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南普陀寺 ...

  •   潘若然没有回答,坐在沙发上无声哭泣。

      “你当Wendy是傻瓜吗?!”湘竹尖叫,“我说不是就不是吗,出生纸,入学记录,乔家十年上上下下几十个佣人,她手里没点东西敢这样爆料?!”

      “Wendy不是傻瓜乔远恒更不是!他不爱我可是他爱阿松,他知道阿松比乔致杨更适合长天!他提离婚也是不得已!你以为他放我来厦门是什么意思?”潘若然也很激动,“Wendy瞒着他做事,他也很恼火,所以只要你肯配合,消除证据的事他会负责,甚至帮你另做一份出生纸……你只要用个人名义向传媒发个邮件,剩下都不用管,然后一切就都跟原来一样……”

      “然后,我不是你女儿,你不是我妈咪,你不会再见我,阿松也不可以再叫我姐姐,是不是?”

      “小竹……”

      “别叫我!”湘竹满腔怨愤无处宣泄,“乔太太你太狠了,你太狠了!”

      潘若然在窗边抱着她大哭时,她不过落了几滴眼泪,而今面对要跟她断绝关系的母亲,湘竹哭了,真正哭了,视线模糊,喉头梗塞,指着面有惭色的母亲声泪俱下,“早知道会这样,你当初何必把我生下来?!直接打掉不是一了百了?!你把我扔到大陆不闻不问十一年,终于想起来找我,就是要我昭告天下我不是你女儿?!”

      “小竹……”潘若然抓着她的手哀求,“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认了,这辈子是妈咪欠你,可你想想阿松,他是你亲弟弟,你三岁的时候他从医院回家,你抱着他一定要跟他一张床睡觉,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割腕,救活了又绝食,是他哭着喊着让乔远恒带他到美国,喂我吃东西,说他长大了把姐姐找回来,那时候他才八岁,我是为他才忍辱活到现在……小竹,他是你弟弟,我是死是活你不用管,可你不能不管他啊……”

      出生三天回到家的乔致松不哭也不闹,她一双胖胳膊抱住了就不肯撒手,分明当他是个新的芭比娃娃,那个水晶玻璃人儿啊,是她的弟弟,和她一个碗里抢吃,一张床上打架,天天气她,可当着别人还要趾高气扬说我姐姐最漂亮的弟弟啊。若不是放不下那层层牵挂,她不会近乎偏执地非要解救一面之缘的钟寻,若不是他支撑着潘若然活下去,也许她提前十年就失去了妈妈。

      “小竹,你要怪就怪我,阿松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读完本科就工作,挣了钱就带我离开乔家,他没想跟乔致杨争什么,都是我的主意,小竹,我对不起乔家,可阿松是无辜的,他是乔家长子嫡孙,乔家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本事,我不想他因为我蹉跎一辈子……小竹,我求你,你帮帮他,除了我和乔远恒,他在这世上也就你这么个亲人了……”

      花园里那个摸摸脖子,说姐也变漂亮了的男孩子,只出现了一次,却是这样深刻甚至疼痛地烙在她脑海里,他的手握得那么紧,他的笑容那么温暖,他问她过得好吗的时候那么殷切,他说姐保重的时候那么依依不舍。

      都是赚到的,都是她不应得的。

      湘竹将脸埋入手心,用力抹了抹,“我回去和子宁叔商量商量吧。”

      “不用了,他不同意。”

      湘竹愕然抬头,“他,不,同,意?”

      潘若然落寞地笑笑,“是,他一口拒绝了,他说你是艺人,信誉比生命还重要,这种事怎么能说谎。”

      湘竹哪还有心思问不同意的原因,“你们见过面了?什么时候?在哪里?你们都说什么了?……”

      潘若然有点意外于她的剧烈反应,“前几天我回来,在广州约他见了一面,我知道他是你的经纪人……”

      他自称出差,他们见面了,见完面了,她居然还完全不知情。

      他去见了年少时暗恋过的女孩,他曾对她十五岁大的女儿说,那是他运气最坏的一天,也是他运气最好的一天,他说她很漂亮,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漂亮,他说他从没表白过,可在意识混乱理智崩陷的时候他是那样激烈而绝望地吻她的女儿,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湘竹只觉得心口压着什么,喘不过气来。

      “小竹?小竹?”潘若然担忧地看着失神的她。

      “你们……都说什么了?”

      潘若然摇摇头,“他跟我讲了一点你们这些年的经历,还有他和若微的事,阿宁是好男人,可惜若微没福分……”

      “还有呢?还说什么了?”

      潘若然望着她,以眼神探询,“除了你,还能说什么?”

      “妈咪你不要装傻。”湘竹鼓起勇气正视她,“子宁叔一直喜欢你,甚至六姨——她要不是你妹妹,他们不一定会结婚。”

      潘若然坦然点头,眼中疑问渐渐消去,湘竹还不肯罢休,“那你呢?你心里,你对子宁叔有没有过一点点感情?”

      “小竹,都过去二十年了,说这些干什么呢?”

      “二十年,你也知道二十年了!子宁叔就为了你,一辈子的感情都赔进去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在乔家的一切你把我丢给他,现在为同样的东西你要他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你有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谢谢,说过一句对不起?!……”潘若然给他回应,她难受,潘若然不给回应,她心痛;她生气,指责,语无伦次地大声喝问母亲,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潘若然和莫子宁的重逢是怎样一副景象。潘若然亦被女儿渐渐失控的情绪弄得烦躁,“你以为我没说吗,我说了,我说谢谢,他也说谢谢,谢谢我让你陪了他这么多年,我说对不起,他也说对不起,因为我的请求他坚决不同意!”

      湘竹愣了,母亲字里行间透着的不止是委屈,不忿,似乎还有一些隐约的失落和怒意,“你说他为了我,他为我做什么了?我几乎要跪下去求他,他都只有两个字,不行!他说这是欺世盗名,说我不顾你的感受……是,当初是我把你托付给他,他是看在我份上收养了你,可现在……你没资格责怪我,他把我女儿都抢走了,我不欠他什么!”

      原来在潘若然眼里,他已经把小竹抢走了,他对她的女儿比对她更好,也比她对自己的女儿更好,他们才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她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湘竹忽然不再急切地想要知道见面细节了,潘若然的眼神,语气,在在都写着嫉妒两个字,湘竹不知道母亲嫉妒的究竟是什么,可这个认知本身,已然让她悲喜难辨,百感交集。

      她是不是终于可以相信,乔湘竹在莫子宁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过了潘若然。

      “妈咪,你说的对,子宁叔已经把我抢走了。”湘竹转脸对着窗外,深深呼吸,一吐胸中郁气,“我和阿松,你选阿松,我和你,子宁叔选我,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也挺好。”她转回脸,恢复初进门时的平静,“邮件怎么写,你让乔远恒拟个稿子,我拷贝就行,阿松那边,你自己跟他解释。”

      “阿宁看到声明肯定知道我找过你,你好好劝他,生米做成熟饭,就别再追究,两败俱伤也不值得……”

      “你放心,我会拦着他的。”湘竹叹息,嘴角勾起个自我解嘲的笑意,“他每次都教训我,说下不为例,可每次我还照样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算了,以前又不是没被骂到臭头过。这次我会跟他说,子宁叔,我本来就没爹,现在连妈也没了,你别再骂我了,我已经很可怜了……”

      她并不想在母亲跟前示弱,眼泪还是顺着笑着的嘴角一滴滴滚下来。

      “小竹,别这样。”潘若然早已哭得两眼通红,声音抖得变了形,“阿宁对你一直视如己出,你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偏是视如己出四个字,切肤入髓,掘开她心防,逼得她泪水决堤。

      “小竹,小竹,你听我说。”潘若然见不得女儿如此痛苦,咬咬牙,抹抹泪,紧紧握住她的手,“妈咪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乔远恒,莫子亭,莫子宁,统统不知道。”

      湘竹抬起脸,泪眼朦胧。

      “当年乔远恒给我看亲子鉴定结果,我怕他一怒之下伤害阿宁,就告诉他孩子是我和莫子亭生的,可事实上,”潘若然顿了顿,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子亭的女儿,还是阿宁的女儿。”

      湘竹整个人呆掉了。

      “八一年秋天,我从家里逃出来,在葵涌和子亭会合,当晚船没有到,我们在集装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不见了,你婆婆派人过来抓我回家,十天后婚礼就举行了,在这期间,阿宁来找过我。”

      僵在潘若然掌心里的那只手变得冰凉。

      “那几天我喝了很多酒,一直昏昏沉沉,三姨把人都支开了,屋里只有我们俩,他说他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我很难过,子亭走了,他也要走,我想拦他,可拦下来又能怎么样呢,我要么和子亭私奔,要么嫁给乔远恒,我不会跟他走的……”

      痛苦的不舍的绝望的她,和同样痛苦的不舍的绝望的他,用青春热烈的身体结束了彼此的缘分。

      从头到尾,她一直喊着莫子亭的名字,十五岁的少年慌乱窘迫地解释,阿姐我是阿宁啊,你好好看看,我们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可她不管,她知道那是阿宁,是她情人的弟弟,可她更知道这个不爱说话总走在哥哥影子里的男孩其实也喜欢着她,甚至比哥哥喜欢的还要深,还要多,毕竟拿了支票一走了之的是哥哥,引开追兵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是弟弟,他是她残留青春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光亮,他身上有着她对莫子亭的记忆,那记忆爱恨交织,五彩斑斓,而等她走进浅水湾乔家大门,人生就只剩一片灰暗。

      那一刻,是子亭还是阿宁已不重要,她密密地缠住那介乎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青涩身体,蛮横拥抱,霸道亲吻,贪婪呼吸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和子亭有点像,又多了些少年人的清新,她一边满意地感受着男孩在自己挑逗下渐渐失控的反应,一边悲伤地扪心自问,潘若然你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你不觉得可耻吗,就因为他身上流着和那个男人一样的血液,就因为他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发泄对象,就因为他爱你,拒绝不了你,你就忍心把一段看似美丽其实无比残酷的记忆深深扎进他十五岁之后的生命里。

      湘竹石像般呆坐着,指尖寒意逆着经脉游走全身,一直冷到心室最深处。

      “我是他的女儿……”她冻得牙齿格格发抖,指甲都变得青紫,“我是子宁叔的女儿,我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目光涣散,机械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小竹,你冷静点,不一定的,不一定是他。”潘若然抱住浑身颤抖的湘竹,痛心疾首,后悔莫及,“是妈咪不好,妈咪不该跟你说这些,我只是,我以为你知道了心里会好受点,子亭早不在了,你就当他是你父亲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湘竹狠狠推开母亲,发出尖厉的哭叫,“你骗我!你想让我配合发声明才这么说对不对,对不对?!我不是他女儿,我怎么可能是他女儿?!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潘若然惊骇地看着换了个人似的女儿,刚进门时那么大方那么沉稳的乔歌,此刻双眼圆睁,涕泪横流,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也只是痛心愤懑,何曾如现在这样惊恐万状。

      不,何止是惊恐,简直是疯狂,是崩溃。

      “小竹你怎么了?你冷静点,别这样,别吓妈咪啊……”潘若然使劲摇着恍若未闻的湘竹,心急如焚,“妈咪错了,妈咪骗你的,没这回事,你不是阿宁的女儿,不是,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不好?……”

      她的女儿不说话,仿佛罗得化身盐柱的妻子,只为那不该有的执念,只是留恋地回望了一眼,便再没能逃过神的惩戒。

      湘竹慢慢凝起目光,看向紧张不已的潘若然,那目光悲伤阴郁,麻木无望,出口的话怎么能随便收回去,做过的事怎么能当没发生,她来到这世上,形貌可以改变,性格可以扭曲,人生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父母,她低头,她认罪,乔湘竹的存在是一场冤孽,现在报应来了,她愿赌服输。

      输?心中又是一片苍凉,就算他不是她生身父亲,这场战役,她又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妈咪,我是不是子宁叔的女儿,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我会去做亲子鉴定,报告出来就什么都清楚了。”湘竹从母亲手里抽出手臂站起身,“不过你放心,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会按你要求发声明。”

      不管谁才是她父亲,潘若然都是她的妈妈,乔致松都是她的弟弟。

      “小竹,为什么?”潘若然在她身后开口,听得出来,因为女儿的反常,她也异常恐慌,“你到底在怕什么?他们两个谁是生父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当然重要,是莫子亭,她已濒临悬崖,是莫子宁,她身处地狱。

      “妈咪你知道吗,”她站在门口,低沉声音在木质玄关嗡嗡作响,“二十一年了,我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这世上。”

      走出上客堂,正值晚课时分,五老峰下钟声阵阵,僧侣们褡衣上殿,梵呗在暮色中回荡,湘竹凝眸回望,但见层峦叠翠,玉栏重檐,一对白头翁追逐着飞过,最后落在碧荷池畔,交颈羁缠。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见信回电”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接电话?”

      “在哪?速回电!”

      “你以为我当真找不到你?”

      看到第四条短信的时候湘竹没办法了,她敢玩失踪敢闹出走,但绝对没有胆量扔掉胸口挂着的红珠,躺在冬季短短薄薄的草地上,她有气无力地回了三个字,“情人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南普陀寺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