己。我看不过去。你不能为自己,便让我来为你做些事吧。”
展昭一怔,正要答话,却被白玉堂一把扣住。
这一闪神,玉梨儿已转过身去,慢慢向远行去。
“……江南江北,曾未见、漫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
听她悠悠念道,慢慢行远。清香逐风,望之亭亭,袂飘若仙。便似要腾云驾雾一般……
直至芳影无踪。
过后许久。
“……走了。”白玉堂吐口气,拉展昭坐下。蓦然又笑了起来,说:“我怎的这般糊涂!”
“嗯?”
“该问问那丫头,大冬日的,她自哪儿找的梨花插在发上?若是真问了,也许便真能找着让那老梨树开花的法子了!哈哈哈……”
展昭不禁也笑了起来。
心里却想:开花……开也罢不开也罢……………你可知,我的心愿……………
十日后,明道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赈银一案终告水落石出,右相被黜。
又过数日,天已冷得风过割脸。这日一大早的,开封府忽然响起阵阵惊呼来。
白玉堂站在那老梨树下,竟是傻了一般,望着那满树雪白的梨花。
那白压压的一树,浑似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微微轻风之中,花瓣飘舞,随着穿堂之风,清香四处弥散。
“开了……”他喃喃念了几遍,忽然跳得起来,扯住一旁同样看得呆怔的展昭:“开了,猫儿!猫儿!你看见了吗?开了!这老梨树在冬日里开花了!!”
旁人都叫着神迹,欢欣雀跃。展昭愣愣看着眼前一幕,心里却在想:她……她怎会知道我的心愿………………
非是刁难才提出的要那梨花冬日盛开——想与他一起去,想与所爱相伴遨游四海,那样恣意的日子,谁不想?!什么花开花落,不过是因放不下那一肩的担负,为自己,为他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花开…………………………
“猫儿……”
展昭看向白玉堂,见到他神色激动之外,目中一分隐忧,一分期盼。
“……”
展昭不说话。
白玉堂笑笑。
众人在场,他不好放肆,只轻轻握着他的手臂,有些落寞地说:“看见了么?花开了呢……”
“……嗯。”展昭垂下暖眸,抿着一抹淡笑,轻轻地说:“那就去吧。即便时日不长,我们也出去飞一飞吧……”
飞吧,只有与你一起飞翔,才是我真正的心愿…………
那一树的梨花,仿佛开得愈发的烂漫。
我定要许你如一个愿………琼花飘香中,似乎还有那道声缓缓传来…………
玉堂。
嗯?
你还是被人摆了一道呢。
啊?什么?!谁敢摆我五爷的道?!
你不是曾说过,这老梨树若是开得了花,你便将“白”字倒过来写么?
……呃……这……这……这个死丫头………………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