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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之向来萧瑟(追忆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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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皇宫静的可怕,高大宫墙包围下的广阔院落显得格外幽深。宫墙内,更鼓已清楚敲过三声,年轻的皇帝却仍坐在御书房的龙案前愁眉不展毫无睡意,面前放置着数册折本奏章,还有从西北传来的军报。
同西夏的战事已开打近半年,边关传来的战报多是败绩,派往陕甘各地的将领不计其数,相继战死马革裹尸者接二连三,而辽国方面也蠢蠢欲动,欲借宋夏交战之时坐收渔利。三个月前,天芒案后辞官归隐近一年的中州王庞统主动请缨前往延州抗敌,未用御旨调配一兵一卒,凭借昔日余威和人情关系,两日内自行集结出旌旗十万,请旨出兵。对此,赵祯感到即高兴又惶恐。喜的是庞统的将帅才华他一直大为赞赏,此番再度出山于宋夏战局十分关键,兵败多日自己并非没想到过他,只是太庙一案小蛮的骗局,自己怕是已将君臣情份做绝,做皇帝的又怎能放下身段再去求臣子相助?因此他主动要求出兵实在是求之不得。然而,一个辞官归隐的将领,人离庙堂却朋党犹在,两日内集合起十万兵马,实在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奇迹。太庙那日的千钧一发尚历历在目,若不是有众百姓以民心作势,若非公孙策早想到辽军来犯之计,自己怕是不能全身而退,或许,丢掉的更不仅仅是江山而已,还有性命,想来就觉得不寒而栗。这样的臣子,当用,用得,却让人放心不得。
庞统率军到延州后,果然旗开得胜连赢数阵,收复了多处失地,宋军重新进驻了延州城。此后战线越拉越长,陕甘地区多座城池失守,西夏不断增兵,逐渐形成对延州包围之势。
赵祯拿起龙案上的奏折,展开来反复看着,是千里迢迢从长安送来的,前日收到的天水等地的奏本也悉数摆在案上。几份奏折内容大致相同,具言西北战事吃紧,中州王庞统差人送信到各处州府,建议周边无战事的地区将兵力集中起来援助延州庆州两地,商议计策,共同夹击西夏军队。因陕甘地区普遍处于战争前线,各州府原先得到的圣旨是要严防死守勿失国土,因此不敢轻易分兵派往别处,特地命人八百里快马加急入京请旨。
白日里朝堂之上已议过此事,百官说法不一,有人力主赞同联合之策,因为延州乃是长安等重城的屏障,一旦失守,西夏军就等于攻入了中原地区。也有臣子奏道,西夏此次大举入侵,陕甘大部分城镇都受到波及,战线拉的很长,天水等地虽目前无战事,但离前线太近,一旦抽调兵马增援别处,西夏若乘机来攻,则顾彼失此。有人建议从长安派兵助援,此处位于腹地,离前线较远,通常战事难以波及,而且永兴军路和陕西经略使驻地都在长安,此处为西北兵马总调度地,兵力充沛。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认可,而皇帝赵祯却另有一番心思,一时难以抉择。
果然,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长安送来的加紧奏本,言庞统知会永兴军路派兵增援,里应外合共歼延州围城之敌军。
赵祯把几份奏本拿在手中反复思量,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往事历历在目涌上心头:
太庙前的空地上,重兵围集。
“包大人,您看这案子还用再审下去吗?”那人眉目上挑,一副盛气凌人有恃无恐的姿态。抬手一挥间,众多军士纷纷后撤,瞬间兵事暂缓,真可谓将江山王位玩弄于股掌之间。
君臣拔剑相向。
“赵祯!你还有何面目再作天子?!”面对面站定,丝毫不屑于自己手中挥舞的刀剑,毫不掩饰谋反的想法。
兵戈消散,也是那人为了抗辽而主动撤步。
“我希望皇上每日在佛前三拜九叩,祈祷我平安祝我长命百岁吧。”依然是目空一切的眼神,冷笑之中带出傲慢和轻视,一国之君在他面前如同玩偶般没有存在感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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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前夜,入宫请旨。
“朕即刻下旨令兵部抽调人马随同卿赴延州抵敌。”
“不必麻烦了,本王已自行召齐了十万军马,明日就可发兵,皇上只要下旨便可。”
“什么!”皇帝一时愣住。
“我这两日已从京城的御营军及临近各城征调了十万人,再加上七十二飞云骑,调兵的事就不劳皇上费心了。不过你可以放心,京城里的人手我还是给你留足了,不用担心都城空虚。”庞统说完,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此乃侍郎公孙策代拟的出征手谕,皇上要是觉得没有什么异议,就请用印吧。”
赵祯一时语塞,惊讶之余竟没了反应。庞统上前两步,无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执事太监,单手拿起放置在龙案上的传国玉玺,重重地盖在文书上。
“赵祯你记住,本王这次出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大宋江山。如果没有其他事,本王就告辞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对了,忘了告诉皇上,我已经定下了明日清晨发兵,出西城门。”言毕,轻蔑地一笑,转身走出御书房。
赵祯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境,喃喃自语道:“庞统,朕一定要杀了你!”
从回忆中出来,赵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研墨!”
朱笔御批于长安,天水等地送来的奏折之上:西北战事甚紧,西夏声东击西多线入侵,各州府城池应严防死守屯兵御敌,切忌城中空虚,以防西夏军乘虚而入。长安乃西北重中之重核心之地,更应重兵驻守,以备周边城池有失兵临城下,切勿外调人马以防得不偿失。
批示完毕,搁笔自语道:“若是将在外征战,殒身殉国,朕该就不会再落得诛除异己之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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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有人来报,“延州派人求救,飞云骑副头领张望现在宫门外等候。”
“宣~!”
“启禀皇上,延州已被围困数月,孤立无援,周边城池各有战事彼此难以相顾,王爷坚守城池粮草已接近断绝,情势十分危急,特掩护末将杀出重围入京求救,请皇上速派兵马解救!”
“你且下去休息,待朕明日早朝与众臣商议之后再作打算。”
“万岁!自出征后数月鏖战,大小战役百起,十万人马损伤大半,如今城中只剩三万余人,又缺食少粮实难支撑,请您速发救兵,切勿迟缓呀!王爷处境十分危险,延州城随时都可能被攻破,晚了就来不及了!皇上!”言罢叩头如捣蒜,血流不止。
“你暂且下去,朕自有主张。”
“皇上~!”
“万岁已回后宫,张将军请退下吧。”执事太监过来劝道。
次日与百官议事,有亲近之臣进言道:“中州王素来位高权重,屡有凌主之嫌,虽然归隐,然京城驻军及朝中官员多仍为其亲信,今番复掌兵权,未用兵部拨调,两日内就自行征集起十万大军,其势甚是堪忧。此番出征所带之人俱是亲信,飞云骑悉数尽在其中,若多待些时日,与西夏鏖战必定损兵折将大伤元气,他日再返京,其势力也会予以削弱,万岁也好对其进行掌控。”赵祯点点头,这番话真是切中了自己心中所想。
“万岁,征战之事非同小可,延州一城若破,势必牵连周边诸多城池,西夏则可趁机侵入中原。城破事小,百姓黎民无辜受难,三军将士的性命堪忧,万岁应当速发援兵,国土不容有失。”包拯奏道。
“此事容朕再思,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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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启禀皇上,开封府尹包拯及侍郎公孙策求见。”
“说朕身体不适,不见。”
三日后。
“皇上,张望将军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再一日。
“启奏万岁,杨宗宝将军求见。”
“何事?”
“杨将军请旨率兵去解延州之围。”
“说朕身体欠安,延州之事日后自有安排。
赵祯叹了口气,思量道,当日庞统出征,自己考虑到重兵在外心难安,唯恐他拥兵自重,联合西北军马再度谋反,特令时任长安驻将李军以替换幽州守将杨宗宝回京省亲之名调离,为的就是防止庞统纠集老部下势力增加。此番正好借西夏战事以削弱庞统亲信军马的实力,故此才迟迟没有发兵援救,目的在于多加耗损延州人马元气。
复一日。
“近来听闻辽人有南侵之意,令御书房拟旨,命杨宗宝速回幽州整顿兵马,以防不测。另外,传禁军首领葛云来见朕。”
“臣葛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朕此番命你领兵十万赶赴延州,稍后即命兵部调派人马准备军粮。”
“臣遵旨。”葛云满心疑虑,自己是几年前中武状元踏入的仕途,因武艺高强被任命为禁军首领,保卫皇宫安全。虽武艺精良却从未统兵上过战场,今番西北战事危急,举国关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轮到自己带兵前去救援,莫说杨宗宝将军现就在京城,纵使是朝堂之上的武将挨个排队,怕一时也排不到自己。然圣旨如山,不敢多问。
“朕且问你,此去延州需要多少时日?”
“以路程推算,若是急速行军赶路,火速增援,十日可到。”
“那若是平常的行军速度稳当前进呢?”
“如此怕是要将近半月。”
“好,你听着,西北战事非同小可,西夏军人数众多且已围城多日以逸待劳,我军不可惊慌失措以免仓促遇敌。此番增援,路上要保证军士饮食睡眠,稳步前进不必匆忙,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赶赴延州。”
“这。。。可是延州危急,兵贵神速呀!”葛云疑惑不解。
“两军交战,士气很重要。泱泱大国,该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虽说军情紧急也不能慌慌张张的,稳扎稳打才能掌握战局。延州城自有中州王据守,朕料一时无忧。不必多言,你自领旨去吧。”
“是,臣告退。”
天波杨府。
杨宗宝手拿圣旨,牢骚不断:“这,皇上是何用意?延州危在旦夕,张将军冒死突围求援,他却一连几天拖着不予发兵。我今自请带兵赴延州,他却,唉,延州十万火急不去援救,却命我返回幽州驻守。幽州并无战事,且又有李将军代守。更莫说那葛云非是军旅出身,不懂兵法,又怎能统帅大军?”
佘太君沉思半响,说道:“孩子,古语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将者,当遵皇命。既有圣旨如此,你也只好回幽州驻守。唉,只是苦了延州百姓与守城将士。”言罢,眼中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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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延州。
烈日当头,酷暑时节,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将遍野的黄沙晒得滚烫,脚踩在上面焦热难耐。闷热的天气让人们衣衫湿透,汗水滴滴答答自额角鼻尖淌下。延州被围已数月,城中粮草殆尽,城外的西夏大军多次试图攻城,每日叫骂不停,城楼上守军兵士顾不得似火的骄阳,紧张地监视着城外的一举一动。
中军大帐内,庞统背手而立,眼望着正中墙上高高悬挂的帅字大旗。
飞云骑首领陈平在旁垂首静候。
“城中粮草还够维持几日?”庞统问道。
“刚才我已命人查看过,还能支持三天。”陈平回答。
“此番必是劫数难逃了。”庞统长叹一声说道。
“王爷不必多虑,自张望出城那日算起,已经二十天了。抵达长安搬兵,算上入宫见驾和备办发兵的时间,按日期推算,想来明天夜间援兵不到后天也该到了。”
庞统摇摇头:“我看未必。”
“王爷何以如此说?”陈平问。
“自数月前战机大好时,本王就屡次派人送信给周边各城,商议联合起兵之计,却迟迟不见结果,后俱言是朝中圣旨下,命严守城池不可抽空兵力。这定是那赵老六之计,意图使本王孤立无援,借西夏人之手除掉我,故此即使张望到了京城,他也绝不会及时发兵来救,必要拖延等待。”
“我们在这里拼死厮杀,他却暗中设计加害,真是卑鄙小人!王爷既算定如此,为何不早做打算,我们愿拼死保护王爷杀出城去,回京找赵老六算账。”陈平说道。
庞统淡淡一笑,说道:“本王当初既率军出征,就料到了这个结果。然而我这次来,不是为他赵老六来的,是为诸多百姓而来,为,为本王所在乎的人而来,因此无怨无悔,不会退避。只是累及了诸位将士,我心实痛。如今城中粮草所剩不多,已难以继续支撑,当早日择选时机突围。”
“王爷,城外西夏人马众多,实难突围,粮草尚可支撑三天,不如再等等吧,也许援军会赶到呢。”
庞统苦笑一声,说道:“好吧,那就再等两日。传令下去,第三日五更造饭,拂晓突围,全军集合,出北门。”
“北门?王爷,当走南门才是。城南多山地,夏季山中草木繁盛,或可暂避一时。”
“正因如此才走北门。你且听好,当日留下一队士卒,待我军自北门杀出,将西夏围城士兵悉数引至城北三川口后,即将南门打开,疏导城中百姓往城南而走,入山中躲避。西夏军士素来残暴,与我军对峙日久必生怨恨,占领延州后定会屠城,故此要安置百姓避难。城破之日,百姓难□□离失所,但眼下本王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王爷!三川口乃是一片开阔之地,无有屏障,西夏十几万人马,我军只有三万,岂不。。。末将愿请命带兵出城,请王爷与剩下士卒及百姓往城南脱身。”陈平跪下请求道。
庞统伸手拉起他:“你跟随本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本王吗?我岂是会丢弃手下军士不管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哪次征战本王不是第一个带队杀出?不必多言,下去传令吧。通告全军将士,此次突围,各安天命各自逃生去吧。只有一点,如有谁想叛国投敌,先想想是不是对得起这几个月来死在这座城下的弟兄们!”
“王爷!”陈平再度欲开口。
“下去传令吧。”
“王爷。。。”
“退下!”
庞统大喝一声。陈平无奈地转身出了大帐,当头的烈日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疼,而眼中隐忍多时的泪水被阳光一刺,更是夺眶而出。回望一眼帐中庞统孤单而立的背影,默默走开。
庞统抽出摆放在旁边的宝剑,轻轻擦拭一遍,抬手陡然刺出,直穿透正中悬挂的帅字大旗,稳稳地颤了几颤。
凝视着剑柄自语道:“赵祯,我这次若能不死,回京之日定然亲自斩你首级!”
良久,又思量道:“策,难道这次,本王真的要失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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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战报传至京城。
“延州失陷,所有守军悉数战死无一人生还,中州王庞统以身殉国。副将张望于五日后带援军赶到,与西夏军交战数天才得以进入城中,至三川口见激战过后焚烧尸体所留下的焦黑土地,焚香三注以祭亡灵,后自刎而死。”
“城破之日,中州王命人安顿城中百姓往南山中躲避,大多数百姓得以逃生。”
赵祯高坐龙椅之上,听着这些叙述,看着面前的战报,心中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滋味,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一座城池,数万百姓与守军,同偌大的一个江山相比较,孰重孰轻?自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一直以为是对的。然而,就忧国忧民,天下兴亡和黎民百姓的眼睛来看?自己这个皇帝与那人相比,到底谁做的更好一些?难道,真的是朕太过无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